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三國(五十)
可能因為有了事業和重大使命的緣故,這只小騾子此時的雙眼裏頭閃著明亮的光,它頭顱高昂,任由夏安然撫了撫它的腦袋和短短的鬃毛。
小蹄子更是驕傲得踏在地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那是只有打了馬蹄鐵之後的畜類才會發出的清脆響聲。
驢和騾自然本身不會被打馬蹄鐵,馬蹄鐵是為了保護馬匹的蹄子,目前主要是為了保護負重較大的重騎兵的馬匹的蹄子。因為它們的壓力太大,容易使得蹄子上的角質層破損,從而可能會引起馬匹因為不適,而刻意減輕這只蹄子的落地時間,導致重心不穩。
當然,也有為了保護需要長途奔襲的馬蹄的因素。
而對於驢來說,它們主要靠腰腹發力以拖拉貨物,並不以負重為主,也不需要長途奔襲,但是這只騾子還是擁有了自己的小鞋子。因為它是夏安然的騾,沒錯,就是因為它是腐敗的特權階級!
他本來就長得高壯,身上有馬的基因,如今在這群矮小的驢子中可謂鶴立雞群。
夏安然給它塞了一個蘋果,少少騾就在眾驢羡慕的目光中三兩口將蘋果嚼了咽下去,脖子昂的高高的,露出了掛在脖子上的紅色項圈。
負責押送這批糧食的將士名為賈逵。夏安然同他打了一聲招呼,此人正是之前那個發現潁川礦區時候當地的哪位賈縣令。夏安然在回到了昌邑之後,便派人調取了這個人的案錄,發現這的確是一個人才,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之前都被埋沒了。
既然是人才,當然沒有不用的道理。
這回名喚賈逵的年輕人快被調進了昌邑,後在培訓是又發現他居然算是一個文武全才,還是武力值還不低的那一種。
昌邑正是缺人的時候,此次被安排運送糧草,也是曹操對他信任的表現,二人互相見禮之後並未多說什麼,少少騾其實是夏安然托關係插入這支運糧隊的,有關這件事,夏安然之前便已同賈逵打過了招呼,到時候希望賈逵能夠稍稍注意一下這匹騾子的個人情況。
畢竟這是曹營唯一的一匹成年騾子,它的資料非常有參考價值。
賈逵負責押送糧食的終點,正是呂布那兒,在昌邑出發,來回可能不過二十日。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難完成的任務,因為目前運糧所行之地都是自己的腹地,有黃河在,即便袁紹軍想要偷渡,難度也很高。
但是在送完糧食之後,他們還要承擔運送回傷患的任務。考慮到此,所花費的時間可能要更長一些。
糧隊緩緩離開了夏安然的視線往北方走去,夏安然只看了不過數息,便收回了視線。
他作為此次戰役的糧草運輸總指揮,任務十分繁重。
此次戰役,因為多線開戰的緣故。之前曹營分散儲糧的優勢,便在此時展現了出來。
除了昌邑這一部分儲糧之外,各個戰線的紮營地距離儲糧的地方基本都控制在五日的來回之內。而夏安然所負責的調糧,便是自昌邑城以及更南部的一些儲糧城鎮將糧食送上此時作為中轉點的糧庫。
因為如今戰爭不過剛剛開打,消耗還不大,所以他還能相對輕鬆,而一等戰事開始膠著,雙方開啟拉力戰模式,對於糧草和藥物的需求也會逐步增加,到那個時候,他可能就要天天加班了。
荀彧這次將運送糧草的任務全權交給了夏安然——這個於後勤上還能算作是新人的青年,是因為他要集中力量應付,隨時可能會反水的勳貴們。
不只是漢臣,還有兗州城之內之前老老實實的世家階級。
而事實上,後者才更為棘手。
漢室的諸多大臣們,在之前一次又一次打壓之後,已經學乖了許多,而且他們不久之前,還出文斥責過袁紹,倘若昌邑城當真被破,小皇帝再被擄到袁紹那裏,那麼,他們就只能將命運寄託在袁紹是不是記仇上面了。
幾個老臣不約而同在心中唾棄了一句曹孟德的老奸巨猾。並在心中深深覺得,這一切都是曹孟德的陰謀。
曹孟德若是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一定會覺得自己非常的無辜。
因為真正引導輿論的實則為賈詡。
賈詡,因為之前向夏安然獻策而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之中。
他口稱可以為曹營開啟科舉選士的方法之後的事,夏安然並沒有多管。以他的段數對上賈詡純屬就是送菜。之後發生什麼夏安然不知道,但是他突然發現有一天賈詡出現在了屬於曹軍的官方會議之上。
能夠出現在這兒的基本就是曹操的心腹愛將了,這是連劉關張都沒有的待遇,因為劉關張三人他們所真正忠誠的不是曹操,而是漢室皇帝。於這一點上還是有所區別的。
夏安然看到賈詡的時候,只是稍稍吃了一驚,二人互相點頭,他便坐到了文士的第三席。
曹操的班子自從建立開始採用了就不是以官職論座次的方式,而是非常單純也非常直接得按照你加入曹營的時間排序。
在最初就是養成按這個習慣的時候,曹營的人也不多,大家也不曾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而等到了後來大家也都習慣了,也懶得再換位子。
這一點的優勢就在於不容易有心理落差感,但是缺點也有可能會造成群臣之間反而沒有了拼勁,畢竟座位的列席本身也是一種對於人向上爬的一種鼓勵。
但是就目前的情況看來,曹營覺得這一點很好,並沒有改進的需要。
話題扯遠了,再說回來,就之後夏安然所得到的資訊而言,科舉制暫時並沒有進入議案,甚至連風聲都不曾有,但是夏安然很清楚任何一個聰明的君王都不會放棄科舉選拔的方式,因為只有這種方法他得到手的人才,才是屬於自己……而不是屬於手下的某一方的。
所以曹操也好,小皇帝劉協也好,如果有這個可能性的話,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推廣科舉制。
而賈詡能夠坐在這裏,就說明他已經拿出了一套可行的推廣方案,並且這一套方案得到了曹營大佬們的認可,只不過出於種種原因,這一項議案被暫時擱置了。
但賈詡的個人才幹也在這一項議案中被肯定,故而才能被曹營所接納。
曹操一直都是一個對人才非常寬容的人,在歷史上賈詡是作為導致他失去長子和心腹愛將的主要責任人,他都能原諒,更何況只是如今這一個慫恿李榷、郭汜反攻長安的賈文和呢?
作為一個官場老油條,賈文和剛剛加入曹軍後表現得非常低調,在會議上表現得非常沒有存在感,屬於不點名就不發言,就算發言也是左右皆美的那一種,但是據說他在漢庭的會議上表現出來就是完全另一種風格,雖然也談不上秒天秒地,但是存在感卻也十足。
也正是他,之前以藉口自己打入曹營,將曹操收到袁紹私信的事情捅了過去,並且賈詡刻意誤導漢庭的臣子們以為袁紹和曹操為互幫互助關係。
害怕曹操和袁紹強強聯合的漢庭自然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在他們看來,曹操送給袁紹一個不屬於自己、又已經被袁術榨幹的徐州,換來袁紹的庇佑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對此,夏安然覺得要麼是漢室的聰明人要麼像賈詡一樣安靜如雞不說話,要麼就是被賈詡忽悠了,或者就是……大家在演戲。
總之,他是不相信漢室大臣真的有那麼蠢,而且個個都那麼蠢的,事情的真相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就像賈詡盤踞著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袍子下頭一團團的大尾巴一樣,指不定那裏頭也盤著幾隻修行了幾千年的大尾巴狐狸呢。
至於現在漢庭那些臣子哭唧唧一副老臣居然被算計辣!——的模樣,看看就行,上心……就不必了。
反正那些老臣一邊罵曹操,一邊上躥下跳寫檄文輸送到前方,讓前方將士指著袁紹鼻子罵……其實曹操本人覺得,這文采飛揚的,罵別人時候,還挺爽的,就沖著這一點,他就能忍下來時不時想要打噴嚏的欲望,並且還能撥款給這些老臣們改善一下生活。
雖然在外頭豆腐、紙張、牙粉已經因戰事道路被阻被炒上了天價,但是作為原產地生產商的曹操自己清楚這些成本……尤其在夏安然鼓搗出了各種替換裝、還有精裝之後,靠賣牙粉和紙的錢,曹操就能養活半支軍隊。
這就是家族獨資企業的優勢——稅和利潤都屬於我。
但是自己有礦、有煤的曹老闆每天依然都在覺得自己要被裝備、基建、民政吃窮。
這個時候隔壁狗大戶打上門來自然讓曹操非常的惱怒,如果要分析他的想法,那大概就是——你都這麼有錢了還想要染指我這麼點點的三分土地?你還要不要臉啦!
狗大戶……啊不是,四世三公家的袁本初此時也非常的鬱悶,他自己非常清楚曹操的本事,知道這是個硬茬子,自然不曾有過能夠輕鬆解決這場戰鬥的念頭。但同時,他又覺得曹操畢竟窮啊,就那麼一點子地盤,雖然難打……應該也不至於非常難的程度。
他會發動此次戰鬥,一來的確是覬覦這曹操所佔據的中原腹地,二來也是因為他十分清楚公孫瓚雖敗,他的勢力卻尚未被收復,若是將那些人留在本部,遲早要引起嘩變,既然如此不如送去戰場上頭,能活著回來也罷,死在那兒也罷,不是袁紹自己的軍隊,他當然不會心疼。
但儘管如此,在他的設想中,這一場戰鬥也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絕非是如今可謂摧枯拉朽。
但是這些損失倒也談不上不能接受,袁紹決議繼續派軍。既然已經和曹操對上了,當然也就沒有後退的道理。
此後的三月間,沿著黃河河岸,爆發了數場鏖戰,曹軍的套路被摸透之後雙方便進入了針鋒相對的階段,曹軍雖裝備精良,但是人數的劣勢一時之間是無法被彌補的。
最焦灼之時,連曹操也披掛上了前線親自指揮,很快就和袁紹王對王。
除了看似面對面的正面交戰外,雙方都試圖毀掉對方的糧道,但是豐水期的滾滾黃河的確使得他們的行為一度被阻隔,直到時間慢慢轉到而來枯水期。
先越過黃河河道的是袁紹軍,為了這次任務,袁紹派了足足數千人作為掩護,這些人裝作突襲的模樣頂著夜色度過了黃河,並且襲擊了曹軍大營。
這一日恰是新月,月光很淡,曹軍被攻了個措手不及,顯然是沒能想到袁紹軍居然會在如此天色下過河,不過雙方應對對方突襲也已經業務熟練,很快便拿起了武器進行反擊。
這幾個負責放火的兵士便在此掩護繞行到了曹營隊伍的背後,要尋找糧草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將心比心,這幾個北方兵士覺得曹營一定會將糧草藏得好好的,比如挖個洞什麼的……直到他們看到了疑似糧車的存在。
事實上,他們還沒有摸到曹營的所在地,天色雖然遮擋住了他們的身影,但同時也擋住了曹營的佈置。
但是他們運氣很好,似乎遇到了曹營的補給剛到的時候,這些糧食被露天堆放尚未入庫,或許是為了整理方便,上頭還寫了一個大大的糧字。
——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兵士嘲諷得想,他看看周圍守護的兵士似乎都被前方激烈交戰的戰士所吸引,竟然只留了一個小隊在這兒看守,袁軍一擁而上,他們之前做了無數次的訓練,就是為了在此時能夠快很准又儘量沒有動靜得掃清障礙。
一個小兵掏出了小心保護的炭火塊想要點燃糧車,卻被領頭的老大哥擋了一下,老大哥拿刀砸在了箱子上頭,他對於如此輕易得看到補給有些不相信,覺得這是不是曹軍布下的疑陣,這位把話一說,眾人也紛紛點頭。
於是他們撬開了這個被封住的箱子,剛剛砸出了一個窟窿,裏頭便掉出了黃燦燦的小米。
是已經被去了殼子的粟。而且應當是當季的粟,味道聞著就覺得香!
這一刻,他們內心的想法和曹操曾經的想法一樣:媽噠狗大戶。
事實上,如果他們找到曹營的糧倉的話,會發現裏頭雖然談不上滿滿當當,但是比袁紹軍的要滿的多,而且曹營的糧食基本都是已經經過加工後的糧食,不像袁紹,還帶著穀殼。最重要的是,他們帶著許多的乾糧、還有魚乾、肉乾……當然還有應季的蟲幹和能夠補充鹽分的大醬。
穀殼雖然的確可以增加一定的糧食重量,但是軍營裏頭的伙食並不會仔細的研磨,吃到了喉嚨裏面就是刺拉著嗓子下去的。還會附帶便秘的反面效果,總之,當看到曹營的軍糧都是成箱放置的補給裏頭是已經去殼的粟米之後,這位兵長內心不是沒有動過搬走的念頭的,但是他很清楚他帶不走。
既然帶不走當然不能給曹營留下。
這些人確認了這的確是曹營的糧草,看數量還非常不少,起碼夠一營的兵士吃上個四五日了,時間短暫,他們來不及做更多的打算,總之燒掉一個是一個吧。
邊上的小弟此時已經將炭火吹了起來,他們用稻草點燃了炭,然後站立著用人體擋住了這黑夜裏的一小簇亮光,別的幾個兵哥在糧車上撒了些豆油方便引火,若非時間來不及,他們定然是要將這些木箱子全都打開的,但是前頭已經吹響了號角,那是集合退兵的意思,雖說他們這一隊已經能算是敢死隊,本來也沒做好能回去的準備,但是如果能活著,誰會願意死呢?
“大哥!聽到有人靠近的動靜了!”從一開始就不曾加入戰鬥的一個小年輕正趴在地上,他在這支小隊裏面擔任斥候的工作,在訓練之下,他可以通過地面震動以及傳導而來的聲音推算出敵人的動向“約莫還有三百步……他們發現我們了!”
“點火!”
來不及思考更多,幾個兵士將燃著火的稻草全都丟到了糧車上被他們撒了豆油的地方,就在曹營兵士奔回的時候,成功點燃了糧車。
“撤!”這幾個人來不及去思考曹營回防速度的不正常,以及似乎此次引火過於順利,此時只能按著原計劃,先行撤走。
但令他們吃驚的是,曹營的兵士並未急著去撲火,反倒是選擇先來追擊他們?
袁紹的兵士感覺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不是正在撒丫子逃跑,都想回頭去罵他們不專業了:遇到這種情況當然是要先救糧草啦!哪怕糧草被點了火也要努力救啊,追追追,少幾個人頭會死嗎?不會啊,少了糧車才會死啊!
……媽的,曹營的兵士怎麼那麼能跑!要,要跑不動了!
嘖,最後,像個男人一樣得戰死吧!
這位戲很多的袁軍小頭目忽然站定了下來,他掏出了自己的佩刀面向了曹軍,見他如此,同行的幾個兵士也站定了下來,他們此時內心有一些悲壯,也有一些滿足,起碼他們是完成了任務之後光榮赴死的,不是像他們那些再也沒能回來的弟兄們一樣,含恨埋骨他鄉。
但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也要含恨而終了,等五花大綁得被帶回了曹營之後,他們發現糧車壓根沒人去救,它就這麼繼續燒著,雖然還在燒,但是這個狀況明顯不對。
這個燃燒的狀況,但是與其說是火大,不如說看似很大。
火燒的熱鬧,但實際都浮在了箱子的表面。
從他們奔跑到被抓回,已經過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撒了豆油的糧車若是任由它燃燒,無論如何也應當已經被燒為了灰燼,更何況這些糧車的木箱之間還夾著白色的紙張,紙……對了,既然是紙,為什麼這些紙沒有燒起來?
這個秘密他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這幾個前來襲營的兵士被捆綁著同別的戰俘一起送到了兗州腹地,在那裏他們有一部分人呢被派去開採鐵礦,但是這些個則是被帶去了另一個地方,他的職責是將一些石頭丟在鐵罐子裏頭加熱燒成糊狀,然後混合入一些被敲得細碎的石子。
然後將冒著熱氣的黑糊糊送到別的地方,在那裏,會有別的戰俘負責將這些東西倒在地面上,並且通過圓筒一樣的東西將它壓得又平又穩。
這個工作他幹了四年,最後混成了俘虜中的一個小頭目。
曹營對他們這些俘虜的待遇不錯,吃喝都管飽,逢年過節還能吃肉,每年最熱的時候還能休假,有時候也會和旁的隊伍裏頭有互相交流……大家玩玩角力什麼的。
而隨著曹軍勢力的擴張,被送到這兒的人越來越多,來源也越來越廣,到了後來,還來了不會說漢話的匈奴人。
看守他們的兵士們對他們並不嚴苛,很少打罵,這些兵士們也是曹營傷退下來的兵哥,看守他們是這些兵哥的次要任務,主要任務就是負責鋪路。
在這四年內,他跟著兵士帶著他的小子們走過了很多地方,他也漸漸明白了他們做的工作是什麼,這些材料又是什麼。
是的,就是路。
這些黑糊糊的膠狀物質在幹了之後,又會變成石頭的模樣,而曹營把這些東西鋪在地面上之後,就會變成風吹不散,水沖不亂的路。
再後來他在需要去遙遠地方鋪路的時候,曾經坐著車踩在這條路上,他們每次把地弄平了就走,還真的很少在上頭走過。車軲轆在上頭滾呀滾,非常非常的平穩,味道也不像他們在鋪路時候那麼的難聞,不湊近嗅已經沒了味道,這裏的路當然不是他們鋪的,全國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這次出門也不再是坐著囚車,而是作為技術交流人員去別的地方教授那邊知識。
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些人被帶走,這個兵士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但是等輪到自己的時候,他的內心卻異常平靜。
在被兵士帶走的時候,他覺得這一天來的有些早,又有些晚。
其實還是挺遺憾的……比如他還沒媳婦……一直跟著他的小崽子們還是那麼不靠譜,他走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續上,比如他一直想知道那些糧食到底為什麼沒著火,被關到這兒之後他們猜了很多,最後覺得曹營莫不是有人會仙法,不知道這個困惑臨死前有沒有人幫他解惑?
覺得早是因為,他其實覺得自己還是沒能活夠。
覺得晚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早在幾年前就會喪命的。
一路上的兵士不言不語,帶著他走過了一串昏暗的街道,這裏沒有別人,他手沒有被綁著,雖然沒有武器,但是他長年幹粗活,這小兵看著又瘦弱……若是他一拳頭上去……嘖。
他歎了口氣,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到“小哥,你們這樣不對,這太危險了,你這小身板……我能打十個。倘若真的是別的什麼人,把你掀翻了逃走可怎麼辦?”
他面前的小吏不言不語,步伐十分穩定,這個袁紹軍的兵士如同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一般,就開始對著這個陌生的小吏叭叭叭說了起來,從他白馬義從出生說起,再說到打匈奴時候的爽快,然後被曹孟德打的憋屈,末了就不得不提到那個他糾結了好些年的問題,那糧車究竟是怎麼搞的。
這抓心撓肺的,心癢了好些年了。
小吏不制止他,也不回應他,這令男子忍不住有些蹬鼻子上臉,他又想著我都要死了,前頭還不知道什麼在等著自己,現在不說難道要留到下輩子說嗎?那豈不是很可憐?
於是他一路碎碎念,連自己對送菜娘子的那麼一點點肖想也說出來了,當然他沒明說那是送菜娘子,他死了沒關係,到時候使得官吏覺得那娘子同他有什麼牽扯就不好了。
小吏背對著他的身影有些顫抖,明顯是要忍耐不下去了,見此這漢子歎了口氣,他仰起了臉,他們可能是在一個山洞一樣的地方,頭上一片昏暗,什麼都看不到,這令他聯想到了那改變他一輩子的一夜。
那一天天色也是這麼黑的呢。
“真想再吃一次驢肉火燒啊。”漢子喃喃道,但是於他心中最深的渴望,其實是——真想回老家。
回到那個貧窮的家。
回到他阿父阿母的身邊。
不知道曹營能不能將他的屍首送回去……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看到前頭已經慢慢亮堂了起來,要走到盡頭了呢。
他想。
該結束了。
……其實我還有很多想幹的事。
只是看來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人可能只有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才會發現:其實我不想死。
真的不想死。
這一刻,這個八尺男兒忍不住哽咽了一聲。但是很快他又堅挺了起來,將那一股子悲意按捺了下去,正如他當時迎戰時候一般:男人,死,也要站著死。
但是迎接他的不是來自曹軍的屠刀,而是一份碟書。
大漢的碟書。
是他的戶碟,上頭他的名字後面跟著的是良民二字。
這,這是什麼意思?
大漢有些不敢置信得瞪大眼,他面前站著若干個文吏,他們看著他的眼神很柔和,甚至帶著些欣慰。
“爾已以工抵罪。”一個文吏對他說“自今日起,爾可自由。”
“可以……走了?”他有些茫然得眨眨眼,捏在手中的碟書沉甸甸的,但是他還是有些沒有真實感。
漢子呆呆得一歪頭,文吏看著他傻乎乎的模樣笑了一下,他見過很多能從這條道裏面走出來的人,卻很少有漢子這麼灑脫的。
“走之前你還得做一件事,”他指了指他背後“見見那引你走出之人吧。”
說的也是,漢子點點頭,轉過頭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他以為就要沒命了,所以拉著人家小吏說了半天,沒想到他是重得自由,這就很對不起人家小吏了。
邊這樣想著,他邊要向小吏作揖請罪,誰知在明亮的光線下,他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之人,這扮作小吏模樣的人,竟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送菜娘子。
此時這娘子正淚如雨下,被淚珠打濕的眼仁烏溜溜得看著他,漢子登時有些不知所措,他手忙腳亂了半響,又想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整個人都羞窘得不行。
直到後來,他才自自己娘子口中得知,其實他們這些戰俘平日裏頭的表現都有人記在心裏,他們這些人都有一個服役的年限,這個年限一般不告訴他們。
而官差們平日裏頭會根據他們服役時候的表現向上頭打申請給予減免或是增加,這種都是私底下進行的,有一些表現不好的人被留下做一輩子也是正常的,畢竟他們本來就是戰俘,是生是死不過是勝利方一句話的事情。
他們這些人在被釋放前會經過一道考題,正是那黑暗又漫長的一段路。
那一路上他們身上沒有枷鎖,前頭只有一個瘦弱的小吏,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被釋放的,想著的多半這就是殺頭路。
如此境地之下,人的惡念暴增,很多人雖然明知即便殺了這個小吏,他也是逃不出去的,但是出於一時的暴虐心理,也有不少會動手的。
但凡動手了的都被當場格殺,雖然夏安然對於此舉覺得這是在故意考驗人性,不應該被提倡,但是想出這個辦法本就是為了保證這些俘虜被放出之後不會危害社會,本身並不是在好人當中找壞人,而是壞人中找好人。
事實上使用這種方法之後,所排選出來的俘虜的確都比較老實。至今至今沒有遇到有重操舊業的。
但是這位送菜娘子的情況比較特殊,按照這位漢子的情況,他本不應該被放的這麼早,但是這娘子給他擔保,這是個老實人,更是不惜以自己為例,算是將自己一條命賭上來給這個漢子一個機會,娘子自己也不是普通人,嚴格來說如果這漢子當真動手,和曾經當過山大王的送菜娘子指不定誰能贏呢。只是送菜娘子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竟然聽到了這悶棍子的真情告白。
那還有什麼說的,剛出了門直接拉著入戶去呀。
漢朝的娘子,就是這麼彪悍。
只不過令這個漢子遺憾的是,直到最後壽終正寢,他都不知道為什麼曹營的糧草沒能燒起來。如果夏安然直到有一個漢子抓心撓肺想了這麼久,一定會哭笑不得得告訴他,因為糧草的木箱子當中用了石棉作為夾層。
石棉,又名石綿,是目前唯一被發現的天然礦物纖維,具有極高強度的防火性、抗張性、以及抗化學腐蝕性。
其本身無毒,好加工,但是它具有極其細小的纖維,會在加工、開採過程中被人體吸入,然後在肺部沉積,在二十至三十年後引發肺部疾病,在現代已經被列為一級致癌物,但在東漢末年,這是非常珍貴的防火材料。
以之為材料所編制出的布帛可以防火,以前被成為火浣布,是極其珍貴的布帛。
如果不是因為一次曹操意外得到了一匹火浣布,夏安然也不會想起來這個,事實上在現代,石棉因為它的高污染已經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即便在一些場合出現,它們通常也被包裹在別的物質裏面,使人體無法接觸。
夏安然能夠知道這個還是因為他所就讀的大學某院系的學生曾經掀起一場抗議活動——抗議國家在明知石棉危險的情況下,還是將石棉網作為最廉價的隔熱材質下發給廣大的初高中實驗室給孩子們使用。
但是後來有人出來解釋,石棉本身無毒,而實驗室使用的石棉已經經過了處理,只要實驗操作規範,並不會出現粉末。更何況任何脫離劑量來談傷害的都是偽科學,但是後來各大高校為了避免這一紛爭,還是收起了石棉網。
雖然政府在工業上仍然需要石棉的便捷、廉價、好用,但是起碼在孩子身上還是需要保護一下的。
也因此,夏安然非常清楚這一匹火浣布壓根不是什麼珍獸的皮毛,更不是什麼西王母的恩賜,完全就是一種礦物質提取出的棉絮和亞麻等物質放在一起編織出來的罷了。
再一次被夏安然打破對於美好事物幻想的曹孟德依然保持了他良好的風度,沒有生氣,他得知這東西可以量產之後立刻派人去了夏安然唯一知道礦區的地方去採買,並且在當地雇傭人進行加工,這些棉絮一樣的物品被全數壓平成紙狀,然後夾在了木箱子當中。
只要箱子不破碎,它就不會造成污染,而其本身的防火能力可以保證曹營的糧草不會被火攻點燃。他們也就無須在糧草方面下防守功夫,甚至還可以用糧草作為誘餌。
事實上,就在漢子被俘後,戰場的優勢很快就向曹軍傾斜。
當夜,這幾個袁軍的漢子之所以行事順利,一來是他們的計畫巧妙,二來則是因為曹軍亦是在同日派人去襲擊了袁紹的糧倉。
畢竟。
月黑風高,大家的想法都一樣——適合放火。
作者有話要說: 石棉……我們最常接觸的地方就是化學實驗中的石棉網。它本身是不會被火點燃的,因為人家就是石頭呀,只不過是纖維狀的。
現在部分實驗室還在使用,如果不拗斷,不舉起來在空中瘋狂揮舞應該是沒事的,中國目前還沒有禁止這個,因為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
我國也是屬於石棉資源豐富的國家,你要讓國家放棄這個巨大的利益選擇別的進口材料,實在有些不容易。因為它的可利用地方太多了。
石棉肺的形成原理似乎是尖銳的石棉纖維會在肺部戳出一個個傷口,然後肺部出於自我保護就會分泌一種物質包裹住那兒,從而影響肺部的擴張性,最後使得可工作區域逐漸減少。
這東西最麻煩的是,不到最後你不知道自己是這個原因,比PM2.5還麻煩,而且纖維會附著在工人的衣服上被帶回家,影響工人的家人。
如果有留學老美或者移居老美的崽,遇到良心仲介的時候就會被提醒這個是老房子,防火是用石棉做的,如果要翻新或者要裝修一定要請專業人士來,絕對不要自己弄……因為在牆裏面的石棉是無害的,但是被人拆毀之後暴露在空氣中又經過震動的石棉……= =你們懂就好。
這東西潛伏期差不多在20年到30年左右,文裏面我沒仔細寫,主要是……三國平均壽命在40歲左右,估計都等不到病發……要不要寫這個我也是猶豫了很久的……如果看不慣,還是無視吧。
今天另外一個東西是瀝青。
我們現在用的瀝青不是夏喵那個,他那個是天然瀝青,我們的是石油提取物,兩個還是有一丟丟差異的。
對了,夏喵記憶力的那個刺鼻玩意其實不算是瀝青,而是柏油,柏油是石油提取物,也算是瀝青的替代品……有毒,現在已經全都被瀝青所取代,但是還是被稱為柏油路。
瀝青熔點不算很低,問題是它是黑的……所以吸熱。
一到夏天就會有融化的模樣,所以要混入石子,方便互相擠壓(差不多是這個原理吧)
哎,紅樓是南方,又是福建有三合土,北方要造路又搞不出水泥,就只能奢侈得用瀝青啦!
對了我覺得你們肯定沒注意到,其實瀝青很早就有出場,在荀彧帶著夏喵守東郡的時候,已經是他們的守城物資啦。不過守城的時候用法就是……燒起來,丟出去,瀝青會黏在人的皮膚上,不燒玩不算完…………感覺超痛。
在古代,守城這件事……真的是比較容易的,所以自古守將不出名,而攻破一座城的攻將則會留下自己的姓名呀。
最後,兵士的出行考驗……怎麼說呢,就如文中寫的那樣,這不是釣魚執法,讓好人變壞,而是給一個本應該是死刑的壞人經過了勞動改造之後,給你一個機會,能抓住你就自由了,又是良民了,如果抓不住,那就被擊斃,也怨不得他人。
其實有一些理智有一些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幹,因為他很清楚逃不出去,除非是那種臨死也要拖一個下水的極度惡劣的人,都不會動手。而這種人是絕對不能放到社會上的,就是反社會人格。
能夠將死刑犯緩刑放出已經算是特赦了。
PS,想出這個辦法的當然不是夏安然啦,來自現代的小白的想法妥妥就是:啊?他已經勞動改造了呀,為啥不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