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陸長老
雁回峯。
大師姐將弟子竹舍逐一敲的碰碰響:“一炷香後停劍坪集合, 各自帶上佩劍。宗主有要事宣佈——要快。”
飛行法器載着各峯弟子向主峯涌去,半個時辰之內,論劍臺上已是烏壓壓擠了一大片人。
比之方纔擊鼓之時尤勝。
然而人羣卻是靜謐無比。
最上首,那從後山祭出的鑑天鏡熠熠發光,靈力流轉, 似乎在預兆即將發生的大事。
“宗主他、真要催動證鏡?”大師姐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宗門臨危, 修爲折損, 就是沐長老也不會同意的吧,你說是不是?喂, 問你話呢!”
站在她身旁的那人, 正是方纔跟着秦慎獨一行去山門抓人的弟子。也不知爲何,自打回來之後便神情恍惚, 目光呆滯。
“剛纔——”大師姐心中生疑, 卻又忽然擡頭, 望向論劍臺上首。
吱呀一聲, 主殿緊閉的大門被推開。當先走出的正是御虛宗主, 再往後, 身量似乎卻與執法長老不同。
高挑, 寬肩,逆着光看不清臉。他穿着與弟子道袍截然, 一身說不出面料的休閒西裝充滿了高級感。
如果不是在此緊要關頭, 便說宗主是來介紹御虛藥業的下一季度總代言人都有人信, 或者是前來開新聞發佈會的某某影星——
宗主袍袖一揮, 做出了一個“請”的架勢。
一時間,論劍臺一片譁然。
便是在整個修真界中,御虛宗主也是地位超然。來者似乎是個大人物——除了自家兩位長老,能讓宗主如此相待的可謂少之又少。
“莫非是崑崙前來助力討伐宵小?!”
“確實。北崑崙,南御虛。劍宗本就同氣連枝……只是崑崙什麼時候出了個元嬰劍修?”
衆人皆是一肅,神色莫名振奮。
宗主身後,那人還未步出主殿,磅礴駭人的威壓已是沉沉的向外涌去。他的腰間虛懸一柄佩劍,上有紫色電芒纏繞,正是古籍裏“劍魄成嬰”的標誌,只是這佩劍卻是眼生的很。
依照崑崙劍宗的一貫作爲,不說有人晉升元嬰,便是出了個築基巔峯都要四處貼報宣傳,《我愛崑崙》APP更是消息推送一個接一個發個不停。
能將一位元嬰劍修藏到現在,實屬不易。
六百年前一場浩劫,藍星靈氣稀薄,人類修士之中,就連結丹也千難萬難。兩宗六派四大世家無一不盼着能有才俊橫空出世——君不見,那原本連魔修都打不過的妖族,正是因爲突然冒出來的元后大妖陸夢機,而變成了繼萬魔入侵之後、修真界最大的忌憚。
逆着灼灼日光,萬衆矚目之下,大殿內那位元嬰修士終於走了出來。
一片寂靜。
即使修真者耳聰目明,此時仍是有不少人精神恍惚的擦了擦眼睛。
如果他們沒看錯的話——
這,難道,不就是,陸夢機那魔頭?!!
陸夢機施施然跟隨宗主走到前殿,彷彿真的是來參加某某廠商代言發佈會。
還毫不露怯自動找到C位站定。
衆弟子終於在宕機後重啓——大膽魔頭!恬不知恥!那可是宗主專用站位!那裏的麥克風也是聲卡最好的!走開走開啊啊啊你這魔頭!
陸夢機並不理會,心中對臺下的抗議深表不屑。你們御虛宗開大會是小學生做課間操嗎?還要腳底下標點的。他揚起下巴,示意宗主利索宣佈。
御虛宗主一聲輕咳,臺下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位,是天水劍閣六代內門弟子,陸白道友。今日爲相助御虛宗誅劍閣叛門者清珏而來。”
“昔日,劍閣閣主爲洛桑子、清珏讒言所惑,挑撥加罪於陸道友。然陸道友縱沉冤不雪,亦心繫宗門,於六百年前入萬魔淵,隻身仗劍斬六位域外大魔於劍下,證道成嬰。”
“而今叛門餘孽清珏發難,欲再度嫁罪於我門中執劍長老,罪不容恕。陸道友感念昔日劍閣恩情,特此來我御虛宗相助一臂之力,依情理當以長老之位尊之。”
宗主所言云淡風輕,卻似一記記重錘打在衆人的耳邊。
臺下,無數雙眼睛皆是茫然。
——我一定是在做夢。
——陸夢機這廝是被冤枉的?魔修是他殺的?可他明明就是個妖修……宗主還要尊他做門中長老?!投票這一關也過不了啊!
吵吵鬧鬧之中,不只是普通弟子,此時就連個各峯首席皆是沒了主心骨。唯有站在浩蕩的弟子隊列最前、剛剛從S市御虛藥業歸來的雲術在小聲解釋:“千年之前,劍閣包容廣博,有教無類,靈獸開智亦可爲門中弟子。”
“可這魔……陸夢機分明是妖……”
“靈獸爲修士豢養,所以爲靈獸,流落在外可不就是妖了嘛,”
“豢養?!陸夢機又是劍閣哪位前輩的靈獸?”
“這……”饒是雲術通讀門中典籍,卻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能求救般的看向秦慎獨。
秦慎獨臉色沉沉,氣壓極低:“沐長老的。”
——執劍長老的?
方纔在大殿上,宗主所言皆重在六百年前,秦慎獨寥寥幾字卻是讓衆人瞬時想起了這兩月的雞飛狗跳。陸夢機這廝可是在星網上大買水軍,碰瓷執劍長老爲金主,亂炒CP玷污長老名譽!
一時間,對陸夢機剛剛醞釀好的同情又被憤怒取代——
不要臉不要臉!這廝不感念沐長老恩德,反而心有邪念,心術不正,心存覬覦……再說啦,就算當年被逐出劍閣,陸夢機可是絲毫沒有受苦,六百年吃香喝辣不是在妖都閱兵就是在藍星拍戲!
然而人羣之中,亦是不乏有心思通透的弟子,瞥了一眼上首的鑑天鏡,露出了恍然領悟的神情。
宗主望向論劍臺下,一衆議論亦是在預料之中。又過了少許,他繼續開口:“門中已有執劍、執法兩位長老,唯有執鏡一職空缺,司掌鑑天玄鏡,參與門派議事,位列後山首南峯之首,當適陸道友。然,長老供奉是宗門大事,不可一言以決斷。”
“按照門規,選擢長老,當由宗主舉薦,多方考察。再由各峯決議。現動用證鏡在即,當略去考察延後再行,各峯首席,上來決議罷。”
執鏡長老。
宗主所言再次在人羣裏炸開了鍋。
便是再愚鈍,在此時也能知曉宗主的用意。
讓陸夢機去執掌鑑天鏡,破解清珏佈下的死局。
人羣裏一片譁然,這一日有着太多的驚嚇,唯獨在這一刻有喜色在人羣裏蔓延——
御虛宗不過立派五百年,弟子大多年輕,對陸夢機的敵意來得快去的也快。宗主向來秉公無私,既然出言爲陸夢機洗脫了當年的舊事,便是以自己的聲譽在爲陸夢機擔保,衆人自然信服。
至於這廝碰瓷沐長老——
不是還有三個月考察期嗎!
必須用完就扔!
當是時,宗主話畢,御虛宗三十六峯首席在殿前聚首。
這其中不少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魔頭,在對上陸夢機視線時不由微微瑟縮,卻又在下一刻挺直了身板,生怕給御虛宗丟臉,大義凌然的瞪了過去。
陸夢機老神在在的揚了揚下巴,姑且當做示意。
即使渾身都叫囂着現在就找到阿樊,陸夢機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沐樊爲執劍長老。這御虛宗就是阿樊五百年來的心血,門規亦是他親手所立。
他要堂堂正正的拿到這直執鏡長老一位,再光明正大的把阿樊帶出來。
主殿之上,御虛宗主爲御虛宗主峯之首,各峯決議,也是由他率先上前。
“劍修心誠於劍,劍出,則本心不違。”
宗主解下佩劍,微微一嘆,鬆開了手:“去罷。”
那佩劍在陸夢機周身一陣嗡鳴,最終卻因着宗主的命令而歸於平靜,懸停於半空之中。
——此時,若是陸夢機心有歹意,只消神念一動,便能將宗主的本命劍輕鬆折毀。宗主亦是知道如此。劍門決議,向來直截了當,唯一“信”字而已。
佩劍懸停,代表三十六峯中,已是有一峯認可了陸夢機的長老席位。
宗主之後便是執法長老,他神色複雜的看了陸夢機一眼,眼中仍有不平,卻仍是祭出了本命劍:“只此一次。”
陸夢機向他微微頷首,此時已是有兩把劍懸停。
緊接着的,便是內門首席秦慎獨。
秦慎獨上前的一刻,四目相對幾乎能迸出火花。陸夢機揚起眉毛,在一身漆黑的勁裝裏氣勢迫人。秦慎獨皺着眉頭,身着弟子長袍,內裏卻是在價格上絲毫不相讓的高奢襯衫。
秦慎獨的視線在陸夢機上下挑剔的掃了一遍,在看到他胸前與沐樊如出一轍的吊墜時心情更加低沉。目光緊接着又落到了陸夢機腰間的門派玉簡上。
老舊的款式,其中雕刻的還是六百年前天水劍閣的標識。
果真是劍閣內門弟子的玉簡。
他的手指在劍柄上停滯,久到陸夢機以爲他不會拔劍。三十六峯,只消有半數同意,倒並非缺他不可。
“陸影帝,”秦慎獨輕聲道:“六百年前,你雖然身不由己,但那一劍是你刺的吧?御虛宗的股價是你壓下去的吧?那莫須有的熱搜也是你買的吧?還有,用玉簡凍結我權限的也是你。”
陸夢機勾了勾嘴角,無聲開口:所以?
秦慎獨的神色卻是陡然轉厲,佩劍印着灼灼陽光一瞬抽出,對着陸夢機虛虛一劃。
下首不少弟子都看了個真切,一聲驚呼——然而那劍尖卻只是虛晃而過,最終折向一邊。
陸夢機閒閒的看着他的伎倆,連動個手指都欠奉。
秦慎獨卻是忽然放手,將他的本命劍也懸在了陸夢機身邊。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吊墜,聲音益發壓低:“你若敢對不起沐師叔,這把劍必讓你身消魂滅!”
陸夢機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其中的倨傲與強橫幾乎讓人望之生退。
就當秦慎獨以爲他要向在星博一般噴回來的時候,陸夢機卻是簡短開口。
“好。”
好?!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是蓄力已久的一拳頭打到了棉花上。
陸夢機卻不再理會——你以爲本尊會給你這等機會?
秦慎獨頓了一下,走下前殿,一位相熟的師弟悄然問他:“剛纔你和這陸夢機說了什麼?怎麼差點拔劍了?!”
秦慎獨搖搖頭:“玩笑而已。上次那個,ANTI陸夢機藍星支援會,裏面有多少人來着的?”
那弟子心道,我看着可不像玩笑,卻也不敢在秦師兄生氣的當口觸他的黴頭。畢竟,秦師兄可是昔日支援會的會長,現在——再過一炷香就要喊陸夢機叫師叔了。可不得生氣嗎!
那弟子點點頭:“我知道了,秦師兄放心,我現在就去遣散會員,保證不讓新上任的長老知道——”
“遣散什麼遣散!”秦慎獨怒斥:“給我留着,再多發發宣傳廣告。等一會兒投票結束,馬上就有一場惡戰!”
“誒?誒,啊好……”
御虛宗衆峯,除去劍峯之主沐樊未到,三十五峯皆是祭出了本命劍。
劍出,則本心不違。陸夢機最終以全票保送執鏡長老一職。
漆黑如墨的長老玉簡被宗主遞到了他的手上,論劍臺上,無數雙眼睛直溜溜的向他看來。
主峯依稀於故時相似,霧嵐中的遠山也是一般景緻,六百年,似是風停雲止,一瞬而已。
路夢機接過玉簡,微微頷起的眼中無悲無喜。
“陸長老,”宗主微頓,緩緩道:“御虛宗百年基業不易,以後,還望慎重。”
陸夢機淡淡向他望去:“自然。”
宗主沒預料到他會回答,聞言欣慰的點了點頭。
陸夢機又道:“六百年前,我也曾爲劍門弟子。若無之後之事,本當同阿樊、一塵一般,爲劍門死戰方休。”
宗主一愣。
心中微微一嘆,百感交集。
“鑑天鏡開啓還需一盞茶的功夫,你且稍等。”再開口時,宗主神色已然溫和。
眼前的陸長老,縱爲元后大能,位尊一界之極,昔日被最信任的師長逐出宗門,鎖進煉妖塔、又擄去萬魔淵。其中種種,卻是不言自知。
他斟酌了一下,終是改口,溫言道:“陸師弟。你既已爲門中長老,這玉簡中有一份護山陣圖……”
陸夢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宗主一凜,他差點忘了這位“陸師弟”是如何三番五次偷偷摸上山了。
一聲清咳,宗主岔開話題,決定還是講講當年天水劍閣也未曾有過的變化:“宗門在外的產業,御虛藥業現已全面實行股份制,你身位執鏡長老,今日便可簽字拿到那份股權授予……”
陸夢機搖頭:“無需,先前股價動盪的時候收購了一些,再增持就要控股了。”
宗主一噎,方纔想起之前負面新聞多重的時候御虛股價一路走低,散戶不斷拋售——顯然就是面前這位在暗中操盤。
宗主原本慈愛的眼神頓時略有不善。
然而既然這聲“陸師弟”已經起了口,他也不好舊事重提。心中卻也大致摸清了對待陸夢機的路數——
身位妖都之主,權傾一界,富可敵國。這御虛宗內,除了沐師弟,怕是也沒什麼能讓這位大爺多看一眼。
宗主想到此處,就連介紹起長老權益都開始敷衍起來:“……這一處玉簡接口連接御虛宗後臺信息管理系統,可聲控調整弟子出勤、考覈分數。再往下……”
他卻是並未察覺,陸夢機在聽到這一句時眼神微閃。
一盞茶後,那催動鑑天鏡的符咒終於載入完畢,高懸於上的鑑天鏡終於化作一道光束,攏入陸夢機的袖口之中。
論劍臺上頓時一片歡呼,紛紛催促新上任的長老麻利點幹活。
——然而只眨眼之間,主殿之上的陸夢機已是沒了蹤影,唯有一道紫電劍光直衝雲霄,隱沒在劍峯的方向。
元嬰巔峯的妖力被極力催動,幾息之間,陸夢機已是停在了劍峯的雪道。
那小徑艱險悠長,落雪的盡頭正是一片灰茫的思過崖。
山風行行亭亭,將唯一一盞燈火幽微的細光揉碎,鋪在雪地裏,如心緒躍動。
陸夢機深吸一口氣,踩在鬆脆的積雪裏。
這竟是他六百年來,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走上劍峯。
在他走去的方向,思過崖上的竹舍應聲而開。
鋪開的燈火皆在這一刻失色。沐樊向他微微一笑,卻並不向前,離開竹舍一步,便要受到護山劍陣的制約。
陸夢機身形化作一道虛影,毫不猶豫的躥了上去。
元后大妖的動量不可小覷,卻在與沐樊相觸時小心翼翼的把人圈起。
“冷不冷?”陸夢機沙啞着聲音,輕問。
沐樊溫和笑道:“不冷。”
竹舍內,各峯送來的電熱毯、水暖、火靈石加起來幾乎能繞思過崖一圈,甫一進門便溫暖如春。
——陸夢機卻還是藉機抱着人不放。
沐樊拍了拍他的肩臂,示意他身後已是有不少弟子趕來。
沒想陸夢機卻恍若未覺,撒嬌般埋住腦袋,在沐樊熱乎乎的肩窩上蹭了蹭,把淺淺淡淡的寒梅冷香硬是蹭上了一身貓氣。
多謝,你讓我回來。
在沐樊看不到的地方,他無聲開口,灼熱的吐息打在青年的脖頸後側。
六百年,打在陸夢機身上的最後一道枷鎖消失無跡,承載了最多記憶的舊址終於完全向他敞開。
溫存熱烈。
身後,最先一批御虛弟子已經陸續趕來,看到陸夢機恬不知恥的抱着沐長老,立刻氣的紛紛跳腳。
“不要臉不要臉!快向宗主舉報,陸魔、魔頭長老欺負沐長老!”
“沐長老快跑啊啊啊啊啊!我們會拼死給你攔着這妖——”
被聲討的中心,陸·魔頭·長老終於抱了個爽,閒閒的側過頭來。
一衆弟子被他的目光一掃,頓時蹬蹬後退幾步,拔劍擋在身前:“你、你待如何!”
陸夢機望着那領頭的弟子,涼涼道:“不如何。對宗門長老不敬,扣十分。”
那弟子的門派玉簡立時有了反應,滴滴兩聲,提示其平時分已是接近警戒線。
玉簡的主人瞬間漲紅了臉,憤怒指責:“你、你你你——分明是你無恥!”
陸夢機挑眉:“打擾宗門長老談戀愛,再扣十分。”
“滿口胡言!明明是你在騷擾沐長老——”那弟子抓狂。
陸夢機略微思索,似是覺得有點道理,又開口道:“既是你主動提出,便滿足你的願望。”
“——打擾兩位宗門長老談戀愛,扣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