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程幾聽到了隨風傳來的一聲脆響,層層遠播,迅速擴散。
他愣怔了一秒,然後扔開滿捧的細枝柴火,飛快地往回跑去!
他不會聽錯,那是槍聲!齊北崧把他的槍帶出來了?!
可是沒有啊,那傻瓜連包煙都忘了拿!
誰放的槍?為什麼放槍??
“齊北崧!!”他邊跑邊喊。
他穿過碎石間雜的沙灘,翻過嶙峋的巨石堆,他後悔死了剛才跑這麼遠!他貪心他混賬!他就是想生個大點兒的火堆玩,他還從來沒有在海灘上點過篝火!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只在天空留有幾絲金紅色的雲霞,海面上風波浪湧,深暗無邊。
程幾心急如焚,寒冷的海風灌入口鼻,一股鹹腥氣。
他儘量跑得快,可幾乎邁不開腿,因為昨晚……初開始他還能咬著牙不吭聲,後來難忍,再後來討饒也不成。齊北崧一聽他討饒更加興奮,就跟打了春藥似的狠造,早知如此,合該把狗日的打死!
可是現在他希望他好好的,千萬好好的,用他這個身體、這條命去換都行!
“齊北崧!!”
程幾甩開了礙事的帽子,跑出來的熱汗和痛出來的冷汗同時從他的額角滲出,他什麼都顧不上,只想聽到對方的聲音!
那傢伙為什麼不答話?他應該笑嘻嘻的高喊“寶貝兒”,然後跳起來朝他揮手才對!
亂石堆砌的海灘景色相似,程幾已經記不太清他們分開的地點,只焦慮不已地在估計位置四處尋找,邊找邊大聲喊著齊北崧的名字。
他找不到,哪兒都沒有!
“齊北崧!你別嚇我!!!”
終於他在一塊臨海的巨石附近,借著最後一絲微光看到了尚未被掩埋的腳印。
腳印背對大海,延伸數步,然後隱沒于海風細沙。
他朝海中張望,然後瘋了似的撲過去,那心情已經不能用恐懼來形容,而是真真切切地、連靈魂都要被擊碎!!
夜幕降臨,當雷境、鄭海平等人帶著救護車以最快速度趕到的時候,程幾已經從海中拖出了齊北崧。
他渾身濕透,在刺骨的寒風中一邊做著心肺復蘇,一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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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北崧會死嗎?”程幾在手術室外問雷境,面色蒼白如紙。
雷境說:“不會。”
程幾又問鄭海平:“他會死嗎?”
鄭海平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老雷是專家,他說不死就不死。”
“可我……”程幾捂住臉。
可我就是這麼死的……被子彈打中,大量失血,沒能及時等來救援……
“他就算死了,我也能把他從閻王爺那裏贖回來。”鄭海平說,“反正我們齊家有的是錢,跟地裏長出來似的,一長一大片。”
程幾明知他是為了安慰自己而故意開玩笑,但是一點笑不出來。
他眼淚汪汪地看著鄭海平,後者強行裝出的鎮靜都差點兒被他看裂了。
“小程,這裏太悶了空氣不好,你出去抽根煙吧。”雷境有意將程幾支開,“王北風,陳川,銳子,你們一起陪小程!”
那三個人就站在不遠處,正在望著手術室門上的指示燈;此外還有十多個人,分別來自齊家和公司,在醫生的要求下站得略遠。
人黑壓壓地擠了一走廊,卻均是沉默,氣氛壓抑至極。
程幾不肯走,雷境向王北風等人連使眼色,非讓他們把他帶出去片刻。
見程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雷境才小聲問鄭海平:“真不通知老爺子和老太太?”
“……”鄭海平臉上的平靜退去了,糾結地搓著手,“我已經通知了大姐,還有叔叔阿姨,他們正從嵐省往這邊趕,讓他們決定是否通知老人家吧。老爺子做了心臟手術還不到一年,老太太高血壓,我就怕……”
雷境看了一眼手術室大門,說:“可是……萬一見不著最後一面,老兩口也照樣會……”
“別說。”鄭海平打了個哆嗦:“老雷你別說……”
“我說錯了,該打嘴!”雷境將他冰涼的手包在手心,“小程救得及時,北崧也沒被擊中要害,一定沒事!”
“如果北崧能活過來,就是程幾救了他的命。”鄭海平喃喃,“醫生說只差一分鐘。”
雷境努力緩和氣氛:“你們老齊家打算怎麼酬謝?”
鄭海平也努力配合,勉強笑:“原本打算娶回來,現在就讓北崧倒插門吧,再多陪些嫁妝。”
“陪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我家什麼都不缺,”鄭海平掩面,“但是人得活著,說什麼也得活著……”
程幾蹲在病房大樓外側的吸煙角,他深垂著頭,眼窩發澀,不說不動,王北風和趙家銳陪他蹲著。
陳川把煙塞到他指間,說:“程程,程哥,你裏面的衣服還是濕的吧?一會兒咱們去換了,別把你也弄病了。”
程幾慘然看了他一眼。
陳川故作開朗:“沒事兒,老齊禍害遺千年,命長著呢!”
程幾抽動鼻子,嗓子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是他:“川子,老齊是栽在海水裏的,我找到他時,他窒息有一陣了。”
“可他還不是活著嘛?”陳川抬高聲音,“子彈打了他的肺,不是心臟!”
程幾又埋下頭,淚水滴落:“我早一分鐘找到他就好了……天色太黑,我沒看見海裏有人,我沒想到……”
“這他媽的就不是你的錯!”王北風叫道,“要不是你老齊早死了,哪還有機會送醫院搶救?”
“別抽了別抽了,抽個幾把!”他煩躁地從程幾手中搶過煙頭,扔地上踩滅:“程兒,走!去把濕衣服換了,你先穿我的!”
王北風和趙家銳把程幾從地上拉起來,又往暖氣足的地方走去,程幾邁不動步,被拖著走。
他的腦子彷彿是空的,耳朵深處卻又嘈雜一片,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唯一鮮明的感受是胃部絞痛至極。
他又遠遠看到手術室門頭上燈牌,那三個如血般殷紅刺眼的大字——“手術中”,終於忍不住,手扶著牆壁幹嘔起來,血腥氣灌滿了他的喉嚨與鼻腔。
另外三人被他嚇壞了,追問:“怎麼了?”
程幾嘔完,覺得做人不能這麼矯情,於是擦嘴說:“……我也喝了點兒海水,嘴裏……鹹。”
“……”陳川伸手摟住他的肩,在他胸口拍兩下,“程哥沒事兒哈,川子在呐,咱倆好哥們,這輩子我都給你撐腰!是不是王北風?是不是銳子?”
“那還用說!”王北風粗聲大嗓。
趙家銳畢竟年輕,沒經歷過事,加上溫馴善良,雖說是個全國武術冠軍,上了場兇悍,下了場卻只喜歡擼貓,所以早就哭紅了眼睛,跟在後面像個無辜的八歲孩子。
程幾落淚,半晌才說:“謝謝……”
陳川故意擋住他望向手術室的視線,攬著說:“走走走,換衣服去!我程哥貌美如花俏生生香噴噴的,哪能身上帶著魚腥味呢?”
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程幾用餘光看見一名醫生走了出來,連忙推開陳川往那邊奔去,雷境和鄭海平也立即迎上。
醫生摘下口罩,第一句話就給他們打了一劑強心針:“還可以。”
鄭海平臉上閃過驚喜,追問:“還可以?”
醫生點頭:“現場急救比較及時,為我們爭取了時間,總之現在生命體征有,但是不穩定,再觀察兩天吧!”
程幾再次確認:“也就是說人救回來了?”
“暫時救回來了。”醫生很嚴謹,忽然笑了笑,“我們也希望給個篤定的消息,齊總在巨集城是何等的身份地位,我們也相當緊張。今天是多科室聯動,院長、主任親自上臺,如果再不見成效,我們這三級甲等也可以摘牌了。”
鄭海平握住醫生的手,一疊聲說謝謝謝謝!雷境等人也七嘴八舌地向醫生道謝。
程幾身形晃了晃,心頭壓力減輕,劇痛不已的胃部也驟然緩和。
他望向鄭海平,後者激動得一把將他抱住:“小程,哥替全家謝謝你,你救了齊北崧的命!”
“不是我……”程幾不敢居此奇功。
“是你救了他!”鄭海平叫道,“從今往後那傻逼一輩子就歸你管!他要是不聽話,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怎樣就怎樣!隨便你!”
程幾說:“我……”
然而醫生的下一句話打斷了他們:“患者有些顱腦損傷,各項指標也不平穩,距離脫離危險期還有幾天,所以現在還不到慶祝的時候。”
鄭海平笑道:“不慶祝,我們樂觀!”
他抓著程幾的手搖晃:“是不是?”
程幾點頭:“嗯!”
他放心多了,只要齊北崧能喘氣、有心跳,他就有一百萬分的信心將他從任何深淵拉上來,包括死亡!
因為他是程幾,流過血,蓋過旗,累過,慘過,輸過,贏過,哭過,笑過,活過,死過……
老天爺讓他重來一回,一定因為有更好的東西在等著他,更寬廣的生命,更明朗的未來,更溫柔的人,而不是僅僅為了給他以愛,然後再給他以痛,給他以淚,以鮮血,以失去!
又是一個多小時,齊北崧被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直接送往ICU。
程幾隻從人群的縫隙中看了他一眼,見他渾身插滿了管子,眼睛被蒙著,露出沒有血色的面頰。
程幾不敢再看,也沒一擁而上都跟到ICU門口,他在手術室走廊席地而坐,兩腿伸平,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裹著王北風的外套,尺寸明顯大了,一張臉縮在毛領子裏顯得又小又尖。
已是深夜,經過這場爭分奪秒的緊急手術後,手術室內外的燈光次第滅去,寂寂無聲。
強烈的後怕從他身體深處一層一層漾出來,他細細地發抖,淚水盈眶,略顯神經質地揉著太陽穴。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站到他面前,他抬頭看,是雷境。
雷境扔給他一支煙。
他接過說:“這裏禁煙。”
“這都半夜一點多了,反正沒人管,你不累啊?”
程幾累,都快散架了。
雷境在他身邊坐下,為他點煙,他問雷境:“查出來是誰開槍的了?”
“沒有。”雷境噴出煙霧,低沉地說,“這次真是毫無線索,齊家已經報了案,警方會重視的,今天晚上估計會有許多人加班。”
雷境問:“你當時有察覺嗎?”
程幾搖頭:“沒有,從社區大門出來步行到海邊不過一公里,天氣太冷路上都沒遇到人,海灘上也沒人。”
雷境說:“那個海灘上都是大石頭塊,藏幾個人挺容易,但我想不出有誰會想殺北崧。他生意場上是得罪過人,也樹過敵,可都沒上升到要動刀動槍、你死我活的地步。當年海平被人綁架,對方鬧了半天也只是要錢,而不是要命,他們齊家做事情還算公道,沒有死敵。”
“或許是想和我過不去。”程幾說。
雷境想了片刻,否認:“你當時和北崧是分開的,如果對方想殺你,為什麼不直接找你而找北崧?所以目標應該是他。”
程幾默然,忽然道:“我距離他只有三四百米,雖然海風比較大,可他如果大喊幾聲‘救命’,我應該能聽見,但他什麼動靜的沒有,直到我聽見了槍聲。他不是那種肯服軟的性格,他之所以不聲不響,一定是為了不驚動我,不讓我回去和兇手打照面。”
程幾捂住了嘴,閉上眼睛,聲音從指縫裏艱難地傳出:“雷哥,他故意的,是為了保護我,他知道我也對付不了持槍的……”
雷境注視著他沾滿淚水的睫毛,說:“這麼說來的確是,嘖,齊北崧那傻逼還真是個爺們兒!”
程幾難得聽見他說髒話,忍不住睜開了眼。
“你老公是個爺們兒!”雷境說。
“……”程幾說,“我老婆。”
雷境笑了,揉揉他的短髮:“程哥,有空把你的傷去包紮一下,不然你老婆醒來之後看見會心疼的!”
程幾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經他提醒才抬手看,只見許多帶血劃痕從雙手指關節延伸至手腕,有些長達手肘,有些則相當深,放在平時怕是要縫針,但如今幾個小時不管不問,倒也血跡乾涸,自行結痂。
這是他從海裏往上拖齊北崧時造成的傷口,齊北崧本身體重不輕,衣服濕透後更重,他拖得很不容易。
“謝謝你,程哥。”雷境誠摯之極。
程幾光潔的臉上淚跡仍在,淺笑道:“別急著道謝,往後有你們還的。”
“還!”雷境說,“予取予求!”
“你都比我大了十來歲了,能別叫我程哥嗎?”程幾又笑。
雷境說:“那……齊寶貝?”
“……叫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