第92章
原是最熱的天氣,外面烈日炎炎,但慎行司的刑房,卻硬生生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來。
玉硯並沒有吃什麼苦頭,只是被押的跪在地上,甚至連手腳都沒有綁住,但牆上、柱子上掛著的各種血跡斑斑的玩意兒,讓她不寒而慄。
“你放開我!”玉硯掙脫開太監按在她肩膀上的手,色厲內荏道:“告訴你們,皇后娘娘是我姑母!你們敢對我動手動腳,姑母不會放過你們的!”
正坐在簡單桌椅前喝茶的大太監聞言,口中的茶差點噴出來,冷颼颼的看了她一眼,下巴微抬,語氣陰柔:“放開吧!”
按著玉硯的兩個小太監聞聲後退,玉硯站起身來,冷哼道:“算你們識相!”
大太監並不理她,自顧自的吹著杯中的茶葉,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輕響,大太監神色一凝,道:“來了!”
起身,走到入口處,整理衣物。
片刻後,門口傳來一聲略高的吆喝:“皇后娘娘到!”
“皇后娘娘”幾個字,彷彿帶著某種特殊的力量,讓刑房中射入的幾縷陽光都變得明亮起來,陰冷的氣息為之一清。
玉硯大喜上前,卻聽見大太監陰測測道:“跪下。”
玉硯腳步頓時一頓,咬了咬唇,還是恭恭敬敬跪了下來。
大太監也帶著兩名小太監跪在入口處。
輕若無聲的腳步聲響起,片刻後,精緻的鞋尖和繁複的衣擺出現在玉硯面前,停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玉硯抬頭,眼淚汨汨而下,流過玉白的臉頰,神色委屈,模樣動人:“姑母……”
這就是她的姑母,大清朝最尊貴的女人,雖然年近四旬,卻還是那麼美麗、尊貴,身上幾乎找不到歲月的痕跡——女人,就應該像這樣活著,才沒有辜負上天賜與的美貌……
只差一點,玉硯使勁擰著衣角: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她就要走上那條無限風光的大路了……都怪、都怪……都怪他病的不是時候!
烏雅氏冷冷看著她,一言不發。
玉硯含淚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仰慕,道:“姑母,你是來救玉硯的嗎?玉硯一個人在這裏,好怕……”
見烏雅氏還是靜靜看著她,神色冰冷,嘴唇緊抿,玉硯心中不安,忐忑道:“姑母,您不會是認為太子殿下發病和玉硯有關吧?不是的,太子殿下寫著寫著字,就倒下了,玉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的!太醫……對,段太醫還是玉硯去找的呢!姑母,你要相信玉硯啊!是那些人侍候不周,才故意推到玉硯頭上……”
話音剛落,一個香囊被扔在她的腳邊。
玉硯身子顫了下,一瞬間腦子裏轉過無數個念頭,想出無數套說辭,可是這香囊裏的藥,是她母親親自去配的……不是說,是祖傳的秘方,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嗎?怎麼會?怎麼會?
定了定神,吞了口口水,道:“娘娘讓玉硯和玉盞去照顧太子殿下,是想讓太子殿下多接觸女孩兒家,可是……可是旺財公公他,一直霸著太子殿下,根本不讓我們靠近……奴、奴婢想著,這樣何時能夠達成娘娘的心願呢?娘娘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想著,只要能讓太子殿下不再……奴婢犧牲自己,也是甘願的……”
犧牲自己……犧牲自己!
烏雅氏指甲掐進肉裏,身體發顫。
玉硯如何看不出烏雅氏的臉色,哀聲道:“娘娘,奴婢真的是冤枉的!這裏面的香,只能稍稍引人遐思,對身體是半分損傷也沒有的……”
烏雅氏終於開口,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太子有心疾?”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當初她接近自己,不就是因為獻了一個連段太醫都稱大有啟發的古方嗎?還有時常收集的有助於心疾的偏方、菜譜等等,她怎麼會不知道胤祚有心疾?
玉硯臉色煞白,呐呐道:“太子殿下的心疾,十幾年也只發作了不到三次……”
不會吧?不會的!
她怎麼會那麼倒楣?太子十幾年只發了不到三次的心疾,竟會被她的藥物引發?
抓她的人對她還算客氣,所以她一直以為慎行司是因為她用不光彩的手段引誘太子而抓她,想著有烏雅氏在,她怎麼都能全身而退,可若是太子的病是她引發的……
玉硯這才真的知道怕了,臉上淚水橫流,眼中現出惶恐之色:“娘娘,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烏雅氏冷笑:怎麼會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而已……
“姑母是我們全族的恩人,也是我們全族的指望,只有姑母大人好,太子殿下好,我們才會好……”
“姑母大人對侄女恩重如山,為了姑母,侄女就是死了,都是心甘情願的……”
“……”
一次次,一句句,說的多動聽啊,可她但凡有一點點顧及胤祚的安危,又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說白了,不過就是將她、將胤祚,當成她踏上高位的跳板而已!
她在宮裏幾十年,對誰都帶著三分提防,唯有對這個來自自己家族的“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她沒有半點防範之心,以至於竟被她哄得團團轉!
“姑母!”見烏雅氏無動於衷,玉硯匍匐向前,想像從前一樣,抱住烏雅氏的雙腿,不想才動了一下,肩膀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玉硯尖叫一聲,下意識的抱頭,下一瞬,狠狠一鞭抽在她胳膊上,疼的她滿地打滾。
烏雅氏面無表情,一鞭又一鞭的抽了下去。
她自入宮以來,除了她自己生的幾個兒子,幾乎從來沒有親自動手教訓過任何人,不是因為自持身份,而是因為憤怒未至。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憎恨過一個人。
數鞭過後,烏雅氏喘著氣停手,玉硯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一雙大眼充滿了恐懼,早已不復先前的靈動。
一直以來,皇宮在她眼中,都是最尊貴最繁華最令人嚮往的存在,直到現在,她才看見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中,那陰冷血腥的一面。
從小到大,沒有被人碰過一根指頭的玉硯,真的後悔了!後悔了……
“嗚嗚……娘……額娘……”
救救我……
烏雅氏將荊條扔在地上,道:“好好招呼她,不要讓她死了。”
又望向玉硯,冷冷道:“若是太子沒事,本宮賜你一個舒服的死法,若是太子有什麼不測……本宮會讓你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攏了攏衣領,轉身離去。
她腰背依舊挺直,頭依舊微仰,步履依舊平緩,但背影卻脆弱的彷彿一碰就碎。
——
坤寧宮,烏雅氏木然坐著,她擱在茶几上的手卻難以抑制的顫抖著,手心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留下幾點乾涸的血漬。
秋嬤嬤不安道:“娘娘,奴婢請太醫來給您看看吧?”
烏雅氏恍如未聞。
秋嬤嬤無法,只得命人取了藥箱來,正要替烏雅氏清洗傷口,外面傳來欣喜的聲音:“娘娘,太子府來消息了!”
“太子”兩個字,彷彿打開了某個按鈕,安靜的如同墳墓一般的坤寧宮忽然就活了過來,烏雅氏猛地站起來:“快……快快……”
來人進門,道:“娘娘,太子殿下醒了。”
烏雅氏難以置信的重複:“醒了?”
來人笑道:“是醒了!不過只睜了睜眼,就又睡過去了。太醫說,只要醒了,性命是無憂了……”
烏雅氏猛地跌坐回去,片刻後又起身,道:“快,快準備車駕,我要出宮!”
“娘娘!”秋嬤嬤勸道:“您忘了,萬歲爺說了,讓您就安心呆在宮裏等消息……再說,沒有萬歲爺的旨意,您也出不去啊!”
她說的委婉,康熙的原話,是“安分”,而非“安心”。
烏雅氏頹然坐下:兒子徘徊于生死之間,她卻只能待在這裏,連看上一眼都不能……
雙手捂臉,淚水透過指縫噴湧而出……
上天待她已然不薄,她的胤祚,沒有就這樣離開她……否則,她不知道,這輩子該怎麼活下去……
“嗚……胤祚……娘的胤祚……”
……
不管此事在外面掀起了多少狂風暴雨,或對別人的人生有了多大的影響,但對胤祚來說,不過是雙眼一閉一睜的事兒。
胤祚睜開眼睛,還不及看清東西,手就被有力的攥住,耳邊傳來康熙略帶笑意的聲音:“睡醒了?”
胤祚眨眨眼,看清康熙眼中的血絲,和唇邊的胡茬,知道自己這一睡怕是睡了有些日子,唇邊扯出一絲笑容:“皇阿瑪……”
聲音暗啞的連自己都聽不清。
康熙將胤祚扶的坐起來,梁九功在他身後放上被子,扶他半躺著,這才端了水來。
康熙接過,胤祚想自己來,卻發現有點力不從心,只能就著康熙手喝了兩口,末了又被喂了半碗粥,吃了個小半飽。
胤祚暈慣了,知道這會兒想要吃飽是不可能的,怏怏的看著旺財將剩下的吃食端走。
康熙用棉帕子給他擦嘴,口中道:“人家養兒子,都是兒子給老子侍疾,朕也養兒子,結果盡侍候你了!”
吃了點東西,胤祚雖然還是沒什麼力氣,但好歹說話利索了,道:“兒子希望,這輩子都不用給皇阿瑪侍疾,皇阿瑪萬壽無疆。”
康熙歎道:“朕要真能萬壽無疆倒好了,可是朕終究是要老的,還能照看你幾天呢!你這樣……”
將半截話吞了回去:你這樣不娶妻,不生子,日後可怎麼過啊!
又道:“你個沒出息的,怎麼就被個小丫頭給放倒了!”
胤祚皺眉,哭喪著臉道:“皇阿瑪,女人真的好可怕……”
所以不娶妻了好不好?
康熙無語,他要是站在胤祚的角度,也該覺得女人可怕了:先是六歲的時候差點被女人害死,然後最親近的奶娘慘死在他面前,讓他時時噩夢纏身,等閒不敢靠近女人……
好容易到了要娶妻的年紀了,派去教他床事的宮女又裝鬼嚇他,還引出無數事故來……
等事情淡一點了,想讓他稍稍接觸熟悉下女人吧,又被下藥差點丟了一條小命……
真是頭疼啊!康熙也弄不清楚,到底是這個兒子天生和女人犯沖呢,還是烏雅氏的眼光實在太差了!
“皇阿瑪,”他剛想到烏雅氏身上,便聽胤祚道:“兒子想見見額娘。”這會兒,也不知道他娘擔心成什麼樣子了。
康熙淡淡道:“她是皇后,豈能輕易出宮?等你好了,自己去探她。”
烏雅氏是有點冤枉,畢竟送宮女的事兒他也是點了頭的,而且他當時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但烏雅氏看錯了人卻是千真萬確的,而且偏偏出事的,還是烏雅氏一族的人。
以後想讓兒子娶妻,只怕更難了。
“那我要吃額娘親手熬的粥,”胤祚退而求其次:“讓旺財去取。”
兒子一門心思要給他娘一顆定心丸吃,康熙雖想多晾烏雅氏一陣子,也只得作罷,點點頭示意梁九功去辦。
片刻後,段太醫帶了幾個太醫進來,重又給他把了脈,不疼不癢的說了正在好轉之類的話,又開了方子,出去了。
送走太醫,胤祚將康熙也趕去休息——看他眼睛裏的血絲,也不知道多久沒好好睡過一覺了。
胤祚身體還虛著,說話都沒什麼勁兒,康熙知道自個兒在傍邊,倒還要他打起精神來陪著,便也沒拒絕,又叮囑了幾句,便起駕回宮。
回到乾清宮,康熙沒去休息,而是拿了一本小冊子在看。
這幾天胤祚昏迷不醒,他也無心朝政,就學起胤祚來,將朝政交給胤禛和胤禩兩個,讓他們“商量著辦”。
不過與胤祚的完全撒手不同,康熙讓內閣將這段日子的事兒,都寫了摘錄,放在這本小冊子上,等他查看——摘錄這一招,也還是跟胤祚學的呢!
才看了幾頁,就聽梁九功來報:“皇后娘娘求見。”
康熙嗯了一聲,道:“讓她進來。”
片刻後,烏雅氏跪在康熙身前:“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康熙也不叫起,淡淡道:“你們都出去。”
梁九功心中一凜,領著殿內所有人,一層層退了出去,遠遠的守在殿外。
“烏雅氏,你可知罪?”
“臣妾知罪,”烏雅氏低頭道:“臣妾識人不明,差點惹下大禍。”
康熙冷冷道:“僅此而已?”
烏雅氏一愣,咬了咬唇,又道:“臣妾不該存了私心,讓臣妾的族親……”
康熙打斷道:“朕沒問你這個,朕問你,胤禛的侍妾秋若,去哪兒了?”
烏雅氏身體一僵,道:“秋若,聽說是貪涼,吃多了冰碗,得了急病暴斃……”
康熙冷冷打斷她,道:“一個月前,胤祚設宴給老四、老十說和,完了老四醉的不省人事被胤祚送回。當晚侍候胤禛的,就是這個秋若,聽說當晚,她還不小心摔了盆子,動靜兒傳的滿院都聽得到。”
“因胤禛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喝醉,秋若又晚上行事不謹慎,所以你將她叫進宮來,一是問問胤禛的情形,二是敲打令她以後小心服侍。結果你剛一開口,她就神色慌張,引起你的懷疑,於是你遣走所有人逼問……而後,秋若便忽然‘病’的說不出話來,送回胤禛府上的當晚就去了,是也不是?”
“……是。”
“數日後,你喚胤祚進宮,同樣將所有人都遣走,不知道對他說了什麼。而後,你又讓胤禛進宮,令他為胤祚物色太子妃人選,並讓他親自將你為胤祚準備的兩個宮女,送到胤祚府上,是也不是?”
“……是。”
康熙冷冷道:“太子妃的事,自有禮部挑選,關胤禛何事?朕更是從未聽說,要讓一個堂堂親王,親自去送幾個宮女的!”
烏雅氏咬唇道:“臣妾只是,更信任胤禛一些,畢竟是臣妾的兒子……”
康熙怒道:“朕看你,是最不信自己的兒子!是不是秋若說了什麼,讓你覺得胤禛和胤祚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萬歲爺!”烏雅氏高聲打斷道:“萬歲爺,絕無此事!胤禛和胤祚兩個之間,清清白白……”
康熙拍案怒喝:“朕當然知道他們清清白白!”
伸手指著烏雅氏,怒笑道:“朕清清白白、坦坦蕩蕩的兩個兒子,怎麼到了你的眼裏,就這麼齷蹉不堪!你還是他們的親娘嗎?聽個奴才胡言亂語了幾句,連問都不問一句,便在心裏定了他們的罪,自作聰明的幫他們‘遮掩’!你簡直是……”
思及烏雅氏的身份,康熙沒有罵出難聽的,又道:“你自己生的兒子,竟是半點也不瞭解!胤禛是什麼脾氣,若胤禛真有這個心思,他會娶妻?他會生子?他會將你塞給他的女人一聲不吭都全都收了?胤祚是什麼脾氣?便是他們真有什麼,他也會在胤禛有第一個女人的時候就斷的乾乾淨淨,形同陌路,還會同胤禛發脾氣,使性子?”
烏雅氏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呐呐道:“臣妾聽秋若說,胤禛喝醉了酒,抓著她的手喊胤祚,還抱著她不放……臣妾也看見胤祚手上,又被胤禛抓出來的痕跡,而且他還遮遮掩掩,生怕被臣妾看見……”
康熙怒道:“就這麼幾句夢話,你就……你知不知道胤祚為什麼瞞著你?你也不想想,你見胤祚,是多少天之後的事!他那幾日心疾加重,段太醫藥下的重些,以致一個小小的淤痕,足足數日都沒能散去——他怕你問出他心疾加重的事來,怕你擔心,怎麼敢不遮遮掩掩?”
“結果還真是多慮了,他娘一心懷疑他和他哥哥之間的齷蹉事兒,哪有功夫關心他的身體!你也是做娘的!你也是做娘的!”
烏雅氏嘴唇顫抖,眼淚汨汨而下。
“當年胤禛之事,也是這樣!當年胤禛才多大,一個六歲的孩子,生下來就養育他的養母去了,他傷心難過,你做親娘的,有沒有去安慰過他一句?他死了養母,一時魔障之下,是犯了錯,可他到底沒有真的掐死胤祚,還拼命找人來救他,可你是怎麼做的?將他當仇人一樣!你想過沒有,他那個時候,只有六歲!”
“他只有六歲,就算犯下了大錯,那也是你兒子!你敢說,沒有將對佟佳氏的恨、對朕的恨、甚至對你自己的恨,轉嫁到他身上?難道被佟佳氏抱養,是他的錯不成?老四長這麼大,你看他笑過幾次?他現在這副孤拐的脾氣,你敢說不是因為你!”
“烏雅氏,以前,你只是個普通嬪妃,朕這些話,也懶得同你說。如今,看著胤祚的面子上,你的皇后之位,朕還是給你留著……你回去,好好反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