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北宋(三十八)
眾人邊為她數著數,便有機靈的跑去請來了醫匠,生怕她一個扛不住便倒了下去,氣喘吁吁被拉來的醫匠一看她穿著鎧甲還如此行事,立刻氣的跳腳,沖上去就想制止,只他前沖二三步卻被人拉住。
拉住他的人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就伸出了手,只是就這麼做了。
被這一阻,旁的圍觀群眾也對醫匠說明了來龍去脈,醫匠也呆呆止了步,這位老人有些木愣愣看著還在那兒做出組合動作的柳娘,再看看邊上拉著他不讓他去阻攔的民眾,只喃喃道“瘋了,都瘋了。”
兵部的尚書和侍郎等官員隨立一旁,他們看著這名為柳的娘子一下一下緩慢平穩,且標準得刺出了一槍又一槍。
尚書在此刻也不知道心裏究竟是什麼感覺,亦不知道他內心是期盼著什麼樣子的結果。
他雖並非武官,卻也知曉其中門道,他知道這件事是不可能完成的,於他來說,完成不了最為有利,即便這是前任留下的麻煩,但是說到底要擦屁股還是得他來。
但是於其內心深處,他又是希望她能夠完成的。
這樣的女郎,值得尊敬。
而且,他也想要知道,會丟下這麼好的女郎去從軍的,那個軍士想的究竟是什麼?又是什麼恿得他去了前線?
“一百一十四!”
快過半了,此時當是最為疲累之時。
這個成果已經是在職軍人訓練後的成績了,著軍裝刺擊百下,為中上。
“一百,一百三十六!”
柳娘的動作已經不穩,但她依然在刺擊之後大聲喊出了數目,不知不覺間,邊上的群眾也多了為她一同喊的聲音。
但是柳娘其實已經聽不到了。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此時腦中就只有刺擊的標準動作。
這是她在尋常訓練時候發現的,什麼都不想,只要這麼做就可以了,平日裏計數的都是她的養子,但是今日養子被她支走了,如果養子在定然會制止她,只是,只是……今日是她十八年前聽聞她夫死訊的日子。
她想要在今日做個了結,出門前,她祭拜了亡夫的牌位,穿上了當時一併被破例送回的甲胄,拿起了夫君留在汴京的長槍。
她可以感覺到此時她的夫與她同在。
今年官家開了恩科,城中學子無數,若她當真完成了此約,尚書又不允她參軍的話,她便去尋這些學子,若能由學子為她說話,說不定她便能上達天聽。
聽聞聖人溫柔和善,且極重信義,若是能夠上達天聽,便能……便能……
“一百四十七!”
著軍裝刺擊百五十下,為上。
“一百五十四!”
百八十下,即可為上上。
還有不到五十下。
柳娘只覺得腦中嗡鳴,手腳俱已麻木。
不要緊張,不要害怕,這個時間段,只要熬過去就好。
她沒有後路,今日若是失敗……不,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想著基礎動作就好。
柳娘機械性得重複著動作,她自是不知自己是如何震撼著旁的人的。
劈刺動作為組合動作,實則是由劈下、收回、馬步、刺出、收回五個動作組成。
大宋以步兵為主,故而攻擊動作以步兵對騎兵近身作戰為基準。
酒樓三樓上的食客無一人離開。
諸郎君都站在臺上看著下頭的那位女子,此時大家無一人說話,只默默佇立,彼此之間都不知道對方在想著什麼。
唯一可知的是,大家都在等一個結果。
忽而,花滿樓先出聲了,他雙目微闔,似是不忍再看,口中卻歎道“亂了。”
眾人均都不明所以得看他,陸小鳳見眾人看來,便言道“柳娘的節奏亂了。”
這個亂並非是視力可及,畢竟眾人從上俯視,視角有限,定存死角,但是花滿樓是用聽的。
他聽的是兵刃切割開空氣的聲音,這個聲音夏安然也聽到了。
這是因為柳娘下劈的動作不再果決,才使得槍的角度發生了偏轉所引發的效果,若要詳細說的話,便是破空聲多了一種凝滯感。
或是因為兵刃轉了向,或是因為手上沒了力氣不能緊握,無論是哪種,這個轉變都非常微小,小到隔壁桌的一個衙內眯著眼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來,只狐疑得看了幾眼花滿樓,頗有些半信半疑的味道。
花滿樓自不會解釋,此時他面上沒有再帶上平日裏和煦的微“看”著樓下的表情亦是帶著幾絲凝重,片刻後他慢慢收起了摺扇,以扇骨輕輕抵在了掌心。
夏安然知曉他為何如此表情,因為柳娘的呼吸聲在這幾下劈刺之後已經重到隔了三層樓又隔一條小街的他,都能清晰聽聞的程度了。
之前柳娘的節奏把控得很好,夏安然一直不曾聽到她的粗喘,她的呼吸聲被破空聲和甲胄佩環撞擊聲所掩。
但是當計數過了三分之二處,似乎因為她口上喊著計數,使得這位娘子呼吸的節奏發生了意料之外的變換。
夏安然猜她在家中訓練時,應當是默數或者是有旁人為她計數,所以這娘子可能並沒有將這一個體力消耗算在裏面,造成的結果便是她未有能夠科學得分配自己的體力。
這一淩亂的節奏,立刻使得柳娘的整個動作中出現了不和諧的音符,這位娘子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節奏出現了問題,她開始刻意的調整調節呼吸平穩節奏,但因為之前無知無覺浪費在呼和之上的這部分損失,不是她如今稍作調整便可以拉得回來的,自然也不是周圍群眾幾聲呐喊幾聲激勵可以補得回來的。
更何況,她此時應當進入了耳鳴狀態,什麼都聽不到了。
夏安然注意到花滿樓和陸小鳳的表情都帶上了憾色,此二人作為一個習武之人都經歷過這般的鍛煉,他們自然清楚如此狀態下的柳娘是完成不了剩下的任務的,雖然她剩下的數目已經不多,但按照如此狀態,哪怕十幾個、乃至於幾個就能成為天塹。
若是強行為之只怕要傷了根底。
這無論是陸小鳳還是花滿樓都不想看到的。
夏安然已經注意到陸小鳳的手搭上了窗框,花滿樓亦然,這二人顯然想要在不可挽回之前出手制止。
夏安然也注意到有若干人的眼神都停在了自己身上,這些人顯然想要看看“當今”是如何反應。
此時此刻,夏安然現在的心情並不太好。
他看著柳娘,腦中想到的卻是沈戚。
他們的經歷何其相似,毅然定情,在有著最美好的未來之時,戛然而止。
一個人為了心中大義喪生,另一個人就只能守著他的意志活下去,且他們都做了同樣的一個選擇——與死去的伴侶拜堂,然後背負著對方身上的重任繼續走下去。
關於這件事,曹純只提到過一句。
之後縱然是他屢次追問,曹純卻也不再願意多說,但是夏安然他非常清楚這一種被驀然間留下的感覺。
就像是在自己的生命中被活生生得挖走了一塊,自此心中多了一個窟窿,目中物失了色,口中糧失了味,鮮花沒了芳香,歡樂也蒙上了一層紗。
他是早有準備,不至於痛不欲生,那,沈戚呢?
他有記憶,知曉未來還能再遇,沈戚呢?
他能懷抱將如今事做完,待到重逢之時可以驕傲告知,沈戚呢?
那一塊空洞是無論什麼都無法填補,只有讓自己去習慣、去忙碌。方才能在午夜夢回之時不至於輾轉反側。
曾有人勸過他續弦,不為情感,只為陪伴,將就一下便是了。
但那怎麼可能呢?
見過浩渺汪洋,怎可將就小泉;見過巍峨高山,怎可將就土坡;嘗試過鐘鼓齊鳴,怎可將就琴瑟不調。
後來,後來怎麼了,他竟是有些淡忘那些日子了。
只覺得一日日漫長得緊,待到系統出現倒計時之時,他可謂是以歡天喜地的態度招來亮少年,將身後事一一交代,然後安然又期待得等著登出的一霎。
夏安然緩緩抬頭,他的視線對上了正往下看的白錦羲,後者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便順勢看來,投注在他身上的眸光澄澈中帶著幾縷疑惑,似乎是問他怎的了?
夏安然抿唇一笑,微微搖搖頭,卻是悄悄靠近蹭到白錦羲邊上,二人稍稍隔開些距離,卻可感覺到彼此的溫度,他坐在了窗邊,依舊關注著下頭這位娘子的舉動。
如今還差三十多個,若她當真能夠堅持下去,那簡直是一個奇跡,但是,大家其實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位娘子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距離精疲力竭,也只有一步之遙。
眾人心中都因未能見證奇跡誕生有遺憾,卻也知道這實在怪不得柳娘。
已經有感性些的娘子,已是淚眼婆娑,更有人在在一旁勸慰這位柳娘,不要再繼續了,再繼續下去傷了身體,即便達成了目標,又有何意義?
難道軍營還會收一個殘廢入伍嗎?
不若好好休息,改日再戰,兵部就在這裏,又逃不掉。
下次再來,做好準備,再練上些時日,亦是無妨的。
——不,不一樣!
柳娘雖然聽不清邊上人在說什麼,但是她固執得站穩,做出一個又一個規定動作,她知曉他們在制止她,也知道他們處於好意。
但是不一樣,今天,不一樣的。
唯獨是今天,她不想輸。
她不想輸啊!
這樣的呼聲越來越大,尤其伴隨著柳娘一個踉蹌之後,想要阻止她的人便也越來越多。
先前,柳娘想要做如此不可思議之舉,眾人雖不贊同,亦是帶著看好戲的態度,那是相信她做不到,故而不多在意。
但如今眼看著好好的一個姑娘,要在他們面前因此荒謬之舉丟掉了健康乃至於性命,大家自便無法再看下去了。
就在圍觀群眾已有娘子想要來制止,卻為難於柳娘手持兵器又露出防備之姿時,一群衙役自後方推開人群走了過來。
他們中領頭幾人身著六品武袍,看上去極為威風,待到群眾散開之後,這幾人便見著了穿著軍裝的柳娘,又聽旁的人七嘴八舌說了來龍去脈後,領頭人大喝一聲“胡鬧!”
隨後,衙役和婆子們齊齊上手將柳娘按倒在了地上卸了她的盔甲和頭盔,柳娘已毫無掙扎之力,露出的面容亦是毫無血色。
她被驀然按倒,顯然是先懵了片刻,等到意識眾人要阻她,便掙扎了開來,只是此時她手上兵器被奪,又是躺倒不好使力的姿勢,手上防具甚重,竟是無力阻止眾人為她卸甲的舉動。
柳娘嘴唇開合,卻只能發出氣音。
雖然眾人在樓上並無法直接瞧見,卻可通過圍觀群眾的反應猜到一二。
柳娘定已到極限,莫非被這一阻,她極有可能猝死。
只是這一阻,卻也意味著她之前的努力全數落了空。
後來,柳娘被人放到了擔架上,而她被卸下的鎧甲由一個開封府衙內抱著,他抱第一下的時候顯然是錯估了重量,一時還沒能抱起來,待到第二下蓄力後,方才將其抱起,只是走向開封府的步伐略帶些蹣跚,由其舉動便可看出柳娘的鎧甲究竟有多重。
圍觀眾人唏噓散去,如此結局多有遺憾,不少民眾自發跟隨著衙役的隊伍,去了開封府。
他們想知道柳娘如今的情況如何,以及包大人又要如何判。
柳娘會被開封府強制帶走,是因為她阻塞了開封府的主幹道。而且她穿著金甲手持武器,有尋釁鬧事的嫌疑。
其實這些,都可判可不判,關鍵是有了熱心群眾去開封府求助。
按包拯的規矩,但凡有人報官,無論情況如何都要去瞭解情況,如此也算是圍魏救趙,制止了柳娘。
一行人熱熱鬧鬧將她送去開封府,人聲鼎沸之下,將柳娘好不容易吐出口的嘶啞絕望的“不——”字全數掩藏。
在場唯有湊得極近以及兩個耳力出眾的人才可聽聞。
夏安然垂下了眼瞼,他指尖扣在窗框上,指甲一下有以下得摳著窗漆,內心一時鬱鬱,面對此情狀,竟有些無言。
樓下圍觀的群眾漸漸散去,樓上吃酒的眾人自然也沒了興致。
因為此處距離他們住處較近,幾人出了酒樓之後便以步行的方式歸去,原本下午還有活動,但此時大家都心有默契不提。
期間並無人說話,眾人均都心事重重。
顯然,他們都被柳娘的所行所言觸動。
等送夏安然回到了宅院,陸小鳳和花滿樓二人便告辭離開,待到此時幾人之間的氣氛才稍稍輕鬆一些。
花滿樓還言道邀請夏安然過幾日再上相國寺,一解他們那一日沒能吃到相國寺著名素齋的遺憾,夏安然微笑應下。
待到二人離去後,二人正肩並肩相攜走入廳堂內時,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便轉頭同白錦羲說“今日隔壁那幾桌,應當是認得官家,澤玿還是先同官家說上一聲,免得被打得措手不及。”
白錦羲此時卻極為冷靜,他淡淡說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夏安然剛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就聽白錦羲繼續說,“估摸著他們此時已經在寫奏書了。”夏安然沉默了一下,頗有些乾澀的問道,“只是這般便要寫奏書?可是我只是吃了一頓飯,而且,他們也在吃。”
聽到他這有幾分天真的話語,白錦羲唇邊的笑帶上了幾絲嘲諷,他輕歎一聲,搖搖頭“他們何嘗在乎此,台諫本職便是諫百官,只管諫言便是了,至於旁的……並非由他們判斷。”
見夏安然面上露出了幾分不可思議,白錦羲只道“夏弟也不必在意這個,官家也有自己應對的一套。”
這樣的話,小皇帝也太可憐了,這樣的想法,在夏然腦中一閃而過。
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規則,在宋朝,這個規則就是: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有這規則在,就註定了宋朝的帝王日子遠不如高度集權後的明清帝王日子來的好過,但宋後期帝王也不是紙糊的,這是無非也就是看帝王和群臣間東風壓西風看誰更強罷了。
而且一個朝代有兩個乃至三個政權也會帶來一定的穩定,固然不利於前進,卻也不至於太過糟糕。
事實上,北宋當年慘澹結局也和神宗集權有關。
神宗一力支持王安石變法,意欲重重破、重新立,因其變法遭遇阻力,故而改變了北宋運轉了一百多年的政治制度,此處先不說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在遇到阻力之時直接改變政治制度是否正確,就其造成的的結果來看,則是極其不利。
神宗早亡,他的集權制度卻被沿襲下來,直到徽宗朝,在徽宗及其寵信的蔡京刻意運作下,徽宗朝加強了了“御筆”的政治效力。直接致使北宋末年的官場成為一言堂,上至郡王決策下至科舉選官全成了一花獨放。
也直接導致了靖康之恥滅國之其本質就是——愚蠢的皇帝加上同樣蠢的官僚上層犯了一連串但凡是人都不會犯的錯誤所導致的令人難以理解的結局。
同樣是滅國之戰,靖康年北宋兵多、糧尚有、將不肯降、民不願服。
民間各處軍隊甚至均在自發籌措兵糧向北行進,意圖救國。
這般場景若是放到南宋皇帝宋端宗面前,放到明崇禎帝面前,放到任何一個朝代的末代皇帝面前都能讓他們羡慕得哭出來。
偏偏在北宋,因為朝中一言堂,因為朝中一言堂之人均無一人清醒,少數清醒者人言微輕無力回天,被打成了死局。
獨權、獨裁、集權,這些政治制度唯有在聖明之君手上方才有用,很可惜,徽宗不是。
也很可惜,每一個致力於集權的聖明皇帝,也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後代會出現平庸乃至於愚蠢之輩。
這些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夏安然先是想了下要給小皇帝做些吃食安撫一下他註定手上的心靈,然後二人先將身上沾染了食物味道的衣衫脫下交由宅內僕役處理,他稍稍洗了手臉,便被白錦羲壓著去午睡。
每日飯後午睡是白錦羲給他定下的規矩,因為的確符合夏安然的生活習慣,故而遭到了他的熱烈歡迎。
只是今日,夏安然睡得不好。
夢中他又遇到了中午的事情。
而在夢中,他就是柳娘,夢境的開始已經不記得了,而結束卻是在他收到愛人戰死的消息之時。
夏安然起床之後,心情有些沉甸甸的,夢中那一瞬近乎世界崩塌的絕望感久久不散。
他往外溜達一圈,遠遠看到正在辦公的白錦羲正同幾個眼熟的小吏說話,一切如常,那只是夢而已。
只是此時此刻他心中總有幾分陰雲揮散不去。
在他的夢中,他的愛人和他的戰友們折戟後就連應得的榮譽都沒有,他在夢裏還夢到了朝廷百官的朝議現場,一個看不清臉的文官不過幾句輕飄飄的言論,數千英雄便失去了他們應有的獎章和撫恤。
醒來後的夏安然滿屋子亂轉,只覺得自己得做些什麼,白錦羲想要上戰場,他的學生白玉堂也想要,且不說他們,還有無數於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人,這個幾乎是文官一言之堂的朝堂太過可怕,必須要改變。
但他又一時想不到方法。
他原來打算,用潛移默化的方法先從民間入手將這一切改變,坦白說,宋朝這番重文輕武的狀態堪稱病態,尤其是其幾乎將其貫徹了整個宋朝的執政生涯,尋常的朝代都是文武互打擂臺,根據時代需求互有輸贏,唯有這個朝代永遠以文壓武。
且雖是壓制武官,卻不壓制軍隊,對於地方軍閥的極度不信任使得北宋軍閥屢次加大中央軍隊的控制,增強中央軍隊的數目,故而偏就是這樣的一個重文輕武的時代,卻是出現了尋常旁的朝代都很少有的冗軍情況。
他心中鬱結一時難以消散,便捧來了白錦羲的琴,隨後尋了一個避人處,指尖觸弦,琴音驟揚。
常言道,箏悅人,琴悅己,蓋因琴音嫋嫋不必成調,亦可因心境自成曲,夏安然此時心中不快,奏出之音自然帶了沉鬱之色,片刻後他指尖一轉,連續幾個過弦,琴聲便轉為昂揚,在他手下奏出的調子轉為高昂。
古琴獨奏音稍單薄,卻被他以技帶之。
琴聲濤濤,似山岳厚重,又似霧靄輕薄。
有如鎮魂之雨,洗刷心中鬱鬱。
一首小調彈完,夏安然只覺得暢快許多,隨之而來的便是指尖的痛意,這具身體並不曾練琴,亦或者是長久不練,手中無厚皮,他又是興致一來便奏琴,也沒先護理手部,又因他心中不快,下手略重,如今便感覺指尖火辣辣得疼。
該要慶倖此間古琴尚且使用蠶絲做弦,若是現代的琴弦,只怕此時他的手就要破皮了。
他甩了甩手,覺得此時內心仍未能疏解,何以解憂,唯有報社。
他只稍稍猶豫片刻,便取來了紙筆,這次夏安然想要嘗試一下之前不曾試過的愛情題材。
雖然他的確不擅長這種內容,但是若寫得隱晦些清淡一點,又不以感情線為主,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寫得出的,應該……
不若先以小短篇試手。
他準備寫上下兩篇,上篇以女主為視角,下篇則以男主為視角,上下兩篇,互為補完,也互為扶持。片頭必須先寫一下,這個由真實的故事所改變。
宋朝話本還挺多,其中更是以才子佳人眾多,但是卻幾乎沒有人寫尋常女子和軍戶之間的故事,軍戶這個職業在小說裏面,就和他們在現實中一樣彷彿是隱身的,要不然就是以反面角色存在,譬如充當拆散男女主的反派角色的打手,亦或者是城門口驕橫跋扈的看守城門之人。
北宋的職業軍人在仁宗朝的中後期,達到了巔峰,約為一百三十余萬,現在就算往少了算,應當也有八九十萬。
相同時期的遼國軍隊應當不過三十萬。
這麼大的基數,話本中卻沒有他們的故事,戲臺上也沒有他們的存在。
明明做的是守土安邦的事情,卻連軍漢自己都沒有驕傲感,甚至連軍嫂這個在後世得到尊重,亦是被稱為護國萬里長城的後盾和基石在此時亦是毫無存在感,乃至於還要因為男人參軍去了被人鄙棄。
究其原因,實際還是因為北宋軍人為雇傭制,你可會覺得雇傭軍高尚,又值得尊重?
不會,這不過是等價交換,至於軍士們付出的和得到的是否等值,這些百姓們是不會管的。
同時,正因為軍人毫無自傲感,致使其責任心亦是跟著下降。因為對我沒有期待,便可恣意而為之——此為自暴自棄也。
如此惡性循環。
夏安然筆走游龍,靈感亦如泉湧,一時間除了研墨沾墨均無所停,研墨真是太耗費時間了,這種靈感奔湧的狀態真是不想浪費一分鐘啊!
這時候夏安然就有些遺憾自己沒有去買一隻小墨猴了,如果真有一隻全自動磨墨猴,亦或者多買兩隻換著用該多方便。
想要一個免費勞動力!
他眼珠子一轉,閉目仔細聽了聽,忽然對著一塊山石後說到“小郎君,可否出來一下幫忙磨個墨?”
如他意料一般,並無人應,夏安然往那兒瞅了瞅,彷彿間都能通過耳朵裏頭傳來的高頻率衣料摩擦聲,看到石頭後面瑟瑟發抖的一個小年輕,嘖,年輕人就是經歷太少,不就是又被發現了嗎,這心理素質不行啊。
“太湖石後面的小郎君?我看見你啦。”
他將筆一擱,站起身慢悠悠得向著石頭方向走過去“出來吧,我耳朵很靈的,你們知事若不收足音我都能找到他的。”
如果此時是貓形,就能看到夏小喵的尾巴一定是高高豎著的,然後尾巴尖尖左晃晃,右晃晃,特別惡劣。
“你是在這兒職守的吧?從我坐下奏樂開始一直很緊張呢,我聽到了好幾次捏衣角的聲音,其實捏衣角無妨的,可惜你今天穿的似乎是緞子?還是縫了絲線?”夏安然猛然間聽到那邊次啦次啦的聲音瞬間停了,哎呀哎呀。
此時他也站定在了石頭後頭,夏安然拿指尖敲了敲宅內作為裝飾的太湖石“出來吧,找到你了哦。”
他耐心等了片刻,終於看到後頭慢悠悠探出來的一顆腦袋。
臉蛋圓乎乎的,眼睛也大大的,看上去格外稚氣,而且個子也極為矮小夏安然倒抽一口氣,自家男人這莫不是雇傭了童工?
不過夏安然覺得看他挺順眼。
好了就是你了。
這一日,這小郎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折磨,他萬萬沒能想到自己今日只是日常來執勤,又是小花園的陰暗角落居然也會被抓出來!
之前他的確是聽聞這夏郎君聽力了得,據說之前好多前輩都被他聽了出來,為此還有前輩們輪流來這兒蹲點打卡,想要試試自己輕功是否有所長進,誰知後來這家就養了只豹子。
人的動作再輕也躲不過豹子,更何況豹子還用嗅覺判別人的,基本每個夜裏都能看到皇城司的資訊工作人員被豹子追的到處逃竄的。
若非是後來白知事實在忍受不了他們如此行徑,加之這夏郎君給了一本寫滿了年月日精確到時辰的投訴本,這兒都快被列為職稱考試的考點了。
但是這位被夏安然抓住的小吏還是一屆新人,他武功也不高,目前還是入職培訓,也因此才會被安排來做看守兼守衛之責,分到的還是無關痛癢的小花園,沒想到平時寧可在田地上耕耘的夏安然會有一日跑到了這遍是假山的觀景之處。
夏安然對賞玩假石一直都沒興趣,這一塊也從來都是持放任自由的態度。
這一驚訝,這小吏就錯了呼吸聲,加上他的確有緊張就做小動作的壞習慣,便被夏安然抓出來了。
但不過片刻後,這個滿心屈辱不快的小吏便看著夏安然寫字入了神。
有了人研墨後,夏安然的寫字速度便快上不少,此時他靈感奔湧,為了追求這種一氣呵成之感字體便有些潦草,無形之中竟是將楷書向著草書前進。
而研墨的小吏也是在邊上一邊手上動個不停一邊湊著腦袋看,這歡喜的感覺不亞于現實中坐在作者邊上看他碼子小讀者。
一邊看他的表情還跟著劇情變化,看到激憤處磨墨的手都加快了幾個節奏,還是夏安然在沾墨後落筆是察覺了不對,墨太濃了……
他看了看自己飄起來的字,輕咳一聲,還是對小吏說了一句“還是,淡些吧,濃了不好寫。”
直至此時,小吏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麼,他的臉蛋立刻就紅了,訕訕的取了墨勺加了些水。
夏安然看看他這模樣,更加覺得這孩子……怎麼這麼實誠,這樣的實誠娃怎麼就進了皇城司?
他這樣的想法並未生出多久,不過是腦中的一閃而過,便就著燒淡些的墨汁將小半個故事書寫完畢,直到有了淨手的想法才停了下來。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竟是一口氣書寫了厚厚一疊,這小吏在磨了足夠的墨汁之後便跑到一旁為他晾乾紙張,現在幹了的紙張都是他收集的。
難怪他總覺得寫字時候特別的順利,原來是一直有人給他流水線傳送紙張。
終於從忘我境界中醒來的夏安然對著這小吏露出了一個羞赧的笑,他剛還在想白錦羲雇人當童工呢,現在自己就在幹這事。
正當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背後勁風襲來,夏安然直覺躲避,他成功躲開了,只感覺呼啦啦的風從耳邊飛過,片刻後立刻感覺身上一重,額頭一疼。
他一個沒坐穩險些栽倒下來,幸而被這小吏及時扶助,人沒事,桌上卻已經淩亂不堪。剛剛被整理好的稿子散落一地,若干份稿子還粘上了梅花印。
剛才過去的正是夏多多和小奶豹。
呵呵。
夏安然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真真是,反了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咬著指甲蓋,努力穩住旗杆!
昨天有人說想到了《聞戰》,的確是我的靈感來源。
原本是沒有這道劇情線的,但是那天回家時候正好下雨,然後我正好在想這塊的劇情,突然聽到了這首歌。
然後我就一邊想劇情一邊彪小眼淚一邊聽歌啦。
其實我已經刪除了很多煽情段,儘量留下的是柳娘的堅強、執拗一面。
軍嫂,是護國萬里長城中最重要的奠基石。
真的很辛苦,也很欽佩他們。
其實文中有一個點,柳娘本來應該是拿不到撫恤金的,因為其實他們沒成親,這也是當地的官員照顧她來著。
=
靖康難的時候,如果要理解的話就是這樣:
別的朝代滅國前。
皇帝:我覺得我們還能搶救一下!!
大臣+軍漢:不,我們不能。(投降吧.jpg)
北宋:
軍漢+民眾+小部分小臣:官家,我們可以XXXX再XXXX如此便可挽回頹勢!只要齊心協力
皇帝+大臣:不,我覺得救不了了,還是投降吧,只要態度真誠也能有好日子過。
哼哧哼哧沖過來想要救援的各地方軍隊:????
如果要說氣節,北宋末年幾乎全部的氣節都在百姓身上了。
北宋和南宋不同,北宋的軍隊待遇、武裝、科技點都是不錯的。
不要真的覺得大宋弱,大宋對上的是已經成為一個“國家”的匈奴,是一個有了完善制度、後勤、補給、冶煉、科技、人才的遼國,不是一個由若干部落組成的遊牧民族;是一個大清老祖宗的金國;是一個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國。還有南邊各個不穩定政權。
然後大宋把前二者給熬死了。
坦白說如果同樣情況下,漢武帝過來也不是那麼容易能打下來的。因為和西漢不同的是——宋朝科技點沒有了碾壓。
宋真的不弱,尤其是邊境軍和中央軍。兩軍交戰也是勝負持平互相拉鋸的。在沒有長城、沒有天然防衛,很少騎兵的情況下,如此就能看出其戰鬥力了。
宋軍隊的問題也不僅僅是所謂貪污腐敗、冗軍那麼簡單。
宋朝對軍官的軍功也挺看重,我記得有80多級別,劃分很細。
但是軍人在宋朝的社會地位很低。因為其構成本身就是一種——我花錢,你消災的性質。
大概感覺就和現代社會某些人覺得——我是納稅人,你們這些用我們納稅人錢養的兵就該為我們賣命一樣,當然他們沒有這麼明確的概念,畢竟宋朝的稅收不是“取之于民用之於民”的,但是這個理直氣壯的感覺差不多。
但是和你們想像中的富宋不同,其實北宋很窮。
稅收的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用於養軍隊,還要應對多發的災難天氣,還要支撐全國基建運轉,能不窮嗎。
旁的不說,你以為是真的當地不好養馬啊?不是,是因為窮啊!養馬的利益低,開銷大,財政無法支撐他們不計一切代價得養馬而已。
對軍隊這部分高昂之處不完全是因為貪污腐敗,而是因為北宋的軍制是國有的,不是地方的。
尋常朝代一般有一些“當地稅收養當地軍”+“國家下發部分軍餉養當地軍”的概念,也會造成部分富庶地方的兵戰鬥力特別強,但是北宋則是全部由中央下發,然後從各個地方部隊抓取最精銳的力量武裝中央軍隊。
也就是“稅收當地一分不留全部上交中央”然後再“由中央派往各地”,當然我們知道在古代稅收這東西不像現在刷一刷卡,實則全非現金流,他們是現金流+糧草流,而可怕的是,這其中允許出現誤差。
不僅僅是軍餉,包括救災也是如此,當地幾乎沒有餘糧,發生災難只能等人來救,當然這個最後幾次改革後有所改善。(我記得是王安石,也有可能是范仲淹,忘記啦)
如果看過我紅樓卷的話,你們應該還記得我說過清朝地方是軍政分離,如果當地發現了匪盜當地政府不能處理,需要打申請到上級,由上級命令當地駐軍處理,其實當中有一個小TIPS,那就是當地駐軍在剿匪完畢後,會留下一部分戰利品作為軍隊的“勞務費”,餘下的交公,這也就是某種程度的“以戰養戰”
這其中固然會產生出些——某些壞心軍閥故意養大匪患讓其掠奪百姓,然後自己黑吃黑的情況。
但是也的確減輕了中央再軍費上的壓力。
宋朝不是。
宋朝的做法是,上了匪寨說:兄弟,要來做我們廂軍嗎?搶走的錢就算了你不用還了,來做我們廂軍還有工資拿哦。
就這樣的構成,百姓如何能對軍爺們生出些許敬佩心來呢?
昨天還搶過你的錢,今天就成了守護咱們城的軍爺了?
如果我是居民我也要破口大駡。
# 特別要提一句,北宋的軍隊繼承了唐末五代的高尚傳統,他們,不聽指揮。他們,真的不聽指揮,貪功冒進、貪生怕死、嫉妒軍功想要搶奪軍功他們什麼都幹 #
所以北宋的軍隊也不是白蓮花。
多研究歷史你會發現唐宋包括五代十國親征的都特別多,不是因為皇帝們閑著沒事幹特別血性,是因為尋常將領壓不住下頭,分分鐘不聽你的自己浪。
總之問題有很多,一點都不簡單,這是一個個人認為最奇葩的朝代。
仁慈和殘忍並存。
智慧和愚蠢同在。
神經病和大天才齊飛。
……你說它好寫,如果你無條件爽,你只需要加強軍事力量而已。
你說它難寫,因為當你仔細查了歷史資料後發現,奸,不奸。忠,也不全忠。改革,問題也很多。保守派,似乎也沒錯。
所以歷史真心是個坑啊!
原本以為最好寫的時代實際上最難寫。
作者君要崩潰啦!!!
嚶
有多少人和作小者一樣以為大宋就是:死有錢,不重視軍隊,死要面子,皇帝分權出了問題,老百姓收入賊高的固有影響?
其實北宋是:其實財政一直赤子,雖然重視軍隊就是搞不還,要面子……,皇帝集權更加有問題,老百姓收入高但是賦稅高,天災一大堆人禍也不少,因為軍隊多好多田都沒人種。
還好是仁宗朝,仁宗這很多事情還好一些。
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