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紅樓(二十八)
殿試第二日,三百位進士齊聚于午門前,著公服,戴三枝九葉頂冠,隨禮樂入午門掖門,齊齊立在太和殿禦道兩側。
文武百官各列二行於一旁,面向他們,用著或是苛刻,或是審視的目光看著這一屆新科進士。
他們自即日起,將不再是學生,而是本朝最新的官僚血液。
對他們的考驗,從現在就開始了。
學生們可以明顯感到看來的目光,已不再是官員看新科學子那帶著包容期許的目光,而是變得更加冰冷。
他們的身份即將發生變化,這種變化讓許多學子瑟縮了一下,但也有許多學子,迎著冰冷的目光就像小白楊一樣挺直了脊背,就如同新生的樹木,雖然孱弱,但是柔韌,已經做好了頂起刺骨寒風的準備,生命力旺盛得只要一陣春雨,就能蓬勃生長。
日初升,四個侍衛持鞭走出,站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同時揮手,咻——啪,啪啪。
鞭子劃破空氣,在這座古老的都城中如爆竹般炸響。
“皇上駕到——”
諸人面向皇位齊行跪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上著隆重朝袍在一片跪拜中越眾人而出,踏漢白玉石階而上,旋身端坐於被擺在太和殿大殿前的皇位上,他一手扶椅上龍頭,另一手微揚叫起,由鴻臚寺官持黃榜拾級而出,立在皇帝下首,行大禮。
鴻臚寺官讀禮制,禮樂聲已停,全場一片寂靜,寂靜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禮制很短,大意是為了說清本屆考生參考多少人,錄取多少人。
本屆鄉試參考,四千六十七人,錄四百人。
本屆會試參考,六百四十一人,錄三百人。
夏安然目光落在自己的腳面上,他自然知道自己發揮的如何,也大概明白自己的排名,所以內心倒是十分平靜,緊張是有的,但是並不會像同期的考生那般……緊張到雙手顫抖。
夏安然默默掐了把給自己丟面子的微發麻的手爪子。
鴻臚寺官已經開始唱名,首先是一甲三人。
“甲戍年,策試天下貢士,一甲第一名,劉浩生”
一甲三人名均會被讀上三次,在這唱名聲中,鴻臚寺官走近,引狀元出班跪在了禦道左側。
接下來,狀元榜眼探花被一一引出,相繼跪下,榜眼他不熟,但是探花夏安然是認識的,就是那位自粵省來的在春闈第一場結束後問夏安然醬在哪里買的同道中人。
然後皇帝會招引幾人到太和殿說話,剩下的人雖不敢動,但因夏安然位置靠前,是可以敏銳的察覺到,有許多道羡慕的視線穿過他暗戳戳得投向了離去的三人。
個個都恨不得跟著鴻臚寺官一起走的人是自己。
皇上對這三人親切得交談了幾句,這三人便跟著鴻臚寺官下去了,他們接下來要換上一甲的公服,戴狀元、榜眼、探花冠,一聲正裝,踏禦道自午門正門而出。
這可謂是一個學生一輩子能夠達到的最高榮譽一刻。
從只有皇帝能走的中門而出,踏馬遊街,正所謂一朝看盡長安花,不外如是。
剩下的人依然站立在這,聽二甲三甲的排名。
實則只需要念二甲排名和三甲頭名即可,剩下的都是三甲,也沒人在意排名了。
夏安然有些緊張,腦袋裏面有些昏沉。
他在這兒也已經有了八年時間。
整整八年……
縱然他一直堅定信念,目的是完成任務回家,又怎麼可能不被這個世界所影響呢?
“甲戍年,二甲第三十六名,夏安然。”
就在他有些昏昏沉沉,甚至開始在腦中重播過往片段的時候,這一聲將他叫醒。
夏安然有些怔怔,然後趕緊躬身應喏。
待直起身子後,頓時感覺有些放鬆了。
心中大石落了地,壓抑之情也消散開了。
頓時有撥雲見日的感覺。
沒想到,緊要關頭時候腦子裏面會播放蒙太奇,居然是真的。
他腦子裏面在這時轉過的居然是這個念頭。
突然,他聽到鴻臚寺官又叫了聲他的名字“陛下宣姑蘇夏安然覲見——”
剛剛放鬆了的夏安然又是一驚,如果他現在還是只貓,就能明顯感覺到背後的毛毛和尾巴上的毛毛都炸了起來,驚得不輕。
但是他人的反應還是非常快的,小步出列,隨鴻臚寺官員去了太和殿。
於殿前鴻臚寺官躬身“陛下,姑蘇夏安然到。”
然後他微微挪開幾步露出被遮擋著的少年。
年輕人臉蛋漲得通紅,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手,看起來極其緊張生嫩,行禮跪拜動作卻絲毫不錯,皇帝見到他忍不住笑了下“卿且平身。”
夏安然行禮謝過,站了起來,眼睛還是乖乖看著太和殿階梯,見狀皇帝又笑了一聲“怎麼,現在不敢抬頭看我啦!”
轟得一下,夏安然的臉更加紅了……偷,偷看原來被發現了。
他自是不知,當時他無意間一個抬頭皇帝當然是沒注意到的,但是考試全程都是由史官記錄的,畢竟這其中沒准未來就能出幾個能出本傳的臣子,每一個考生的情況史官都會記下幾筆,若是未來真的出了股肱之臣,自可從中擴寫。
比如某某大臣已有成竹在胸,見題一笑。
某某大臣雄才大略,早早完卷之類的。
夏安然答題答題答到一半突然抬頭,然後看到突臨考場的陛下之後為天顏所震撼什麼的,也是個很不錯的寫點啊。
那時候抬著小圓臉瞪大小圓眼,一幅目瞪口呆模樣的夏安然自然不知道自己傻乎乎的舉動全都落入了史官的眼中,並且被記錄了下來。
當然,史官記錄歸記錄,但是是不會告訴皇帝的,告訴皇帝的是皇帝頗為信任的一個大臣,在昨夜閱卷時候當做談資,不帶惡意的說了。
本朝對於天家尊嚴並沒有極為的嚴苛,像夏安然這種偶然抬頭看看皇帝當然不會覺得被冒犯,又聽這人年紀小,都還沒弱冠,還是林如海的弟子,先天就帶著幾分好感,再一對名字,噢喲,熟人呀是。
於是便有了今日將人招上前來的事了。
對於這個稿不對答卷的人,今上自然是非常好奇的,尤其這小朋友的卷子非常的對他胃口,皇帝現在簡直要窮瘋了,他剛登基沒多久,頭頂又有個上皇在,一杆子老臣看碟下菜,他政令不可大改,祖率不可大動,最可恨的是,這幫子老臣嘗到了問國庫借錢的樂子之後,不說還錢,更是閑著沒事就來借,吏部催他們還錢就哭窮,還是直接去上皇那兒哭,上皇心軟,便對他說先緩緩。
這家緩緩,那家緩緩,到最後該收的錢收不進來,還要再借。
國庫錢不夠,很多事情就做不了,即將入夏,又要到一年防澇之時了,救災的銀子還沒著落呢,等過了澇,又有乾旱蝗蟲要治!
好在,上皇見兒子的頭髮一把一把的掉,最後還是在科舉改革這件事上退了步,也堵住了抗議的老臣們。
老臣為什麼要抗議,自然不是他們口中的祖宗法制,本朝建立才多久,祖宗也不過是今上的爺爺輩,主要是因為,這些老臣家裏頭個個都有讀書人,就等著子承父業呢,現在一改考制,原先學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能放出來的小輩突然得被關回去重新學習,他們自然不樂意。
八股陋習,其實上皇也想要改,只是前期上皇忙著守江山,後期上皇心軟又怕改變,這想法一直有,只是遲遲不得執行。
直至如今,作為補償,他就順水推舟允了兒子的改革。
會試時候的題目,是今上親筆書寫,極其的耿直,非常的不婉轉,可謂平鋪直敍得問這些舉人們,要怎麼給國家創收。
今上改策論這一行為實則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他不需要文采斐然之輩,他要一個,能夠治理國家的人,他要的不是來給他寫精彩文采的書生,而是一個給他治理好錦繡江山的能人。
會試的考官們由今上指定,點選的均為幹實事之人,也是自各部走出的熟知民情國情的。
這樣的人選出來的學生,會是怎樣的呢?
這幾天皇帝都有些激動和興奮,然後他就發現了夏安然這一朵奇葩。
這是這次考試中唯一一個稿紙上答題比試卷上更優之人。
但是皇帝不能說,皇帝特別想給小孩一個好名次,但是不行,他的試卷還得貼出去,又不能貼稿子,試卷的確是一般般,貼出去了定會有人指責科考不公,於是皇帝只能憋著,憋的有些內傷。
夏安然站在太和殿石階之下,他眼簾低垂,目光所及之處定在石階之上,看上去極為恭順。
皇帝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朕聽聞卿入學不到五年?竟能取得二甲的好成績,果真少年天才。”
夏安然答“稟陛下,不敢當。”然後他就吹了一把上皇仁德,今上孝順,父子相得,將民間治理的非常好,所以才能讓人安心下來讀書云云。
皇帝點點頭,表示這波胡吹我接受了。
然後露出了一個頗為興味的表情“夏卿尚未及冠,可有取了字?”
邊上的一干大臣不由得用眼角餘光紛紛瞄了過來,夏安然可以感覺到自己身上瞬間被無數道視線給穿透了。他表情不變,繼續恭順“稟陛下,家父去的早,並未給學生取字。”
皇帝當即就說“那朕給你取一個,可好?”
……沒有人敢說不好吧!夏安然眼角微微瞅了一下,幸好他低著頭沒人能看見,他動作極快得行了個跪伏大禮,做受寵若驚狀“學生,謝過陛下!”
皇帝很滿意,說“爾名安然,汝父願你一世平安,朕賜你景熙二字,願你所見之景一片鴻熙。“
夏……驚喜????
夏安然必須慶新自己現在的姿勢別人看不到他的臉。
這個諧音真的很……微妙啊!
還有,陛下,你取字是不是太敷衍了?別人起碼是看看四書五經尋個好聽又有道理的,祝你一路看到的都是平安光明好風景是什麼東西啦!
他一邊做驚喜交加狀謝恩,一邊在心裏吐槽。
這時候系統忽然插話【其實挺好的,如果結合你的身份,已經是一個很好的祝願了。】
夏安然愣了愣,明白系統說什麼,眉目慢慢變得柔和。
夏安然,夏景熙,均都是最美好的祝願。
不求聞達,只願平安康健,所見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