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程幾眨巴眨巴眼睛,仰頭看天花板。
……他快哭了,眼淚幾乎溢出眼角,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感傷,也感動,忽然覺得其實就算齊北崧一輩子想不起來過去也無所謂,他們還有將來,還是能互相依偎和堅守,巫山滄海,地角天涯。
兩人都默然良久,程幾是為了平復情緒,齊北崧則為了平復生理反應。
程幾先開口,還帶著鼻音:“你挺能打的。”
“這算是得到前雇傭兵的承認了?”齊北崧問。
“嗯。”程幾說,“但是比起我來還差點兒。”
齊北崧聞言抬起了眼,世界上唯一讓他服軟的人已經被他忘了,他早就恢復了強硬的脾性,即使面對眼前人也一樣。
話說回來,如果他不是這麼堅毅倔強,或許直到今天還癱瘓在床。
“上來。”程幾也開始強硬,鬆動脖頸、手腕和腳踝,“讓你看看前雇傭兵的真正實力。”
他在外地集訓時學了幾個新招,正好拿齊北崧試刀。
“等會兒。”齊北崧擺手。
“??”程幾不解。
“……”齊北崧正在等待最後一點反應下去,以免頂人家身上,搞得自己跟個流氓似的。
終於,齊北崧站起來說行了。
程幾剛擺了個格鬥勢,客廳飯桌上的手機響了,他跑去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把身子背過去接。
那邊簡潔地說:“立即歸隊,給你二十分鐘!”
“哥,”程幾小聲提醒,“今天我休假。”
“知道你休假,”那邊說,“這不有事嘛!”
“什麼事?”
“抓逃犯!”
“抓逃犯有值班的兄弟啊。”
“今天沒你真不行,”那邊說,“因為有化裝偵查任務需要帥哥,不要壯漢,不要型男,就要你這種又白又嫩前凸後翹帶脂粉氣的小哥哥!”
“……”程幾說,“哥你再這麼說我,往後相親會我就不去了!”
“別瞎幾把吵吵,快滾回來!記得順路把陸小飛帶來,然後在某某路口等車,給你倆十八分鐘歸隊!”那邊發佈完命令,掛了電話。
程幾為難地望向房間,齊北崧正坐在床沿上等他。
真是倒楣,早不抓人晚不抓人,偏偏他和老齊約會的時候抓!
好不容易做了一桌飯,老齊才喝了一碗湯,自己連湯都沒喝,這不但影響隊員家庭和諧,也影響年輕人身體健康啊!
程幾對齊北崧說:“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可能時間比較長。”
“你要出去?”齊北崧不可置信,哪有請客請到一半自己跑了的?
程幾滿心歉意,但來不及多說,抓起外套就走:“你餓了就先吃飯,吃完了不用收拾,走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那多不合適啊!”齊北崧叫道。
“總之你先吃!”程幾已經跑過樓梯轉角,就這麼把齊北崧撂家裏了。
齊北崧傻了片刻,二話不說鎖了門,追著他往樓下跑:“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程幾已經跨上了他的小電瓶車,轉頭驚訝地問:“你不吃飯啦?”
齊北崧說:“你把我一個陌生人獨自留在家裏,居然放心?”
程幾非但很放心,還把家門鑰匙扔給了他:“去吃點東西,別餓著!”
齊北崧捧著鑰匙一臉懵。
程幾笑著眨眨眼:“別把我的床搬走!”說罷發動而去。
齊北崧又傻站片刻,喃喃道:“我可真沒見過你這號人,處處都和別人不一樣……”
沒說的,他拔腿就追!
齊大公子可不願意單獨留在程幾家,尤其他家中還有另外一個人生活的痕跡——絕大可能是他爸——萬一在這種情況下碰見對方老爹,那不是要命嘛!
他追得很快,然而程幾的電瓶車更快,當他跑出社區大門時,程幾已經不見蹤影。
社區門口聚集著幾個下棋老頭和跳舞老太,齊北崧上前打聽,有人指路說程幾往東邊去了。
齊北崧趕緊攔了輛計程車往東追,剛追過了兩個紅綠燈,就見程幾停在路邊等著。
他正要付錢下車,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小巷裏跑出來。
那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長相清秀,身材嬌小,由於出來得太急,連鞋跟都沒拔上,但她臉上的笑容表明她和程幾很熟。
姑娘熟練地接過程幾扔來的頭盔扣在腦袋上,跨坐上電瓶車,依稀還聽到她喊:“走吧!”
那一刻齊北崧像是被誰在身後狠狠掄了一拳,打出好大的缺口,整個腦殼裏嗡嗡作響,痛不欲生,口中發苦,血液阻滯,一種冰涼的液體從他頭頂的那個破洞裏滲出,浸透了頭髮,緩緩向下,流過後頸後背,把他的整個人都冰鎮了。
隨後屈辱,惱恨,寒心,嫉妒……許多情緒像針像刀像剪子一般翻絞著他的理智,讓他幾乎就要當場炸開,眼前一片白光!
程幾興沖沖地接他下班,親手買菜做飯,結果卻另外約了一個女孩?
剛才那通電話是不是這個女孩打的?他們是什麼關係?
為什麼飯吃到一半非要來見她不可?是不是因為喜歡她?
齊北崧終於明白了自己不是頭痛,而是胸口痛。
他不確定過去有沒有遇到過程幾,但確定的是他不允許程幾喜歡上別人,因為那樣他會被活活痛死!
他的臉色實在難看,連計程車司機都覺得危險,喊道:“喂,哥們!”
齊北崧猛關上車門,沉聲說:“跟著那輛電瓶車。”
計程車司機帶著畏懼看他,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恍然大悟:“哥們,你是來抓奸的?!”
齊北崧沒說話,眼神斜掠。
司機激動地說:“我是抓奸專業戶啊!我三天兩頭半夜抓奸,有的是老公抓老婆,有的是老婆抓老公,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太陽沒下山就抓奸的,你是抓老婆還是抓老公啊?”
齊北崧還是不說話。
“你等一等,我換個背景音樂啊!”司機說,“抓奸需要震撼人心的BGM!”
“換什麼?”
“現代京劇打虎上山!”
說話間,程幾和女孩已經騎車上了路。宏城不允許電瓶車帶成年人,但兩個在任務上的員警就不一樣了。
那個女孩是陸小飛,程幾的同事。
宏城沒有女子特警中隊,陸小飛是特警支隊裏為數不多的女性之一,但她不是一線員警,而是一名武器庫保管員。
她的身份並不特殊,但她的腦子很特殊,她過目不忘,記憶力驚人,比當初的沈子默強十倍。
她記得倉庫裏的每一樣東西,從標籤到數量到位置到性能,從來不會出錯,辦理出入庫手續時只要發現值班的是她,你甚至都不必清點。更厲害的是她會辨識人,就算你和她大街上遇見匆匆一瞥,幾年之後她仍然記得你。
這其實是一種十分罕見的醫學現象,叫做超憶症,表現為無差別自動記憶,具體到每一個細節。
好在這姑娘生性比較豁達,電腦一般精准的記憶力沒怎麼影響她的生活,只是讓她顯得有些怪,一部分超憶症者距離精神病人也不遠了。
陸小飛在身後問程幾:“這次是什麼事?”
“我不知道!”程幾大聲說,“徐隊讓我們到某某路口等車,上了車才會告訴我們!”
陸小飛說:“估計又是讓我去辨認誰!”
“誰讓你記性好!”程幾喊。
陸小飛也喊:“記性好可煩啦!我腦袋裏現在裝著八千一百二十五張網上追逃人員的面孔,每一張面孔都清清楚楚,姓名、年齡、籍貫、身高、身份證號都能對的上號,每天晚上做夢就是在整理隊伍!誰誰誰往左邊一點,誰誰誰往後退一步,一個個都是歪瓜裂棗,多他媽倒胃口啊!”
“大姑娘家別老‘他媽’‘他媽’的!”程幾說。
“他媽的!”陸小飛埋怨,“我就是一管倉庫的,怎麼老幹刑警的活兒呢?今天去辨認了誰,回頭我腦子裏又多一張臉,佇列又要重新排了!佇列排不好,我一晚上都睡不著覺!”
程幾大笑,問:“你到底是按籍貫排的,還是按身高排的?”
“按年齡梯隊排!”陸小飛說,“老中青三代,絕對青黃相接!不過你說得也對,按身高排可能更順眼些!”
程幾說:“別抱怨啦,我都羡慕死你了!”
陸小飛是見過就不會忘,而某些人是口口聲聲說愛你疼你喊你心肝寶貝兒,卻連你的一張面孔都記不得。
“不會又讓我化裝偵查吧?”陸小飛有些發怵。
“沒事兒!”程幾說,“有我呢!”
兩人趕時間,根本沒注意到有一輛計程車正跟著他們。
計程車裏,司機還在跟齊北崧八卦:“哎大帥哥,你這是抓老婆還是抓老公啊?”
“老婆。”
“噢喲,你老婆膽子很大嘛,年輕人就是猛哇!”
齊北崧掏出了一遝子現金,在司機面前晃了晃:“你多說一句我就抽掉一張,就看你打算再說幾句了。”
司機立即閉嘴,握緊方向盤,一副準備跑越野拉力賽的姿態。
他們發現前方程幾停了車,和那姑娘一起站在路邊等,於是也靠邊停下。
數分鐘後,一輛黑色的賓士淩特將二人接了上去,而那輛車上明明白白塗裝著“特警”“police”幾個字。
“……”司機問,“帥哥,你老婆的出軌對象是特警啊?”
齊北崧也很意外。
“還追不追?”
“追!”
“這個……被他們發現了該怎麼辦?”
“你是計程車,宏城大街上幾萬台車都和你一模一樣,他們怎麼知道你在跟蹤?”
“那可不是一般員警,是特警,端槍的那種!”司機搖頭,“如果我是你,基本上也就放棄這個老婆了!”
齊北崧又掏出了一遝子現金,比上一遝子還厚。
“我追!”司機堅定地說,“別說特警,火箭軍我都追!”
特警的車開得飛快,計程車居然也不慢。在出城的省道上,又有一輛特警塗裝的淩特車匯入,兩輛車一前一後,儼然是一副要出征的姿態了。
司機感慨:“嘖嘖嘖,帥哥啊,你老婆這個軌出得厲害了!”
齊北崧低語:“耿春紅還有什麼瞞著我?”
“你老婆叫耿春紅?”司機說,“聽這名字就容易出軌!”
齊北崧面色如鐵。
黃昏已至,天色將黑,省道上車來車往依舊繁忙,兩輛警車都沒有拉警笛,彼此緊跟。
計程車也跟著,司機高度興奮,直嚷嚷說這次的抓奸經歷足夠他回去吹三年了!
齊北崧的表情卻越來越放鬆,他什麼陣仗沒見過?他甚至都追過飛機,只是不記得了。
司機見他嘴角有笑意,頓時嚇壞了,說:“帥哥,你不會被氣出神經病來了吧?老婆可以再找,腦子一定要好好保護啊!”
齊北崧打量這傻逼,把兩遝錢都扔進他懷裏,笑道:“送你了!”
他高興啊!恨不得高歌一曲!
狀況已經很明瞭,程幾飯吃到一半就急匆匆跑出來,並不是要和姑娘約會,而是有任務,他和那小姑娘也必定不是戀愛關係!
司機接過錢,覺得比自己兩個月的工資都多,嗓音發抖:“真……真給我?帥哥你抓奸就抓奸,帶這麼現金幹嘛?”
“抓你大爺!”齊北崧笑駡,“快開,到目的地再給你打兩千!”
“……”司機說,“開!別說火箭軍,國際空間站我都追!!”
省道通常不經過市區,卻串聯起一個個的繁華鄉鎮,特警車隊迅速通過了頭兩個,到了第三個時,車隊拐彎進入小鎮中心,靜悄悄地停在某個單位的院裏。隨後車燈熄滅,車門拉開,一些早就等候在旁的人圍了上去。
計程車司機實在沒膽子再跟了,遠遠停下,齊北崧就此步行接近。
昏暗的天色和雜亂的街道為他提供了掩護,他站在樹後,看見程幾跳下了車。
程幾換了一身行頭,身上是服務生標準的三件套,白襯衣黑馬甲黑西褲,敞著衣領,露出修長的脖子。緊隨其後的是那個姑娘,也是服務生打扮。
有人在給他們交代事情,細細說了很久,程幾一邊扣扣子系領結一邊不住地點頭。
領結系好,交代事兒的那人左右打量,覺得他看上去足夠乖了,表示滿意。
最後他們對了一下時間,人員分散,程幾和姑娘出了院子快步朝左側走去。另兩個人跟上,距離他們五六米遠。
“化裝偵查?”齊北崧低聲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