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連清被放下來時, 整個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劇烈的疼痛沿著經絡神經末梢從後背張牙舞爪地攀上大腦,使得他腦子裡也叫囂似地疼著,眼睛視物都朦朧不清。偏後背濕黏黏的,分不清是血是汗。寒風一吹, 激起一陣寒意, 似乎整個背部又更疼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鬆開攬著那位武替腰的手, 爾後自己被導演等人團團圍住。
周圍聲音嘈雜,連清神色恍惚,只覺得從耳朵到大腦,全都被囂張跋扈的尖銳鳴叫聲所霸佔, 無法思考。他根本聽不清楚週遭人的話語, 卻覺得那些亂糟糟的聲音有如針扎,順著陣陣耳鳴扎進他腦子裡, 刺疼得很,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好在李導看他情況不對, 讓其他人散開,並將他攬著靠在肩上,這才令連清稍微喘上一口氣。
救護車過來後,醫生本想先給他緊急處理一下,可他一碰到連清的後背,連清就整個人瑟縮一下,後背疼得微微發抖。
醫生只好嚴肅道:“還是送醫院再處理吧, 不打麻醉不好處理。”
直到被送上救護車, 連清神智才稍微清醒一些。看到導演跟編劇都在他身邊, 他於是抓住導演的手,急切問:“我手機呢?”
編劇拿出手機給他,說:“在這呢。”
連清無力地接過來,顫著手撥了一個電話。電話一接通,他聲音發虛地說:“陳哥,我這邊出了些意外。你幫我看好我師弟,先別帶他去拍攝現場。等……等晚些時候,我再聯繫你。”
電話那端陳奇聽他聲音不對,急忙問他發生什麼事。連清實在沒大多力氣,只說自己受傷了,別讓他師弟知道。
說完之後,他直接將手機給了自己另一位助理,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接過來後一邊抹眼淚,一邊跟陳奇說明情況。小助理跟陳奇說完,又打了程蘭電話,告知程蘭此事。
連清本想讓他給於溫寧也打一個,可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不過是受了些傷,他不想搞得跟交代後事、完了遺願似的。
哦,說起遺願,連清在撞上懸崖的那一刻,想挺多的。一是他還沒將師弟安頓好,二是他還沒好好給師傅養老送終。三是……他還沒告訴他大哥,他喜歡他。
總感覺這句告白不說出來,就得死不瞑目。
他有氣無力地想,他大概是沒可能掐來滅自己對他大哥的非分之想了。等這事過後,也許他該試著試探一下他大哥,看看他們之間是不是有那麼一丁點可能性。若有,他勢必得好好追一追他大哥!
拍攝地點離醫院不算很遠,只是因為受傷的地方是後背,且隨行醫生聽說連清是整個後背撞到崖壁上的,擔心他身上有內傷,連臥躺都不讓。所以這一路,連清都是被李導攬著,靠在他身上坐著。
整個過程,可以說相當磨人——身上又痛又冷,想彎腰蜷成一團緩解一下,後背就跟皮肉被撕扯開一般,刺骨地疼。想躺下,仰躺臥躺都不行。就連靠在李導的身上,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扯著痛處。
等救護車到了醫院外面,連清整個人都跟水裡撈出來似的,連髮套都濕了。不過人卻也更精神了點,主要是後背已經疼到發麻,反倒不那麼折磨人。連清甚至已經可以不依靠李導,自己便能坐直身板。只是,身上也開始一陣陣發冷,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
他清醒地想著,可能他失血有點多了吧。他看不到自己後背是什麼模樣,可從醫生到導演等人碰都不敢碰,便可知會有多慘不忍睹。
連清無比慶幸,在拍這場戲之前為不讓他師弟擔心受怕,他早早就讓陳奇帶著小孩出去玩。否則,小孩若是親眼看著他受傷,怕是得哭出一條河來。
趁著護士在開門,李導給連清擦了擦汗,然後彎腰想背他。醫院的推車連清根本沒法躺下,最好還是背著他進去。
不過連清沒讓,他低聲說:“算了,我就這樣坐推床上,讓他們推進去吧。我一彎腰,背就疼……”
好不容易背上痛麻木了,這要是再隨便動一動,非得再疼到發抖不可。
李導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只好低聲應下。
趁著還沒下車,連清又湊在李導耳邊小聲道:“導演,我越想越覺得那個替身,是故意亂動的。我喊她停下,喊了好幾次她都不聽。我攬著她的時候她非旦不配合我,反而動得更厲害。”
李導面色一沉,低聲說:“我知道,我已經讓人去查了。你放心,我們那麼多個機位在呢,總能查明真相。”
在連清被那位替身帶得在空中亂晃的當口,他便感覺到不對。劇組的武替再膽兒小,也沒有這樣失去平衡就方寸大亂的。
更何況,他們總共拍了六次,為何前五次連清還沒抓住武替的時候那女的未曾亂過,偏偏在第六次,連清抓住她的時候她就亂了!
什麼太害怕、什麼意外,實在太過刻意。在送連清過來醫院前,李導便已經私下裡讓副導演把那女的留下,並且讓他查查各機位錄下的片段,看能不能找出什麼端倪。
得知李導已經讓人去查,連清這才放下心來。在當時那種關乎生死的當口,他並沒有來得及想那麼多。可疼痛過後冷靜下來,思考能力回歸了,他才發覺不對。
仔細回想一下,那女的,表面是慌亂,實際上眼神卻很沉穩。直到他們倆的威亞纏在一起,那女的眼神才真正慌亂起來。恐怕只有那時候,到撞上懸崖,那女的才是真正的亂。
連清默默將自己腿盤起來,悄然嘆一口氣。希望是他想多了吧,否則他這一傷,可太冤了。本來他一個人的話,頂多也就把手擦傷挫傷。可為了救那女的,他整個背都跟崖壁親密接觸了,感覺似乎還有石頭嵌到肉裡去了,疼得很! 他現在只能挺直後背,繃緊神經與皮肉。否則只要稍一放鬆,背微微駝一點就能疼到他頭皮發麻。
在醫生護士的幫助下,連清成功以挺胸直背、盤著腿打座的姿勢被護送著推入醫院。一路因著奇葩的姿勢以及尚未換下的飄逸的戲服與長發備受觀注。
好些路人正面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都忍不住笑,概因這種打著坐進醫院的姿勢太奇特,且當事人長得俊秀偏偏面無表情,不知道的猛一看還以為是假人呢。直到看到他的後背,路人們才明白他為何會用這樣的姿勢進醫院。
少數一部分年輕人認出連清,紛紛低聲尖叫。可在看到連清被推過去時,挺直的後背上那大片大片的裹雜著灰土的血跡,興奮激動的粉絲們有如被掐住喉嚨,尖叫聲消失無蹤。
其中有好幾個連清的粉絲擔心地跟上去,也有人喊連清的名字,更有人拿出手機錄下這一幕。
醫院可沒有保鏢,保安也是有數的。李導跟編劇、助理理所當然客串起臨時保鏢,擋住那幾位粉絲。好在粉絲們很快恢復理智,自然不再湊上前,反而遠遠地幫忙攔著其他人,這才讓大家心裡安定一些。
連清聽到有人喊他,微微側頭便看到好幾位男男女女滿面擔心的看著他。他猜想,能那麼擔心他的人,大概是他粉絲吧。
於是他勉強伸出一隻手,朝他們輕輕揮了揮。慘白毫無血色的唇也輕輕勾出一抹安慰的笑。他說:“我沒事,別擔心。”
然而實際上,因為虛弱無力,他的聲音只有身側推著床的醫生護士勉強聽到了。離得有些遠的粉絲們,只能從他嘴型上猜測他在說什麼。
好幾位粉絲都紅了眼,其中一位忍不住帶著哭腔喊:“小和尚,你要好好的啊!”
連清勉強點點頭,很快被醫生推進專用電梯裡。粉絲們沒跟上去,而是選擇等旁邊的普通電梯。
他們找到急診室門外時,連清早已被推進裡邊。餘下的,只有守在門外的李導、編劇以及連清的助理。
幾位粉絲也不吵不鬧,以為他們是連清身邊的工作人員,只派其中一位女生上前,冷靜詢問發生什麼事。
李導低聲說:“拍戲的時候出了一些意外,具體經過之後我們會在網上公佈。現在當務之急是要等連清出來,確定他是否安全,還請見諒。”
他說得在理,粉絲們再心急也沒好意思繼續逼問。可他們也不捨得就這樣離開,索性一塊蹲守在外邊的角落裡,並不礙著旁人的路。
對於外面的世界如何,連清對此一無所知。一進急診室,他便被打了麻醉針。也許是藥效強大,也許是本身就強撐太久,處於昏迷的邊緣,他很快便徹底昏睡過去。
門外,守了大半個小時後,李導接到副導演的電話。他皺著眉頭,對編劇跟小助理說:“你們先在這守著,我去打個電話。”
見那兩人點頭了,他才走到遠處的角落裡,接通電話。
“李導,大概查出來一些。那位替身確實是故意的,她自己也招認了,具體的我都發你微信裡,你自己看一下。”
李導冷冷應一聲,掛斷電話打開微信。微信裡,副導給他傳了好幾條視頻。
他一一點開,細細看起來。越看,越覺得心裡發寒。
拍這段戲時,他喊的那五次ng裡,兩次是因為連清剛跳下時風太大,把他的頭髮吹亂遮了臉。兩次是因為武替姿態不雅,拍出來效果不好。
可此時此刻被放大數倍、略帶一點模糊的視頻卻告訴他,原來什麼姿態不雅,根本就是這女的從一開始就有預謀。
斷斷續續的幾個視頻裡,其中武替的那兩次ng幾乎都是在連清快要夠著她時,她才突然動了動,以至於被他看到覺得姿態不雅,臨時喊停。還有一次ng,連清的威亞放太快,錯過武替時候那女的也有些細微的動作,可因連清下落得太快,她才沒繼續進行下去。
直到第六次,前面下落的時候都好好的,可在連清攬住替身的腰時,她腳下才突然有了大弧度動作。這一動,導致兩人一起失衡。並且在威亞師們努力平衡他們時,那女的還在一個勁地動著,手上也不安分,一直試圖將連清推向崖壁。
結果兩人的威亞纏在一塊,並在女人更激烈地動作下一起撞向崖壁。
李導看得手腳發涼,這……這根本就是謀殺!
副導這時候又發了一段視頻過來,李導點開一看,就見視頻裡那個女人情緒崩潰似抓著頭髮地邊哭邊說:“我沒想的……我只是,想讓他撞一下,受點傷……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子……”
視頻有些短,李導看完,正好副導打了電話過來。
“李導,這女人情緒已經崩潰了。她說她是故意想把連清推向懸崖,讓他受點傷。可是一不小心她把自己也搭上去了。她說,她沒想到關鍵時候連清會選擇救她,以至於她自己沒受什麼傷,連清反倒弄得一身血……可能也是因為這一點,她受了不小的刺激,在連清被送走後一直在哭。”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不是有人指使她?”李導聲音出奇地冰冷。
副導為難道:“我試探過了,確實是有人指使她,但她說不知道誰指使的,聯繫她的人保密工作做得挺到位。我們就算要查,也得不少時間。還有,她承認人家給了她挺多好處,光是錢就給了她七位數,她這才同意幹這事。”
“那麼趙柔柔呢,那是她的武替,她怎麼說?”
“這事應該跟她沒多大關係,這位替身是製作主任從橫店找來的。而且,趙柔柔很少用到她,私下裡似乎也沒什麼往來。那女的還交代,大概十天前有人聯繫她,讓她找機會搞點意外,讓連清受些傷,越重越好。可這些天,趙柔柔幾乎都不用武替,那邊又催她催得緊,這才導致那女的今天一逮著機會就動手。”
“我們要是沒仔細去查,或者這女的沒有因為連清救了她以至於情緒異常,這事恐怕就得被‘意外’兩字矇混過去了。”
李導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太陽穴一鼓一鼓勁地疼。他問:“她交代得這麼幹脆?”
“哪能啊,本來她就因為連清救了她,良心煎熬情緒崩潰。我又連騙帶炸的,這才讓她斷斷續續吐露實情。不過背後指使的人,她說實在不知是誰。我拿她手機查了通迅錄,電話是偽裝過的海外電話,打不通。”
副導試探著說:“李導,這……情況太複雜了,我們現在是直接把這女的移交給警方,還是怎麼辦?”
“先移交給……”話說到一半,又拐了個彎。李導說:“先押著她,警察那邊也先別報案。等晚一點,我再告訴你怎麼處理。”
“啊?這是為什麼?”
“因為……”李導苦笑,“咱們的金主大人,怕會有旁的想法。”
“你,你是說于先生?”
“不然還能有誰。”李導苦笑,“先不跟你說了,我得跟那位說說現在的情況。你把人給看好了,回頭我找你。”
“行。”
掛斷電話之後,李導點開通迅錄,看著上面備註的“于先生”三個大字,心裡一陣陣發苦。也不知這位大佬,知道小和尚無端受那麼重的傷之後,會不會原地爆炸。
正當他努力做著心理建設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看著屏幕上碩大的“于先生”三個大字,李導頭皮直髮麻。
他深呼吸兩下,然後接通電話。
“李導演,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那聲音裡的寒意,幾乎能順著光纜,將李導凍成冰塊。
李導一點不敢含糊,小心翼翼將事情的經過,連清目前尚未明朗的情況,以及他們查到的那些東西一一告訴於溫寧。
將情況說完,李導只強調一句:醫生說連清沒有生命危險,便不再開口。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突然響起輕笑聲。
那笑聲,有如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所發出的一般,直令李導起一身雞皮疙瘩,竟發自內覺得害怕、發寒起來。
“我知道了,你把你們拍攝地點發給我,我會讓人過去處理。另外,把醫院地址給我。”
李導連呼吸都不敢重一下,快速而清晰地將地點報給他。
於溫寧那邊記下來後,說:“李導,之後可能會有人過去找連清,請你……勿必在我過去之前,守好他,別讓任何人帶走他。”
李導瞳孔微縮,乾巴巴應了一聲,心裡對此事已經有了個模糊的猜測。
掛斷電話後,他望著隔老遠的急診室大門,心裡不知是嘆息多一些還是苦悶多一些。
這倒霉和尚……怎就跟于先生成了好友呢!這下可好,無端捲入豪門紛爭了吧!
怪不得先前于先生匆匆找了他,給他大把資金讓他帶著連清去拍戲,拍得越細越精越好。並且還不讓他對外公開這部劇的各方面信息,以至於他連開機儀式都沒請媒體,只找個似是而非的藉口搪塞工作人員與演員們。
結合一下于氏集團近期的一些異動,感情于先生不單單只是想捧連清,更多的是想護著他,想讓外界暫時不知他的動向,好無法對他下手。
也許是于先生太看重連清,以至於有心人把連清看成于先生的軟肋。而于先生也是知道這一點,這才……
只可惜,千防萬防,還是出了漏子。
李導摸摸自己所剩不多的頭髮,直嘆氣。這事他也有逃不了的責任,沒把劇組保密工作做好,以至於讓人有了可趁之機。
他拿起手機給劇組打了通電話,一來告訴他們一會有人會過去,人家想做什麼千萬別攔著。二來,他讓劇組調了十來個壯一些的工作人員過來。于先生說了,一會可能會有人過來找事。
只希望連清這次能好好的,最好也沒人找過來,否則……
想到于先生那並不比惡鬼好多少的笑聲,李導只覺身心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