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慶祝
藏經閣內, 一片沉寂。
鑑天鏡歸於暗淡。
供奉三清像與祖師爺的神龕前,沐樊終於睜開了雙眼。
盤踞在他身側的妖嬰立時轉變了神色,修長的豹眼睜的溜圓,吧嗒吧嗒的湊過去半個毛茸茸的腦袋,在青年偏涼的指尖上一陣亂蹭。
塵埃在透窗而入的光束裏淡淡飄蕩。
五百年如同隔世。
陸夢機收攏了鑑天鏡, 將那白豹隨意一掌拍到一邊,接過沐樊微涼的雙手:“凝神吐息。”
妖力匯聚成熨帖的靈流, 在識海內兜兜轉轉, 將沐樊因鑑天鏡探入而紊亂的靈力一一撫平。
那妖嬰不滿的對着陸夢機低聲咆哮,見他不做理會, 只得懨懨的挪了個地方, 趴伏在沐樊腳下,用尾巴去勾他的長袍一角, 勾來勾去倒也自得其樂。
神龕前, 除了低頭望着沐樊的陸夢機之外, 衆人皆是被方纔的一幕所震。
便是連早知當年之事的秦慎獨都靜默無言, 親自目見, 即使早有準備, 心中亦是無端壓抑。
環顧四周, 三十六峯峯首神態各異,或憤怒, 或敬畏, 或沉鬱, 唯有沐樊跪坐在蒲團前, 定定的看向供奉祖師爺的牌位。
眼中無悲無喜,倒映出魂燈千盞,沉靜空寂。
鑑天鏡執掌人心,窺天地、溯原委、通幽玄。在證鏡給出答案之後,旋於劍峯的護山大陣沉沉嗡鳴,鋪天蓋地的劍陣接連撤去。
“沐師弟。”宗主心中微嘆,溫言開口:“起來罷。”
言罷他環視一圈,語調陡然轉厲。
“天水劍閣叛門者洛桑子,擅用邪法,戮害同門,大奸大惡。今由劍閣御虛峯峯首代行,除名弟子之列。門中刑罰,由其魂火代之。”
“天水劍閣叛門者清珏,戮害同門,拒不伏誅,奪舍御虛弟子出逃,罪不容赦。今由天水劍閣御虛峯峯首、御虛宗宗主除名,凡御虛宗弟子,見之——格殺勿論,以祭劍閣弟子在天之靈!”
藏經閣內,衆人皆是神色一肅:“弟子遵命!”
宗主點了點頭,神情終於放緩:“去取劍閣六代弟子名錄罷。沐師弟,當年之事,我替劍閣向你與一塵道長道謝。”
言罷一揖到底。
見宗主舉動,衆人皆是暗暗點頭。沐長老救天水劍閣於危難之中,扶持御虛宗五百年基業不斷,不說這一禮,便是更尊一位也當得起。
沐樊搖頭避開,回禮:“師兄無需如此。”
“御虛宗業已有五百年基業,清珏之事,當由宗門爲劍閣討回一個公道。”宗主望向他,眼中憂慮與暖意一閃而過:“鑑天鏡於神識有損,慎行,先行護送你師尊回去休息——”
陸夢機卻是開口:“我來。”
黎慎行無聲無息的從隊列中踏出一步,絲毫不懼與陸夢機對峙。
然而沒想,宗主卻是微微一頓:“也好。慎行,你留下罷。”
黎慎行一怔,一旁衆人也未預料到宗主此言。陸夢機卻是向他微一頷首,帶着沐樊向劍峯竹舍走去。
半個時辰之後,三十六峯峯首自藏經閣陸續而出。
沐長老冤情昭雪的消息四處傳開,御虛宗內一片歡騰。
雁回峯上,大師姐正在向幾個師弟口述藏經閣內的經過:“論劍臺上血染青磚,洛桑子封了護山大陣,主峯誰也逃不了,幾乎是人間煉獄……清珏在主殿佈下陣法,眼見就要對沐沐下障,幸好有一塵前輩相助,趁那魔頭放鬆戒備之時,沐沐倏忽亮出匕首!”
一羣弟子聞言驚叫連連,言語間又不由後怕:“這障法邪門至極,沐長老若是不能在危機關頭醒來——”
“若不能在那時清醒,”大師姐一頓,微微一嘆:“五百年的舊事再無從翻案,也沒有今日的御虛宗。你我皆是天水劍閣弟子,供奉洛桑子、清珏那兩個魔頭。一旦築基結丹,便會被送往主峯——成爲梅花障的祭品。”
一陣沉默,少頃纔有弟子開口:“幸好……”
大師姐似是想到了什麼,忽的輕聲開口:“倒不是幸好。天下又怎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也許沐長老那時一直都是清醒的。”
“可是,宗門急救手冊上不是說過,失血兩千毫升會導致昏迷,何況還是心頭精血……”
大師姐一嘆:“痛覺。痛覺可以抵抗昏迷症狀。沐長老碎丹重修,經脈寸裂,破而後立,若是暗傷發作,又沒有靈力護持,據說就連心智堅定之人都未必熬得過。”
“想來,那時候,沐長老定是在無時不刻催動暗傷,保持清醒。”
“直到清珏放鬆戒備的那一刻。”
大師姐說完,卻是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心疼有若實質。
*****
劍峯,竹舍內。
風雪初停,沐樊在竹塌上沉沉睡去,眉心猶自不安寧。
陸夢機坐在一邊,就這麼靜靜的看着他。
從眼角,到眉梢,到筆挺的鼻樑,到血色淺淡的薄脣。
鑑天鏡探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卻是把隱藏最深的記憶翻出,於沐樊本身,不亞於再次扔回五百年前的煉獄。
陸夢機神色轉冷,心中自責與憤怒交替。
鏡中那一幕,便是有分毫差池,便會讓他後悔終生。
那日爲沐樊看診的妖修曾說,阿樊經脈中的暗傷不止一次。
即使早有猜到,真正目見當年之事仍是讓陸夢機心中如遭重擊。
昔日劍閣之中,除卻阿樊外,他未曾傷過一人,卻毫無辯駁之機,徑直被送入煉妖塔。
五百年前,萬魔窟中,他強行突破元嬰,爲的就是要斬下那魔族大能首級——即便被劍閣所惡,即便不期求阿樊原諒,他卻仍是要拼死將那魔修首級送上。
阿樊既爲天水四子,他就要讓天水劍閣再無後患,高枕無憂。
他卻沒有想到,劍閣真正的災患,不在萬魔淵內,而在天水四子之中。
清珏。
大妖的雙眼無聲眯起,如同嗜血的兇獸。
竹塌上,沐樊似是夢到了什麼,呼吸逐漸急促。
陸夢機握住他的手掌微微收緊:“阿樊。”
過了許久,沐樊才被這一聲喚醒,視線凝聚在虛空之中,少頃纔有焦點。
“天黑了?”
“不到兩個時辰。”陸夢機道:“還是下午。你再睡一會,我在這裏守着。”
沐樊卻是搖搖頭,坐了起來。
帷幔內,青年瘦削的身形在氤氳的薰香裏若隱若現,陸夢機嚥了咽嗓子,心中旖念散去,剩下的只有可勁兒的心疼。
竹舍門外,沐樊正欲解下琉光劍,卻被陸夢機攔下:“你神識還未痊癒,鑑天鏡後,三日之內不可輕易動用靈力。”
沐樊微一沉吟,點了點頭。
陸夢機似模似樣的掏出那把用來碰瓷琉光劍的疏水劍:“劍是小了點,兩個人擠一擠也不是不行——”
沐樊伸手如電,將陸夢機系在腰間的紫電劍解下:“用這一柄。”
紫電劍乃是陸夢機的本命佩劍,劍脊寬敞如妖修識海,自然不能親密依偎。陸夢機心下遺憾無比,卻只能訕訕催動本命劍,將沐樊接了上來。
兩人腳下,落日灑在山嵐上,無數流霞捲動,羣山依依,林鳥緩飛。
“剛纔夢到了什麼?”陸夢機問道。
沐樊緩緩道:“一塵。”
一陣靜默。
沐樊終於開口:“那一日殺了清珏之後,推開門——”
陸夢機卻是忽然打斷,替他說了下去:“清珏對一塵下了死契,換完匕首之後就被契法所制,你沒能救下他。”
沐樊一頓。
“如果他不違契,他也活不下來。一塵的死與你無干,他是在不惜一切代價救你,卻不是因你而死。”
“還有那四百外門弟子。他們也與你無關。如果不是你,就連當時閉門修陣的御虛峯也會變成清珏的道場。”
陸夢機定定的看着他,眼神中火光逼人。
有鑑天鏡入侵識海,即便是心神堅定之人,意志在此時也更容易動盪。
他還記得清珏用奴隸威脅阿樊的場景。因爲清珏知道,這是他唯一的弱點。
“阿樊,”陸夢機開口:“五百年了,都過去了。你也該走出來了。”
沐樊忽然擡頭看向他。
“事有因果,生死輪迴。”
“你在藏經閣中閉關,與魂燈朝夕相對,也回不到那時候。”
“魂燈上原本沒有紅繩,這世間也沒有什麼死於非命。普天之下只有命數二字而已。”
沐樊看着他,直到半晌,才低聲一嘆:“你都知道了?”
陸夢機頓了一下:“我一直,就在外面。”
被積雪覆蓋的藏經閣外,沐樊閉關不出的那些時日,陸夢機仗着毛色和積雪幾乎融爲一體,一直大刺刺的守在外面。
沐樊低低一笑。
那時白慎言纔不過三四歲,揹着個小木劍在劍峯竄來竄去,同宗主說話也含糊不清。時而是“有人在劍峯堆了個豹子雪人”,時而又“昨天看到一隻大大大大雪豹在曬太陽”。翻來覆去說得多了,宗主才忍不住提劍上山看個究竟。
已是把劍峯視作自家內院的陸夢機,終於被一羣劍修轟走。
面前,陸夢機猶自在說個不停:“若真要從源頭追溯,若非鎮妖鈴一事,本該由本尊來一劍砍了那兩個孽障。阿樊,你記着,就算你爲梅花障主,再大的因果也是由我給你擔着……”
沐樊忽的開口:“你說的對。”
陸夢機點頭點頭:“你養的貓,天經地義。”
沐樊看了他一眼,終於勾了勾嘴角,低聲道:“放心。”
陸夢機側過臉,山霞將青年的半邊臉染上緋色,眼神裏帶着笑,卻是一片清明。
流雲盡頭,御虛主峯就在腳下。
停劍坪上熙熙攘攘聚了不少人,有的年輕弟子飛劍還使不利索,半天也無法停劍入庫,和同門撞在一起狼狽不堪。
主峯之上,更是有幾個劍修在懸掛燈籠、綢緞、LED燈等品種繁多的裝飾品。
下面還有個法修在嚷嚷:“北12,歪了!”
“哪裏歪了!我看正正好!”劍修弟子反駁。
“我說歪了就是歪了!我畫過的法陣可比你揮劍的次數還多!”
“你——”
飛劍上,沐樊微微訝異:“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陸夢機答:“慶祝執劍長老下山,順便爲即將到來的魔頭緝捕戰作總動員。在外面學廚的弟子今晚都趕回來了。”
紫電劍有元嬰修爲支撐,劍芒極其亮眼。不多時就有弟子注意到此處。
“上面是哪個峯的啊?先去停劍坪登記,一會兒宴席還要分配座位呢——”緊接着他驀地一愣:“陸陸陸——”
陸夢機頷首。
“等等,那是沐長老的專用停劍位,秦師兄說了,陸長老的位置還沒來得及劃分,得先停山後土包上面,你不能——”
“師兄,沐、沐長老也在劍上啊!”
“什麼?!”
陸夢機蔑然一笑,與沐樊益發湊近,劍光如電越過那張燈結綵的論劍石道。
有記錄違章飛行弟子在跟着飛劍追趕,一時間喧譁大作,就連後山專心咬竹子的熊貓都茫然的擡頭看了一眼。
山間清風習習,一路上彩綢飄飛燈影重重,一切靜物都成流光飛影,劍芒如同颯沓流星。靈食醇香與美酒交匯。
——只是還差了點什麼。
陸夢機低頭。
正撞見沐樊薄脣揚起,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