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人還是那個人, 五官也沒有什麼變化, 可卻有些地方不一樣了。臉色由曾經的蒼白變成了另外一種白,好似玉石的清潤之色,又多了幾分磋琢後的鮮活。他身上沒穿鬆垮的棉衣, 隻著一身單薄的紅衣,衣角堆落在雪地上, 隨著微風輕輕浮動。天地間的皚皚雪山盡數成了他的背景,襯他生動異美的容顏。
他輕輕勾起一側唇角,狐狸眼眼尾輕挑,眼尾下的那粒淚痣忽勾勒出一抹活色生香來。清潤盡散,只餘妖異之姿。
「不認識了?」姬無鏡問。
依舊是顧見驪熟悉的那種懶懶散散的口吻,她待怔的心弦終於被拉了回來, 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後知後覺地匆忙別開視線。檀口微張, 想要說什麼,卻一時之間喪失了言語的能力, 半個字吐不出來。
她頷首垂眸, 視線落在車下的雪。輕風拂過, 吹起地面今日剛落的雪, 地面上的細膩的雪被吹起了一道道淺淺的漣漪, 好似那股輕風也吹進了顧見驪的心裡, 讓她那顆心上也輕輕浮起了一層漣漪。
她為什麼要移開視線?她應該歡喜地望著他才對。顧見驪心中怦怦,她捏緊了身上裹著的棉披風衣角,重新抬起眼睛來, 對上姬無鏡的視線,安靜地望著他。
「顧見驪,過來吃兔肉。」姬無鏡含笑道。
顧見驪木訥地點了點頭。她捏著披風,動作有些笨拙地往前挪了一些位置,將腳踩在雪地上,下了木板車。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姬無鏡的臉上,抬腳往前走,卻忽然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走了太久太久,這雙腿竟然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又或者是歇了一晚凍僵了凍麻了。
顧見驪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有些手忙腳亂地掖了掖鬢角淩亂的碎發,裝出淡然的樣子來,抬眼望向姬無鏡。姬無鏡已經起身,朝著她一步步走過來。
他一走動,畫卷鮮活,光華盡展,浩渺天地也黯然。
顧見驪撐著雪地想要起來的手僵在那裡,停下了動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姬無鏡,凝望著他一步又一步走近。
顧見驪心裡生出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她竟然莫名覺得緊張。那絲絲縷縷攀爬在心上的緊張情緒弄得顧見驪覺得有些好笑,有什麼可緊張的呢?
姬無鏡俯下身來,手背貼在顧見驪的額頭,「咦」了一聲,慢悠悠地說:「也沒發燒啊,人怎麼傻了。」
他坐在火堆旁許久,手背是暖的。微暖的感覺貼著顧見驪的額頭,又逐漸侵入她的身體裡,隨著她的血液,蜿蜒遊進她的心裡。
姬無鏡手臂探過顧見驪膝下,將她打橫抱在懷裡,抱著她往幾步之遙的火堆旁走去。顧見驪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微暖的胸膛。
忽然拉近了距離,讓顧見驪更清楚地看清了姬無鏡的容顏。她近近望著他的側臉,眼中生出幾許茫然疑惑來。
昨天夜裡,姬無鏡醒來時眼白猩紅,面頰皸裂沁出細密黑色血珠的可怖模樣還在眼前。怎地今日就……
這是真的嗎?
眼前的姬無鏡是真的嗎?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嗎?
還是只是她的夢?莫不是她的夢還沒有醒過來?
顧見驪怔怔望著姬無鏡宛如瑰璞般細理的側臉,不由自主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她細小的指尖兒慢慢移過去,指尖兒將要碰到姬無鏡的臉頰時,姬無鏡已經走到了火堆旁,抱著顧見驪坐了下來。他側過臉,看了顧見驪一眼,視線落在顧見驪幾乎碰到他臉頰的指尖兒上。
顧見驪抿唇,動作有些不太自然地想要收回手,手腕卻被姬無鏡握住。
姬無鏡漸漸眯了眼,狐狸眼裡流轉了幾分不高興。
顧見驪的視線跟著姬無鏡的視線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背上血污一片,劃破的傷口裡滾進的砂石沒來得及處理,讓她手背上的傷口有些腫。
這是她昨天抱著姬星漏滾落斜坡時,護著姬星漏的頭臉時造成的。這兩日的亡命路,她自是沒來得及處理傷口的。
顧見驪急忙把手抽回來。她低著頭,抓了一捧雪,想要清洗手背上的傷口。然而她的手腕再一次被姬無鏡握住,手心裡的雪散落下來。
姬無鏡不緊不慢地把顧見驪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拍了拍她手心沾著的濕雪,然後才拉過她的手腕,將她手背上的傷口湊近。他俯下身來,舌尖舔過顧見驪手背上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嵌入傷口,尋找砂石,將細小的砂石舔在舌尖,一粒一毫地舔乾淨。
他的舌是熱的,是軟的,是濕的。
顧見驪緊緊抿著唇,低垂的眉眼眼睫顫了又顫。冰天雪地,折膠墮指,顧見驪竟覺得身子裡也變得熱了,軟了。
輕顫的眼睫下,也濕了。
姬星漏歪著小腦瓜,古怪地瞧著姬無鏡和顧見驪。他們在幹什麼呀?爹爹為什麼要咬顧見驪的手?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的呀?」姬星漏問。他站起來,走到顧見驪和姬無鏡身前,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顧見驪的手,恍然大悟:「哦,爹爹不是在咬你,是在舔你。」
顧見驪臉頰一紅,迅速將手收回來,因為動作太快,指尖兒還戳了一下姬無鏡的唇角。她將手背在身後,裝出平靜從容的語氣來,終於開口說了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已經舔乾淨了……」
姬無鏡拇指指腹抹了一下被顧見驪指尖兒戳到的唇角,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他偏過頭,口中的舌尖輕輕卷過,將砂石吐了出來。
顧見驪目光掃過周圍,這才想起來芫順,她主動問起:「芫順去哪裡了?」
姬無鏡想也不想,隨口說:「昨兒夜裡落雪,把她埋了。」
顧見驪大驚,頓時變了臉色。她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一手提裙,腳步虛浮磕磕絆絆地往前小跑,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厚厚的披風被風吹落,緩緩落在雪地上。
「芫順!」顧見驪一口氣跑到平板車前,昨夜芫順睡著的地方。她跌坐在地,也不急著起身,慌慌張張地用雙手去挖面前厚厚的積雪。
顧見驪眼前浮現這兩日共患難的每一幕。芫順對她的每一次攙扶,她們手挽著手邁過的每一道溝壑。更想起昨天夜裡,被那夥心思歹毒的村民追上相逼時,芫順明明那麼害怕,卻願意在最後的關頭犧牲自己來救她……
「芫順!芫順!」顧見驪一邊扒雪,一邊喊。
「夫人,您喊我?」
顧見驪扒雪的動作一頓,身子僵了一瞬,才轉過身,循聲望去。
芫順手裡抱著些枯樹枝,和長風站在很遠的地方,正往這邊走來,聽見顧見驪的喊聲,芫順趕忙小跑起來。
顧見驪又聽見了身後的一聲輕笑。
顧見驪剛轉過頭去,姬無鏡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笑:「好待啊。」
「姬昭!」顧見驪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推他。
姬無鏡也不躲,借著顧見驪推他的力度,懶洋洋地坐在雪地上,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隨口說:「待得叔叔特別喜歡。」
顧見驪那口氣堵在胸口,將出不出,將消亦不能消。她低下頭,抓了一捧雪,一雙手團了團,揉著一個雪球,直接朝姬無鏡的臉上砸過去。
姬星漏重重歎了口氣,不高興地嚷嚷:「還吃不吃兔子肉了!都多大的人還玩打雪仗,哼!」
顧見驪聽姬星漏這般說,略覺得有些失儀。更何況這裡不僅有姬星漏,還有長風和芫順呢。她站了起來,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又是一副從容體面的姿態,挨著姬星漏坐下,準備吃兔子肉。
她早就餓壞了。
她伸手去拿兔子肉,竟被燙得火速收了手,手指頭捏著自己的耳朵尖兒降降溫。
「顧見驪,轉過來。」姬無鏡說。
顧見驪才不理他,不僅沒轉過去,反而側轉過身,徹底背對著姬無鏡了。
「快。」姬無鏡又說了一聲。
當著外人的面兒呢,若是太不給他面子是不是不太好?顧見驪猶豫了一下,才轉過身去,她剛轉過身,就被姬無鏡塞了一嘴的兔子肉。
肉很香,熱氣騰騰。
顧見驪看了姬無鏡一眼,收回視線,小口小口地將嘴裡的肉吃了進去。剛吃完,姬無鏡撕好的肉,又遞到了她唇前。
姬星漏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抱怨:連吃東西都不會,蠢。
他大口大口吃了好些,直到小肚子吃得飽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幾次三番看向顧見驪,等顧見驪望過來的時候,又火速收回視線。
「星漏?」顧見驪朝他伸出手。
姬星漏猶豫了一下,彆彆扭扭地站起來,朝顧見驪走過去,剛走到顧見驪面前,顧見驪就拉住他的小胳膊,將他小身子拉近,抱在了腿上。
「星漏怎麼啦?」顧見驪問。
姬星漏猶豫了半天,把臉都憋紅了,才把小手伸進衣服裡掏了掏,掏出一個鐲子來,塞進顧見驪手裡。他驕驕傲傲地抬著小下巴,趾高氣昂地說:「我撿來的,太重了拿不動,給你了!」
顧見驪一怔,驚訝地望著放在她手心裡的鐲子。
這鐲子實在是太眼熟了,因為本來就是顧見驪的鐲子。昨天她為了討好陳旺一家,將這個鐲子擼下去給了大丫,怎麼會……
顧見驪驚訝地看向姬星漏。
撿的?
顧見驪忽然想起來昨天在陳旺家吃完晚飯,姬星漏忽然嚷著要去找陳旺家的那三個孩子玩。
是了,姬星漏本來就不是個貪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