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承昀的日子如常,他總是一身麻衣守在父親墓邊,風雨無阻。他自從鄭王去世那夜嘶聲嚎哭後,便不曾再哭泣過,或許哭出來會好受些,他心裡的愧疚與痛苦會少些。
冬日來了,天上下起紛揚的雪,滴水成冰的午後,承昀如墓前方站立的石像般佇立在墓邊,一動不動。他不是像其他喪父的宗族子弟那樣去能擋風避雨的祭殿裡祭拜,他只守在墓碑邊,那高大的墓包中,葬著他的父王。在這裡,他陪他去世的父王已兩個來月了。
見下雪了,慶祈拿了件氅衣披承昀肩上,他冷得直哆嗦,但承昀卻像是無知無覺。
天色已經開始暗淡了,陵園明殿裡的燈火也稀廖點起,承昀卻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慶祈擔心承昀染病,只得去找劉叔,讓劉叔勸承昀回去。
慶祈在陵園中沒找到劉叔,聽到陵園門口處有聲響,他走了過去,見劉叔正在門口,不只是劉叔,還有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身穿四品常服,牽匹高頭駿馬。那人落了一肩的雪花,連頭髮,眉毛都白了,但一臉的英氣不減。看到這人,慶祈也不知道為什麼,鼻子竟有些酸。這人終於來了,再不來,他家公子這樣消沉靜寂下去會死的。
守陵的士兵將兆鱗攔阻在陵外,劉叔正在勸他們放行。
士兵讓兆鱗進陵,劉叔領兆鱗去存放衣冠禮樂的房間裡更換了一身白衣,連巾帽與鞋子都是素白的。即使是承昀的一般友人都能穿上素衣勸慰承昀,何況兆鱗與承昀的關係並不同一般。
兆鱗更換了衣物,朝墓中走去,此時天色已經昏暗,幾步之遙的承昀,看起來模糊不清。
聽到腳步聲陷入沉寂中的承昀竟回過了頭,幽幽地看兆鱗,他瘦得幾乎不成模樣,寬大的衣裳在他身上隨風張揚,似乎風再大些便能將他颳倒。
兆鱗凝視承昀,他看不清承昀的臉,承昀也看不清他,兩人默默無語。
兆鱗將目光收回,挽起衣擺恭敬而莊穆的於階下跪拜,他彎下身,許久才抬起,而後步上一階,再行跪拜。他拜了三拜,他讓人驚愕的行徑並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阻攔,承昀始終沒有動彈,他低下頭並不看兆鱗。
兆鱗走至承昀身邊,從身側將承昀攙住,他的動作沒有情人間的親暱,而是友人般的莊重。
"雪開始大了,天色也晚了,先回去歇著。"兆鱗輕輕說,話語裡帶著柔情。
承昀沒有說話,他的肩在顫抖,他的哭聲先是細微地,嗓子也是沙啞的,但他的哭聲由小至大,最後竟是嘶心裂肺般的哭號。這兩個月來,他的絕望與悲痛在這悲號中都得到了釋放。
兆鱗攙住承昀,讓承昀依靠他坐下,他摟住承昀。
承昀哭至最後聲音嘶啞,他依靠在兆鱗身邊,和兆鱗落了一身厚厚的雪花,像兩個雪人似的。
兆鱗幫承昀拍了拍身上的雪,攙他離開。此時天色黑漆,王陵中燈火幾乎都熄滅了。兆鱗看向走在身側、低頭不看他、模樣呆滯的承昀,他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
回到承昀居住的木屋,兆鱗見承昀背對他走進裡屋,而慶祈神色複雜地看他,郁言又止。
"慶祈,是誰燒菜的?"兆鱗問,劉叔沒合他們一起回來,顯然並不住一起。
"是位老媽子,做的都是齋飯。"慶祈回答,他知道兆鱗為什麼問這個,他家公子瘦得都皮包骨了,他們根本沒照顧好他。
"讓她去煮份參茶。"兆鱗從攜帶來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件木盒,遞予慶祈。
慶祈離開,過了些時候,一位老婦人端了份齋飯進來,讓兆鱗用餐。全是素菜,想到承昀每日吃的便是這些,兆鱗感到心疼。
兆鱗胡亂扒了幾口飯,慶祈端了碗參茶進來,兆鱗接過,進入承昀寢室。
木屋裡光線本就昏暗,光源只有廳堂餐桌上一盞油燈,而承昀的寢室沒有點燈。兆鱗進入承昀寢室,眼睛熟悉了黑暗,能隱隱看到躺在床上的承昀,兆鱗將那碗參湯擱桌上。
"別點燈。"承昀說,他緩緩從床上坐起,抱住膝蓋背對兆鱗。他的聲音很虛弱,更帶有倦意。
"喝點熱湯,你凍壞了。"兆鱗將那碗參茶遞給承昀,承昀遲疑了下,還是接過了,捧在手裡。
兆鱗挨承昀坐下,但他也只是坐著並沒有其它動作。
承昀喝了幾口參茶,將參茶擱放在床邊,他覺得冷的將氅衣裹緊。兆鱗起身,他進屋便發現屋內連碳火都沒有,想要去吩咐老媽子端個火盆子進來。兆鱗人剛走至門口,便聽到了承昀的說話聲,於是他佇下足。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能見你。"承昀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空蕩,波瀾不起。
"我知道。"兆鱗說,說完話,他人便走了。
兆鱗端火盆子進來時,承昀人裹著被子,縮在角落裡。兆鱗貼上身去,將承昀摟住。
"我從不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兆鱗說,他確實不信。
"『見』又如何,承昀,睜開眼睛看看我。"
兆鱗抬手想拉承昀蒙頭的被子,承昀反而抓緊。
"兆鱗,我不知道是不是會靈驗,或許我早觸犯了那禁忌。我親自發的毒誓卻又反悔了,是我的罪過。"
承昀的聲音不穩,讓他一時半會否決這念頭,顯然太難了。
"我早知你會有這樣的念頭,承昀,你以我和你父王起誓是嗎?若是真有報應也該報應在我這外人身上,何以我竟沒事?那毒誓什麼的,根本不可信。你這樣悲痛愧疚,跟自己過不去,即使你父王在世看到了也會痛心難過。"
兆鱗嘆息,他心中甚至有種慶幸,還好那誓言是以兩人起誓,若不鄭王的早逝會成為承昀真正的心結。
"你多久沒看過我的樣子了?承昀,幾年了?"
兆鱗見承昀仍舊不肯拉開被子,顯然有些懊惱。
"兆鱗,我不能。"承昀這一句話幾乎是在悲鳴,他不能,他受這毒誓箝制,他沒辦法去看清兆鱗的模樣。這些年,這樣的忌諱他已經習慣了,他不敢看兆鱗,他已經失去了一個至親,他不能夠。
"承昀,你父王不是因為那誓言去世的,我更不會受它傷害,這是你自己締造的心結。"
兆鱗無奈地親了親承昀的頭髮,他多想看看承昀,也讓承昀好好看看他,他真擔心這麼多年了,承昀再不看他,恐怕連他長什麼模樣都忘了。
"你好好睡一覺。"兆鱗也不逼迫承昀,承昀這些日子過得很糟,等他能從他父親逝世的沉沉悲痛中醒來後,再談這些也不晚。
"兆鱗。"承昀的手從被子中探出,握住兆鱗的手,他知道兆鱗要離開。
"我就在這裡,你好好休息。"兆鱗坐回床上,由著承昀抓他的手不放。
承昀這才安心的睡去,他即使睡著了也沒放開兆鱗的手,兆鱗來了,他的心竟也平息了下來。或許是適才在陵中嘶心裂肺的哭泣將他這段時間的悲痛與鬱結都宣洩了出來,他絕望、孤寂得可怕,但兆鱗在他身邊,那種淒冽的寒冷感也退去了。
承昀熟睡去,慶祈進屋將一床棉被抱進來,木屋顯然沒有空房。老媽子將熱水燒好了,兆鱗前去沐浴,淨洗了一身的風塵與疲憊。
兆鱗將房門掩上,隨後,廳堂裡的燈火也熄滅了,這麼冷的天氣,被窩是最好的去處。
將兩件被子疊在一起,兆鱗挨承昀躺下,承昀體虛沒有氣脈,被子睡那麼久也不暖,身子不自覺縮兆鱗懷裡,兆鱗抱緊承昀,低頭親了親承昀的唇。承昀憔悴到讓他心疼不已,明日那老媽子便不讓她做飯了,換個好廚子,做些滋補的食物給承昀補下身子。即使是在守孝中,可也沒人像承昀這樣折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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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鱗陪在承昀的身邊,在兆鱗的照顧下,承昀的身體逐漸恢復,他雖然每日都會上陵園,但不再三餐不思,也不會從白日站到黑夜。
兆鱗除去第一次到來時,那驚駭世俗的三拜外,再沒做出越矩的事情。他時常會打掃墓區,幫承昀呈放供品。
讓兆鱗有些懊惱的是,承昀始終不敢見他,承昀白日裡和他總是錯開,夜晚寢室裡也不點燈。兆鱗知道承昀這顧忌是生根了,只要承昀越在乎他,越怕會失去他,承昀便越是顧忌,無法看他。
由於兆鱗前來的時候,就已是冬日,日子過得很快,隨後年關也到了,他要離開些時日,便想等明年年初回來再想個法子讓承昀看他,打破這禁忌,要是那時承昀還不肯,他就用強硬的。
兆鱗這次得以離職,是用了回家省請的藉口,但皇帝竟默許了。而年關到了,兆鱗也得回趟揚州老家,他有些事情要去做,而且過年也該和家人聚聚,因為明年他可能便不回去和家人團聚了。
兆鱗離開那日,天還沒亮他便起床了,承昀醒來時見兆鱗不見,他的東西也還沒收走便也起來了。
他出門,正好看到朝陵園走去的兆鱗,承昀知道他是前去祭拜,便跟上前去。
兆鱗進了陵園果然去墓區祭拜,他拿掃帚掃了雪,清掃了墓區,而後才登上階跪拜,他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拜了三拜。大概在兆鱗心中,這墓中埋葬的人,不是鄭王,而僅是承昀的父親。是他使得承昀絕了子嗣,也讓承昀心中滿是愧疚。但如果承昀和他在一起會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快樂,那麼承昀的父親,應該也會默許吧。雖然兆鱗並不曾見過鄭王,卻知道能養育出承昀這樣溫良爾雅的人,必然是個慈善的父親。
他會照顧承昀一輩子,與他攜手同老。
叩拜完,兆鱗又覺得自己的行為似乎有些好笑。但無論這世間是否有魂魄的存在,無論鄭王能否能知道他的心意。他都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就像成親時,夫妻必須得拜高堂一樣。
兆鱗做完這些便離開了,兆鱗前腳剛走,承昀便從殿堂裡走出,他在墓前久久長跪。
每每想到他父王臨終前的囑咐,承昀便感到心中悲慟。他有一個值得相伴一生的人,而他只想與他相伴終生。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知道。他生前沒有在他父王面前說出口,沒有跟他說這人為了自己做了些什麼,而自己又為了他做了些什麼。
這人在無望的歲月裡,等待了自己常人無法等待的年歲,他也願意為了他,在黑暗之中渡過下半生,而且毫無悔懊。
"父王,我應承過的,要讓自己過得快樂,有一個知心陪伴在我身邊的人,這些,我都擁有了。
父王,兒是不肖之徒,違背了倫理綱常,未能遵循你的教誨......。"
承昀叩罪,以頭觸地。
春節,守孝之人寂靜的度過,沒有春聯,沒有炮竹。
春節過後,到元宵,元宵過後,兆鱗還沒有返回,承昀不曾見過兆鱗的父母,但無論是再寬容的父母,都不能容忍這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事情。兆鱗看他為人灑脫,但他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對家人的情感必定也很深切,他和自己在一起,心中也得抱著對父母的愧疚。
果然,兆鱗回家鄉,大過年的,竟被他爹押到祠堂裡痛打了一頓,兆鱗任由他爹打罵,族裡的人還以為這位光宗耀祖的大官在朝中做了什麼辱沒祖門的事情。
袁老爺打折了兩件戒尺,最後打累了,坐在椅子上大氣直喘。兆鱗的大哥和二哥怕老爹氣壞也把兆鱗打得太狠,將老爹勸回府。二哥攙老爹回去,大哥善後,將圍觀的族人勸開。
最後空蕩、靜穆的祠堂僅留下跪在牌位前一聲不吭的兆鱗和一臉深沉的大哥。
"你就是娶個青樓女子回來,爹都不會如此動怒,你自己想想你有多糊塗啊你!"
大哥說到激動處,在正堂裡往返踱步。
"你打算和一個男子......廝守一生,你瘋了嗎?"大哥說出這兩字時,不得不停下來。
"你成親,生兒育女,即使你只愛男色,不喜女色,爹頂多打你十個板子。可你這樣......。你說天底下有過這樣的事嗎?你......"
大哥越說越憤慨,打小兆鱗就不服管教,隨心所郁,但他以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和這事比起來那根本不能比。
"是鮮見,但並非沒有。我若真娶妻生育子女,妻不寵,兒不疼,我那才是罪孽。大哥,你只是不信我和他能過一輩子,認為我在做荒唐事。你見他一面便知道,他並非孌童小唱之類的人,而我的念頭亦不是一時興起。"
兆鱗從地上站起,他身上穿的氅衣在背部有血痕,他爹顯然怒極了,下手很重。
"著實不是孌童小唱,是藩王......你還說你不是瘋了?"
大哥氣得很。身為皇室子弟,且已繼承尊貴爵位的人,兆鱗想與這樣的人廝守一生,他那不是瘋癲了是什麼?
"大哥,今日我無法說服你,那麼只能等來日。我心意已決,不會變更。"
"你心意已決,那鄭王也可以放棄一切與你在一起嗎?"大哥聽了兆鱗的話,語氣也變得冷冰。
"可以。"兆鱗回道,不假思索。
"那爵位他也不要嗎?"大哥輕笑,他二弟是他見過的最為為所郁為的人了,那世子也能是這樣?祖上傳承的爵位,皇族的特權,這些他都通通不要?
"他是不要。"兆鱗回道,他瞭解承昀猶如瞭解自己。
"那好,兆鱗,那鄭王若真請爵,爹那邊我去勸說,你即使帶他回來,我亦以親人待他。反之,除非你成親之時,否則爹都不可能再讓你進這家門,我亦不會為你再求情,你好自為之。"
大哥說完這些話,便甩袖離去。
偌大的正堂,僅剩兆鱗一人,兆鱗看向正堂裡供奉的牌位,他再次跪下,他心裡有愧疚,但很平靜,他有這樣的念頭是在多年前了,在他說以承昀為妻時,便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