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撓門
一日結束,六位嘉賓進入工資結算階段。
宋媛以戲臺名旦的身份勇奪第一——三兩碎銀,位列倒數的則只有兩個銅板。
B縣郊外,陳梟一驚:“竟然還有人比我更慘!”
先前,在他的千恩萬謝之中,陸哥主動用上九流的籤子和他換取了下九流的差事,沒想信封裏的任務卻讓他淚流滿面。
繼續種田。
陳梟:“???”
編導:沒問題,一流皇帝二流仙,七商八客九莊田,田園意趣嘛!
於是加上之前的拍攝,陳梟前前後後種了四天的地,累的厥在田裏不肯爬起來,然而最後也是拿到了足足六十文錢。
“這是誰啊?只有兩個銅板,下面日子還過不過了。”陳梟奇道。
編導一聲輕咳:“陸哥。”
陳梟一愣:“陸哥不是在大戶人家幫廚嗎?”
編導道:“鹽放多了,扣了工資。”
“——放多少鹽也不至於扣到兩個銅板吧?!”
兩人琢磨半天,不由一陣唏噓。
節目組真是用心良苦,完整的還原了古時候地主階級對下九流貧民的殘酷剝削。
*****
夜涼如水。
御虛藥房內的,一衆外門弟子又吆喝着搬了一大缸靈泉水進來。在對上陸夢機的目光時怒目而視。
陸夢機施施然從一旁走過,冷不丁拿出來一個瓢兒,對着缸內就是一舀。
那抱着水缸的弟子氣得跳腳:“兀那魔頭!我御虛宗二十六位弟子都等着這清水解鹹,你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水!”
陸夢機斜眼一瞥:“光天化日?這都幾點了,新聞聯播都放完了。”
那弟子漲紅臉:“夜裏偷水也不行!”
陸夢機勾勾手,小攝像立刻吭哧吭哧的扛着鏡頭跑了過來。
“我正準備去後廚做一份夜宵。”鏡頭內,陸夢機狀似真誠道。
那弟子見到泛着幽光的鏡頭,蹬蹬蹬後退好幾步,他望望攝像,又望望陸夢機,最後嘴角一癟,抱着缸跑了。
陸夢機護着那點靈泉水,慢悠悠的走到後廚,處理好的雪蓮子、白素銀耳、龍膽棗正在巴掌大的碧玉砧板上整齊陳放。
陸夢機大約是第一個用上品靈玉做砧板的。他放下搶來的泉水,用指尖一探,便知玉髓裏的暖意已經滲入食材。蓮子性寒,提前兩個時辰備好,便是體弱之人食來也不會傷胃。
又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陸夢機從後廚出來,手裏端着一碗清香沁人的銀耳蓮子湯。
御虛藥業後院,今夜尤其佈防嚴重,然而在陸夢機看來卻是處處漏洞。他收斂妖力,在黑暗之中左拐右拐,轉瞬已是到了一處屋舍旁。
然後深情款款的敲門。
門被從內推開,沐樊似是早知道他要來,神色頗不贊同,但嘴角卻繃不住有一絲笑意。
陸夢機立刻跟撓門的貓兒似的,揪住了那門縫呲溜一聲躥了進來,然後美滋滋的四處張望。
屋舍不大,一眼便能望到底。那杯盞之中、衾枕之上都帶着淡淡的霜雪冷香。
陸夢機毫不猶豫的挑了那張阿樊坐過的椅子,將蓮子湯放下來,然後不動聲色的深吸一口氣,在心底發出一聲舒適的喟嘆——一面眼神亮晶晶的看着阿樊。
沐樊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陸夢機還是當年劍峯之上的小白團子,半夜三更出去蹦躂,傻乎乎的被鎖在門外,只能可憐兮兮去撓自己的門。
不出兩月,劍峯一衆弟子都知道,沐樊竹舍的那扇門被爪子尖尖撓出了刨花,看上去一條一條的煞是有趣。其中又以一塵師兄最爲憤慨,借了個教訓靈貓的由頭拿了根竹竿來攆陸夢機。
那時陸夢機還未化形,卻約莫是血脈靈性,竄來竄去機巧的很,每次被一塵捉到都會“正巧在沐樊的眼皮底下”。
沐樊對陸夢機一向嬌寵,見不得他被拎着脖頸後面的軟毛可憐巴巴的樣子,只要他嗚咽就定然會開口從一塵那兒把貓討回來。自此之後,陸夢機就更加狂妄的試圖在任何地方蓋戳兒,還三天兩頭往沐樊的竹舍跑。
等到後來他學會了用爪子勾鎖,更是肆無忌憚。每每沐樊晚課歸來,都能看到那巴掌大的小白團子在他疊好的被子裏不安分的拱來拱去,只露出來一段搖啊搖的雪白尾巴,還有被子裏鼓出來的小包。
若是在尾巴上輕輕撥弄,那鼓包就會嗖的一下癟下來,從裏面鑽出來一隻貓兒似的幼獸,一個勁兒的往沐樊身上拱。
昔日情景浮現,想到這裏,沐樊不由心中一軟。
他帶上門,回頭望去。正待開口,卻發現陸夢機正拿着他先前用過的杯盞續茶。
陸夢機眼疾手快,見阿樊回頭,立刻飛快的啊嗚一口,瞬時間只覺得脣齒清冽,心神盪漾,那溫熱的茶水像是一道烈火,在他的五臟六腑裏燒得勾心奪魄。
沐樊只得再拿出一個瓷杯。
陸夢機給自己連灌了兩杯茶,才壓下心中的旖旎。他將那碗倆蓮子湯推到阿樊的面前,卻是不急着邀功,而是趁機告狀——
“今個在後廚忙了一天,連坐下歇息的地方都沒有,那黑心掌櫃竟然只給了我兩個銅板!”
那黑心掌櫃正是沐樊的師侄,他挑眉道:“你當年與天水劍閣決裂,御虛宗又不曾與你有因果牽連,爲何今日要藉機報復?”
陸夢機心道,御虛宗和天水劍閣一脈相承,冥頑不化,與他們解釋都是白費口舌,還阻攔他與阿樊的天定姻緣!
他回道:“我在後廚聽的清清楚楚!那幾個外門弟子可是在蔬菜大棚裏咒罵了我整整一天!”
沐樊輕抿一口茶水,卻是沒有開口。
陸夢機眼神滴溜溜的在阿樊泛着水色的薄脣上掃過,一時只覺得自己手上的杯盞也失了興味,恨不得撲過去一親芳澤——然而他有賊心沒賊膽,頂多一會兒趁阿樊不注意,把那個杯子也搶過來。
沐樊少頃才道:“陸夢機,你可想爲當年之事翻案?”
聽得阿樊問起,陸夢機卻是並不想在話題上多做糾纏:“我能取信於你,是因爲阿樊信我。宗門不信我,做再多辯解也是無用。況且六百年前,人證物證都被銷燬。當年沒查出來,六百年後也不可能翻案。”
沐樊道:“按御虛宗制,三位長老中,只要有兩位願爲你開脫,就能請鑑天鏡。”
陸夢機一愣,心中又是驚喜又是酸澀,對上阿樊的目光時心底卻是微痛。
房舍內的白熾色調極其冷,暈染在阿樊的臉頰上,更襯得那薄脣與雪肌一樣蒼白如紙。他背記了藏經閣中萬卷典籍,自然知道那鑑天鏡是個什麼玩意兒。
——入探靈海,以證虛實,使疑者見清,罪白着伏其誅。
數千年前,只需一位長老開口,便可動用鑑天鏡,到如今卻是兩位。原因無他,催動鑑天鏡需要至少兩位金丹期的修爲灌注,且事後靈力耗盡,需要三四個月才能恢復。
曾經的天水劍閣長老皆爲元嬰,催動證鏡也於修爲無礙,但阿樊不一樣——他又怎捨得阿樊爲那虛無縹緲的清白而替他涉險?
“可別,當了六百年陸魔頭,自由自在慣了。”陸夢機列佯作不耐:“好歹也是堂堂元后妖尊,被那小破鏡一照,丟份兒。”
沐樊定定望着他:“宗中人多口雜,你本不該受此委屈。”
陸夢機想,他毀了阿樊六百年的,本來就活該受人咒罵。
六百年前,阿樊在宗門之中護他,六百年後,又信他、原諒他,還願幫他洗脫罪責。
他欠阿樊的,怕是抵了命也還不了。
但他卻不能以命贖罪。昔日他在妖都苟延殘喘,幾次徘徊在生死邊緣,便是隻剩最後一口氣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
因爲他要結嬰成魔,他要自此之後,沒人敢碰阿樊一根手指。
“阿樊。”陸夢機忽道。
沐樊望着他,眼神清澈見底。
陸夢機心想,阿樊爲什麼這麼可愛,心尖尖都要融化了。他清了清嗓子,道:“御虛宗不過區區幾百人,也只敢在這窮鄉僻壤戳人脊背。要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欺負我——”
陸夢機嘴角一挑,端的是囂張至極:“幾十億影帝粉的戰鬥力,可不是說說而已。”
沐樊啞然。
陸夢機趁機將蓮子湯推到心上人跟前:“嚐嚐?”
繼而又將阿樊的茶杯放到一邊,迅速續茶,倒水,然後佯裝遺忘在自己右手邊。
等到阿樊舀起一勺晶瑩剔透的甜羹,他立刻揪準機會,對着阿樊剛纔喝水的方位舌尖一舔。
脣齒留香。
沐樊瞥了他一眼,當年陸夢機還是個小白團子的時候就愛搶杯子搶碗搶碟兒,他當是妖獸護食,也都隨他去。後來化形成了嫩的能掐出水的少年,沐樊也依然嬌慣於他。
只是此時變成了大號的陸夢機,再做此般形態,總覺得似有哪裏不對。
蓮子湯清甜爽口的,熱氣蒸騰,在微涼的春夜確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見沐樊用完,陸夢機立時得寸進尺的提出要求:“他們虐待影帝,就讓我住在後面的大通鋪。”
沐樊挑眉:“聽來倒是比先前山中的茅草屋要好上不少。”
陸夢機撒嬌:“阿樊,讓我擠一晚上好不好?”
沐樊失笑:“陸夢機,你已經六百三十二歲了。”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陸夢機視線遊離,落在桌案上:“阿樊在看什麼?集合圖論?”他拿起那本書,似模似樣的讀了幾頁:“這證法看的眼花繚亂的,阿樊要不給我講講?”
沐樊頷眼,濃密的睫毛擋住了其中的無奈。
陸夢機聒聒噪噪的一會兒翻翻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直到到處蹭了個遍才心滿意足。
然後他拿着一本眼熟的數學書,作勢就要攤在牀上。
一股柔和的靈力將他輕輕托住,沐樊袍袖一振,已是要把他請出門外。
“阿樊,等等——就一個晚上,就擠一個晚上——”陸夢機嚷嚷。
“回去罷,別讓節目組久等。”沐樊道。
陸夢機只得把書遞迴:“阿樊好殘忍,聖賢說了,有教無類。”
沐樊終是忍不住開口:“這道解法,我上週已經給你講過了。”他聲音微頓:“不記得了嗎,陸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