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齊北崧緊緊盯著程幾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之外。
他身後積壓了太多的車,每一輛都在憤怒地按照喇叭,終於交警忍無可忍,上前驅趕他離開。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鬆開刹車,緩行,到家,熄火,呆坐,終於開始後悔自己沒有追上去。
他甚至沒有看清楚對方穿的到底是什麼制服,是交警嗎?還是協警?
他只記得對方的那雙眼睛,明澈、欣喜,當被包裹在那種眼神裏,他心痛至極!
他似乎已經認識了對方很久,然而又確實不記得。
他知道自己的記憶有一段空白,他昏迷將近九個月,醒來後最初三個月裏也無甚記憶。
第一個月,他能聽到親友在和他說話,但不知其意;第二個月,他意識開始清醒,但昏睡亦多;第三個月,他可以用眼神和手勢簡單交流。
第四個月,他能發出有意義的音節;第五個月,他奮力下床,摔了個狗吃屎;第七個月,他能拄著拐走了。
又是第九個月,他開始把自己當成狗一樣操練。
他從意識半醒半迷時就感受到身體的痛苦,病後早期的記憶也是痛苦,複健期間更是苦不堪言。他忍耐所有的痛苦,因為有誰好像告訴過他疼痛是生命的饋贈。
他像個嬰兒一樣重新學習認識親人,說話,站立,行走,自理……他成功了,唯一可惜他的記憶並沒有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尤其是昏迷前一段時間的記憶無法深挖,挖下去時彷彿在迷霧山谷裏摸索,覺得不安、恐懼,寸步難行。
恐懼本身並不能阻止他,阻止他的是醫生。
醫生告訴他,他的記憶提取出現了問題,至於原因沒人能解釋清楚。腦科學原本就是複雜和深奧的,人類能夠上山下海,征服深空宇宙,卻還沒有琢磨透自己的大腦。
醫生讓他不要勉強,應該以平和的心態等待某一種契機降臨,科學和神學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他聽醫生的,沒有強行去追逐,果然他漸漸想起來一些人一些事。
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但不覺得那些有什麼重要,他認為遺忘是他受傷大腦的自我減負,若不是果斷拋下包袱,他說不定還無法如此迅速地康復。
直到前幾天雷境說漏了嘴,說你總算可以回去見小程了。
他問:“小程是誰?”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
在他完全清醒後,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一個姓程的人,他以為那是雷境的朋友,並不糾結,就像他也沒糾結那顆幾乎把他人生毀去的子彈到底從何而來。
鄭海平告訴他,他是在獵鹿的時候被人當做鹿打了。
好吧,這也不能怪誰,是老天爺讓對方這麼瞎。
他大難不死,心境比以前平和,那些與生俱來的倔強、血性還有野性,大概也只有在靶場上或者獵場上才能體現出一二。感情方面他幾乎心如止水,提前步入了老年生活。
但是今晚,自從他遇見那個交警或者協警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會興奮、焦灼、躁動,以至於渾身顫抖!
他跳下車跑上樓,整整一晚都毫無理由地在家中亂走,在跑步機上狂奔,在划船機上推呀拉呀,一秒鐘都安寧不下來!
他懊惱得捶胸頓足,因為他當時沒有下車去追!
以及他認為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他絕對不肯把這沸騰的心情告訴任何人,彷彿只要說出了口,那個人就不單單只屬於他,他得被迫在親人和哥們兒之間分享。
但是他可以分享的只有三個字。
天知道他拒絕了多少人的示愛,最後竟然因為這三個字淪陷!
而那三個字甚至不是我愛你,而是:吹一吹。
他像個瘋子似的跑了半夜後決定去找對方。
他沒有什麼線索,他描述不出那個人的長相,也沒看清他的身份,唯一確定的就是那個繁華的道口。
於是第二天差不多時間他又去了同樣的地方,可沒有發現那個人。他把車停在附近,觀察執勤的交警和協警們整整兩個小時。
他想那個人或許換了執勤地點,於是一個路口接一個路口地找過去,還是沒有。
他只好開口去問,然而他給的線索太古怪了——“二十多歲,眼睛很漂亮,像是會說話。”
交警信誓旦旦地表明他們當中沒有這個人,以及請不要妨礙公務。
齊北崧不放棄,繼續原地等待。反正自從他受傷以後,集團裏扛大樑的換作了他姐姐齊司令,他現在比以前悠閒,有的是時間。
他等在路口的第一天,交通協管員老耿並沒有告訴程幾。
第二天、第三天,老耿也覺得讓神經病多晾晾也好,說不定還能促進其回歸社會。
第五天老耿受不了了,跟程幾打電話,說早跟你說過不要弄這麼一個人放在家裏!齊大少爺天天跟個消防栓似的杵在路邊,我看著都辣眼睛!我們這次叫做“平安交通百日行動”,丫很想杵滿一百天嗎?!
程幾在電話那頭笑得不行,老耿罵道:“你還笑?你趕緊把他拉走啊!!”
“不跟你說了嘛,我們在山溝裏封閉訓練呢,還有五天才能出來。”程幾說。
“狗陳川呢?”老耿問。
“他二中隊,在和我們搞對抗呢。”程幾說,“也得五天。”
“我服了你們了!”老耿罵。
程幾說:“你陪老齊說說話,哄哄他。”
“啊操呸!”老耿怒道,“我能哄他個毛啊?你第二天要鑽山溝,頭天晚上還勾搭人家啊?”
程幾說:“我跑向他的時候整個腦袋都是空的,根本沒想起來明天有訓練好不?總之你替我把他穩住,回來我哄他。不說了,打槍呢!”
老耿吼:“快回來!”
第十天,程幾從野外訓練場疲憊不堪地返回,洗了澡後在家睡了整整一下午。
老耿端著面碗在他床頭罵,說你這個人真是打一槍就撤,撩完就跑,沒有這麼軋姘頭的!你就不會給人留個電話號碼、加個微信啥的?
程幾蒙著被子嘟囔:“當時太激動,忘了。”
老耿恨恨道:“起來吃飯!”
“吃啥啊?”程幾餓死了,但是渾身酸痛起不來床,這次真被練狠了。
“鮑魚海參魚翅燕窩熊掌……統統沒有!”老耿說,“榨菜面!”
“怎麼又吃素的呀?”
老耿說我得省點花,還得回家修房子呢,現在距離二十萬元的存款目標還有拾捌萬五仟貳佰叄拾元整。
“那二百三的零頭我給你貢獻了吧。”程幾懶洋洋說。
“哎兒子,”老耿吸溜著麵條,“今晚上我還去老地方執勤,你再去遛一回那神經病大公子唄?”
“嗯。”
老耿沒想到他會答應:“真遛啊?怎麼遛?”
程幾笑了,在床沿坐起:“讓他吹一吹。”
他進廚房撈麵條,給自己煎了五個雞蛋,老耿說你別吃出高膽固醇來,他笑道:“乾爹,我得補充點兒體力,一周之內追到他給你看。”
“這麼快?”
“說不定只要五天。”程幾比手勢,舔掉嘴角的一點蛋黃。
當晚齊北崧還是坐在車上等。
程幾隔著幾十米就瞧見了他的車,連忙跑去扒老耿的衣服。
老耿笑駡,說臭狗子你不孝,這麼亮堂的路燈下你想對我做什麼?!
另一側的交警沒看見他們拉扯,就算看見了,也知道那是老耿的特警兒子,寶貝得很。
程幾披上老耿的外套,脫下他的螢光背心,又搶了他的酒精測試儀,笑顏逐開地朝齊北崧跑去。他決定今天跟齊大公子多說兩句,也感謝他十天來的無私等待。
都說追人要悠著點兒,以免引起對方反感,程幾也不知道什麼樣才叫循序漸進,總之先演著唄!
臨近車子時他板起臉來,敲車窗,齊北崧足足愣了十多秒才手忙腳亂地將玻璃放下!
目光相觸,程幾嚴肅地問:“你把車停在這裏做什麼?想逃避檢查?”
齊北崧又傻了,眼神直勾勾的。
程幾將儀器遞進去:“吹一吹。”
“……你叫什麼名字?”齊北崧問。
“吹一吹啊!”
“吹了就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程幾挑眉。
齊北崧立即吹了一口。
“吹了也不能。”程幾笑,他照例看儀器,忽然神色一變:那儀器上的數值超標不少。
“你喝酒了?”他吃驚地問。
“就一口。”齊北崧說。
他開車過來的時候沒喝,但把車停在路邊後灌了點兒,如果程幾能再對他笑一笑,他馬上走一個給他看!
“你喝了酒跑到交警執勤的路口來等著?”
“我怕讓你白跑一趟。”
程幾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看了一眼交警的方向,問:“有人來接你嗎?”
齊北崧問:“你不處理我?”
“趕緊喊人來接你,你也太胡鬧了!”程幾有些惱火。
齊北崧這次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螢光背心上寫著“交通協管”幾個字。
他原以為肯幹這活的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男子,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年輕漂亮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柔聲問。
程幾說:“耿……”
“耿?”
“誰許你問來著?”程幾顯得蠻橫。
齊北崧啞口無言,他眼前這個人不但幹著中老年男人的活,連氣勢也是拿捏精准。
“沒人來接我,你處理我吧。”
“我沒資格處理你。”
齊北崧以為他的意思是交通協警沒有執法權,便說:“誰處理我都行,只要你跟著。”
“跟你大爺!你這腦子可真是……”
因為遠遠看見他們兩人說個不停,老耿跑了過來,走到車前他狠剜了齊北崧一眼,後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問:“你認識我?”
“不認識,絕對不認識!”老耿霸氣擺手,“我配不上認識您這種開豪車的!”
他湊到近處一聞,問:“誰喝酒了?”
程幾指著車裏的傢伙。
老耿臉上浮現出喜色:“太好了!罰款兩千元,計12分,扣留駕駛證六個月!你可算是撞在‘百日交通平安行動’的槍口上了!”
他原本就對齊大公子有敵意,如今更加不喜歡了,想他五十歲才得了程幾這麼一個兒子,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比起親的也差不離,革命情誼牢不可破啊!
程幾附在老耿耳邊說:“你在這兒看著他,我叫人帶他回去。”
“行。”老耿小聲埋怨,“你看這就是典型案例,精神疾病害全家呀!”
程幾還沒來得及撥出雷境或者王北風的電話,齊北崧就在他身後問:“你送我回去好嗎?”
這句問話其實挺沒道理,如果程幾真是交通協管員的話,那人家現在也在執勤。但齊北崧已經顧不上了,他已經在原地等了十天,現在迫切希望往前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
程幾脫下裝備扔給老耿:“我送他回去。”
老耿“嘖”了一聲,很不高興:“你就讓我抓他一個吧,搞不好隊裏還能獎勵我一百塊!”
“他就值一百塊啊?”程幾笑問。
他示意齊北崧下車,坐上駕駛位,等後者繞到另一側坐定了才故意問:“你住在哪兒?”
“藍色天際。”齊北崧問,“你認識嗎?”
“是不是靠在海邊的一個高端社區?”
“你去過?”齊北崧專注地看著他,“什麼時候?”
程幾發動汽車,從眼角朝他俏皮一笑:“我上次也抓過一個住那兒的!”
“也?”齊北崧有些不忿。
他那醋勁兒又活過來了,自己居然不是全社區第一個被程幾抓的!
不行,在這麼個帥哥面前,他樣樣都得爭第一,好賴都得拔尖兒!
“上次抓了誰?”他追問。
“名字忘了。”程幾平穩地開著車。
“他吹出來的數值高,還是我高?”齊北崧問。
“……”程幾哭笑不得,心想這有什麼好比的?
“你怎麼處置他的?”齊北崧問。
程幾側過臉:“你到底想問什麼?”
“你有男朋友嗎?”齊北崧問得直截了當。
見程幾怔住,齊北崧察覺自己太冒失,連忙說:“忘了自我介紹,我姓齊,齊北崧,幸會。”
程幾伸出右手和他握了,再次看到他手腕上露出一截紅繩。
繩子後面到底是不是那只桃核小葫蘆?
程幾問:“你就這麼確定我需要男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不確定。”齊北崧說,“但是我想知道。”
程幾笑了笑:“我有老婆了。”
齊北崧像是被嚇到,張了半天嘴才說:“原來你這麼年輕就結婚了!”
程幾搖頭:“我沒結婚,我老婆出了點事。”
齊北崧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似的,一秒谷底,一秒升天,他想沒結婚那就不叫老婆啊!
“出了什麼事?”他問。
程幾瞥了他一眼:“他不要我。”
齊北崧又驚,心想誰居然敢不要你?這他媽活該出事啊!
程幾原以為他會高興,沒想到他一臉惱火,便問:“怎麼?”
齊北崧忿忿不平:“我替你不值!”
程幾嘿嘿一樂:“是嗎?你也覺得我老婆挺混蛋的?我也沒辦法啊,誰讓我碰著這麼個人了呢?”
齊北崧問:“那你現在什麼打算?打算等人回心轉意呢,還是重新開始?”
他真是典型搞陽謀的,把什麼東西都往臺面上一攤,你同意便同意,拒絕便拒絕,毫不拖泥帶水。
或許是因為經歷過一場磨難後,他深知時光不容浪費;或許是他比以前成熟,口不對心的毛病已然痊癒。
總之他的人生走過彎路,如今在可以直接的時候,就開宗明義,尤其面對眼前這位。
程幾心想:等人回心轉意與跟人重新開始,這二者有區別嗎?反正是同一個人。
“我等我老婆。”他一臉癡情。
齊北崧點頭:“挺好。”
他又沉默半晌,顯然在平復失望情緒,緩緩地說:“人一輩子總得有點兒執著,你會過得好的。”
程幾反問:“我過得好?”
他踩下刹車,像是被這幾個字刺激到了,傻傻看著車前方。他們正行進在環海景觀道路上,路況極佳,到了晚間人車稀少。
程幾有點演不下去,靠邊停車後對齊北崧說:“我外頭抽根煙,你等我。”後者同意了。
程幾走得稍遠一些,到了齊北崧看不見的地方,點煙時聯手在微微發抖。他面朝大海吐出煙霧,用手扶著隱痛的太陽穴。
他過得一點也不好。
這三年裏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都顯得樂觀堅強,好似怎樣都打不垮,對所有人都儘量笑嘻嘻的,但其實很多時候他根本不想笑,或者在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心裏也紮著一根刺,那就是不能相守,不知未來。
現在更有趣了,齊北崧不記得他!
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願意去愛的人居然不記得他,那他還能指望誰?
指望山知道?江河知道?祖國不會忘記?
你叫他怎麼才能不自我懷疑?不自我否定?
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錯,所以齊北崧忘了他?他辜負了齊北崧嗎?齊北崧恨他嗎?齊北崧後悔和他在一起嗎?
他在每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反省,愧疚和自責就像井底的濕泥,埋得他不見天日。
三年來他沒有變,還是那個長著俊俏臉蛋、見人就笑、脊背挺得筆直的程幾。
然而他又變了,在他偽裝快活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他其實沒那麼在乎。
他跟著陳川他們開玩笑,說什麼老齊神經病啦,老齊大豬蹄子啦,老齊不知不覺就摘取了精神病學最高峰上的桂冠啦,那真是好笑,但也真是傷心……
現在齊北崧居然說什麼人生在世要執著,還祝他過得好!
傻逼太折磨人了!
感覺到身後有人,程幾轉過臉去,用濡濕的眼神望著對方。
暖黃的路燈光照在齊北崧臉上,他看上去比以前深沉一些。
程幾看著他想:算了,不罵他了,二十九歲是個多好的年齡,可我竟然讓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他跟著我是虧了,我欠他的。
“……”程幾望向海面,刻意快速眨動眼睛,把泛上來的淚意壓下去。
齊北崧問:“怎麼了?”
程幾叼著煙說:“……想老婆。”
齊北崧和他並肩而立,說:“理解。”
程幾晃著手腕問:“你手上戴的是什麼?”
“哦,這個啊,”齊北崧抬腕,將紅繩後面的東西露出來,“好像是個小葫蘆,我也不記得從哪兒來的,反正我一直戴著。”
程幾深吸一口氣,喉結上下滑動,儘量維持聲音平穩。
“為什麼會不記得?”
齊北崧指著自己的腦袋:“我這裏受過傷,在醫院昏迷了好久,醒來就忘了一些事。”
“那葫蘆是桃核雕的吧?”程幾故意說,“只值幾塊錢的玩意兒。”
齊北崧點頭:“但是很重要。”
“為什麼?”
齊北崧說:“我總有一種感覺,其實我早死了,是被它從鬼門關里拉回來,又是因為它而醒來。它對我來說並不只是個桃核雕的小葫蘆,它是信物,是我一生的運氣。”
程幾把臉轉過去,說:“……挺好。”
齊北崧看不見他眼睛裏墜落的水光,低柔地問:“煙抽完了嗎?”
“抽完了。”程幾摁滅煙頭,用手背擦了一下臉,說,“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程幾扭頭,眼眶通紅但笑出了虎牙:“我決定不等我老婆了,我打算重新開始!”
齊北崧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程幾笑著往汽車走去:“我也沒說要跟你啊,走吧,先送你回家,然後我還得去執勤呢!”
他當然不是去執勤,只是覺得自己老失控,還不如避到一旁緩緩,免得老掉眼淚嚇著人家。他是久別重逢,齊北崧可沒這感受。
“你可以考慮一下我。”齊北崧比幾年前坦誠,鄭重其事地自薦。
程幾重新發動,問:“你以前談過對象嗎?”
“呃……”齊北崧苦笑,“不記得了。”
程幾嚴肅臉:“那可不行,搞物件這事兒費時耗力,好不容易搞一場,你轉眼就忘了,我找誰說理去?”
齊北崧趕緊想解釋他是因為生病,說:“那個耿……”
他一說耿什麼,程幾就忍不住要笑。
“你笑什麼?”齊北崧問,“到底怎麼稱呼?”
程幾就把耿春紅的身份證掏出來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世界上的確有“耿春紅”這個人,至少他在國外使用的就是這個假身份,連官方都默認。當年老耿出於好玩給他辦了一張假證,沒想到立足R國三年,知道“程幾”的人不多,知道“春紅”的人卻不少。
齊北崧問:“這是你爸給你取的名字。”
“嗯。”
“小時候就沒想過要改?”
程幾說:“這個名字是不太好,我爸起名的時候就是瞎胡鬧。有首詞叫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我生命中很多東西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追不上,抓不住,無可奈何。”
齊北崧心口莫名劇痛,互相交叉的手指忽然張開,又曲起,剛才那一瞬間他很想擁抱對方。
他注視著程幾的側臉,見他脖子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程幾極白,皮膚也好,這疤落在他身上就格外猙獰。
齊北崧問:“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那是程幾在R國時被彈片擦到所導致的,當時只差半寸就要喪命。
程幾說:“撞刮鬍子刀上了。”
“你用鋼鋸刮鬍子?”
程幾笑得很開心,說:“齊先生,藍色天際快到了,準備下車!”
車子徑直開進地下車庫,停穩。因為程幾先前說了要趕回去執勤,齊北崧無法開口邀請他上去坐坐,只好強忍住失望情緒,幫他叫了一輛計程車。
等車時他悶悶不樂地抽煙,騰起的煙霧後面,英俊的面龐顯得有些迷茫。
程幾搖了搖手機:“加個好友?”
齊北崧求之不得。
程幾掃了他,抬眼說:“你在哪兒工作?我明天接你下班。”
“你……要接我下班?”
“嗯,我請你吃飯。”程幾問,“行不行?”
齊北崧簡直像個半大小子般手足無措,以至於煙灰燙了手。
“……行!”
“給我發個定位哦!”程幾爬上計程車之前說。
他沒有去過齊北崧的公司,真心實意想要一個定位。
宏城這個城市聚財聚氣,向來以快速擴張聞名,主城區隔江沿海,街道縱橫。程幾三年來滿打滿算只在宏城呆了兩個月,而那兩個月中,他幾乎沒有一天能夠閒適地出來走走,所以其實不怎麼認路。
齊北崧目送計程車遠離,返身回家,心頭亂跳,又開始剝了上衣在跑步機上狂奔,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只需要一個火星就能點著!
汗水沿著他強健的脖子往胸肌上流淌,胸口有疤痕,那是起搏器留下的痕跡。
但這點痕跡比起程幾的傷疤就太溫柔了,他想像不出為什麼有東西會損傷那樣美麗的身體,而且割得那麼深,那麼大。
當時出了多少血?怎麼活下來的?有多痛?誰陪在他身邊?
他也痛起來了,心痛!
他喜歡對方的每一寸,從頭髮梢到指甲尖,從明亮的眼睛到不加遮蓋的疤痕,喜歡到明明只見過兩次,就恨不得永生永世!
他一邊跑一邊狂吻手上的那只桃核小葫蘆,彷彿是那玩意兒給他帶來源源不斷的好運!
他反復查看微信裏對方的頭像,想說些什麼,不斷輸入又不斷刪去,他十九歲時都沒有這麼患得患失!
程幾的微信頭像是一條德牧,即國人常說的黑背,相冊裏有幾張照片,也是同一條狗。
“他喜歡德牧……”齊北崧喃喃。
他決定先養三條會撕家的大狼狗當見面禮!
他不知道那條德牧是程幾在R國時養的狗,曾經和程幾寸步不離,忠心耿耿,由於不能帶回國來,程幾還抱著狗哭了好幾場。
狗的名字叫崧崧(陳川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