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回校後,兩人還是如往常般上下課,雖然沒再提起這件事,然而發生過的並不能當作不存在,陸文蔚既然知道了一定還會採取措施,只是時間問題。兩人心裡都藏著事,見面時情緒也不怎麼高昂,有時聊到一半,會突然沉默下來,各自低頭發呆。
鄒斐不放心丁一博一個人待著,怕陸文蔚私下再找他,除了上課,其他時候都會陪在他身邊,更別說打工了,鄒斐只要沒課,就會在附近找個地方一直坐著等他結束。像是一隻極度保護幼崽的母獸,一刻容不得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丁一博起初以為鄒斐只是怕自己想不通,後來隱隱猜到些原因,索性辭了校外的打工,每天待在圖書館或是寢室複習,好讓鄒斐空出時間去做自己的事,他既然幫不上忙,總不能再拖後腿,幸好之前打工存下來的錢還夠他用一段時間。表嫂那自然不能再教下去了,鄒斐隨便找了一個期末太忙的理由推脫掉,表嫂還挺遺憾地讓丁一博畢業後繼續來教,丁一博不敢應答,他怕表嫂知道兩人的事後再也不會這樣對著自己笑。
轉眼過去大半個月,陸文蔚雖然沒有出現,但她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夾在兩人中間,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爆炸,越是平靜越是讓人不安。丁一博有時半夜驚醒,會突然希望這個炸彈快點爆炸,總好過現在這樣膽顫心驚,幸好臨近期末加上要準備畢業論文,他可以用忙碌麻痺緊繃的神經。
放假前一週,大大小小的考試又陸續開始。最後一門專業考試結束後,丁一博混混沌沌地從考場走出來,昨天晚上他複習到一點,半夜又被噩夢驚醒,之後幾乎沒睡好,剛才考試的時候差點睡著。鄒斐還沒考完,丁一博給他發了信息,打算先回寢室休息。
他走到寢室樓大門口,聽到有人在前面叫他,他有些遲緩地停住腳步抬頭,便看到穿著一身黑的陸文蔚正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看他。他頓時睡意全無,冷風彷彿透過層層衣物滲入骨髓,叫人顫慄。
「阿姨……」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丁一博是嗎,走吧,有些話想和你談談。」陸文蔚說完並不給他考慮的時間,自己先轉身走在前面,黑色的鞋跟踩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下下砸在丁一博的心上。
丁一博不敢猶豫,慌忙地跟上去,垂頭走在陸文蔚身後,像是老師與犯了錯的學生。
陸文蔚並未帶他去很遠的地方,只是開到離學校最近的商場,找了家兩層樓的咖啡館。工作日的下午咖啡館裡人不多,兩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耳邊只有舒緩的音樂。
丁一博完全沒料到會是在這樣突然的情況下和陸文蔚見面,到現在大腦裡仍一片空白,他不想再留下不好的印象,硬著頭皮抬起頭直視陸文蔚。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鄒斐的媽媽,利落的短髮,化淡妝,和鄒斐相似的眉眼在她臉上顯得英氣十足,看著那熟悉的五官,丁一博對陸文蔚的懼怕稍稍減少,只不過觸及那道冰冷的視線,他還是不由得心裡一顫。
同一時間陸文蔚也將丁一博細細打量過,白淨、內向,是她對這個男孩子的第一印象,小巧的五官讓他看上去不那麼陽剛,甚至有些瘦弱,唯有那雙眼睛裡透出一股不讓人看輕的堅定氣質,是經歷過生活打磨的,放在一個20歲出頭的學生身上有些過於早熟。陸文蔚向來欣賞這樣的特質,來之前她也調查過丁一博,多少知道些他家的事,她甚至相信鄒斐說的,如果真的相處她應該會喜歡丁一博。然而喜歡不代表能接受他成為自己兒子的同性戀人,這完全是兩碼事。
思及此,她拿起面前的杯子抿一口咖啡,清了清喉嚨低聲道:「有些事我不想說得太直白,你不用否認也不用試圖說服我,我不會同意的,你們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但當家長的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給你們私人空間不代表不管不問,」她停了停,又說,「畢業後不要再聯繫了,以後各自的路還長,沒什麼過不下去的。」
這件事陸文蔚還沒有告訴別人,如果能早點打消兩人的念頭,止步於此,自然是最好的,她不想鬧得家裡烏煙瘴氣,也不想用些蠻橫的手段強行分開兩人,弄得彼此心裡留下疙瘩,誰都不愉快。
長久的沉默,丁一博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消化她所說的話,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大腦卻奇蹟般地平靜下來。他從小父母離散,伯父一家也只盡到養而不教的責任,他已經不記得被父母說教是什麼感覺了,現在恍然間,陸文蔚好像真的成了他的媽媽,正責備他做了錯事,他無法反駁一個全心全意對鄒斐好的人,所以他只是搖頭,輕聲說:「阿姨,我不會放棄他的。」
陸文蔚早就料到他會拒絕,不急不慢地繼續說:「你當然可以不放棄,但你得知道,鄒斐會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和你說過,你經常去的那套房,他已經搬出去了,他開的那輛車也還給我了,甚至連生活費也不要,說以後再一點點還我,就為了和我撇乾淨,好挺直腰站在我面前說話,真是……他也不想想,我為他付出的時候有想過要他還嗎?!」陸文蔚說到這才微微動怒,直起上半身湊近桌面,沉著臉呵斥,「他以為這樣就能讓我不管他?你們現在總覺得我們殘忍,可以後就會知道,我們才是對你們最寬容的。」
丁一博睜大雙眼,完全呆坐在那,他不知道鄒斐悄悄做了這些事,鄒斐什麼都沒有說,難怪這段時間他沒有看到鄒斐開車,也沒見他回去。他握緊膝蓋上的拳頭,嘴唇輕顫道:「那我、更不能讓他一個人堅持……我不能讓他背負這些,回頭還看不到我……」
陸文蔚擰起眉,丁一博遠比她想像的更堅定,他們的感情也超乎她的意料,她又想起讀書時身邊的那幾對戀人,他們在一起時是那麼恩愛幸福,可轉眼間卻天翻地覆,那些痛苦流淚的臉彷彿都變成了鄒斐的模樣,她心中一痛,從回憶中撤離,冷聲道:「哪怕鄒斐再也沒有家人?他的性格你應該知道,認定一件事便是不顧一切的,他把房和車還給我,就是做好了和家裡一刀兩斷的準備,我是不知道你值不值得他這樣做……但就算他以後反悔,陸家和鄒家也不會接受他的。」
丁一博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文蔚,聲音沙啞顫慄:「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對他……」
陸文蔚很無奈地笑了一聲,搖頭道:「他可以憑著自己的性子說走就走,我們當父母的就要一再妥協退讓?任何事都需要代價,他不是小孩子了,該對自己的言行負責。」
丁一博還是愣愣的,家人是他不可說的痛處,他自己嘗過沒有家人的滋味,又怎麼能讓鄒斐明明有家卻永遠回不去?他以為自己打的是一場持久戰,只要堅持就能贏得勝利,殊不知勝負早已分曉,他們只能選擇狼狽地逃離,或是體面地投降。
陸文蔚在心裡嘆一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沉默數分鐘,做出最後的退讓:「如果你們的感情真的如你所說,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為什麼不能等幾年,等你們更成熟、更有經濟支撐的時候再提,要是那時你們還能在一起,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丁一博呆滯的眼中亮起一點希望,他盯著陸文蔚,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急迫地問:「真的嗎?那樣……你們就會同意嗎?會讓我們在一起嗎?」
他的表情讓陸文蔚於心不忍,她扭過頭看窗外,點點頭。
丁一博回去的時候,寢室裡只有一個人,鄒斐聽到聲音回頭看他,皺眉問:「你去哪了,不是說回來休息嗎?」
「唔……」丁一博含糊地應聲,走到鄒斐身邊,由著他握住自己的手,放到嘴邊碰了碰,他一抖,低頭輕聲問,「這幾天……怎麼沒見你回去?」
鄒斐的動作一頓,很快就回答:「不是要複習嗎,反正也不用給小童上課了,回去幹嗎。怎麼,你想去?想去那兒幹什麼?」他壞笑著意有所指,聲音裡聽不出一絲不對勁。
丁一博心裡更難過了,他又問:「那你的車呢,怎麼也不見你開了……」
鄒斐臉上的笑意褪去,放開他的手,面無表情地問:「你聽到了什麼?」
丁一博不敢看他,咬緊牙,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個字:「我們……要不再等幾年,等我們都找到工作穩定以後,再和你家人說好嗎?反正只是時間問題……你現在,不要衝動……」
他話還未說完,鄒斐已經一拳砸在了櫥壁上,很響的一聲。
「誰教你說這種話的?是不是我媽去找過你了?!」鄒斐站起身,雙眼猩紅地瞪他,啞著聲質問。
丁一博被他嚇了一跳,蒼白著臉搖頭,他看到鄒斐紅腫的手背,眼眶瞬間紅了,拚命解釋:「沒有、沒有人教我,阿姨說了,只要到時我們還在一起,她就會同意的!還有你家人……也會讓我們在一起的。」
鄒斐好笑地看著他,聲音裡透出一絲疲憊:「她騙你的你也信?等幾年……等幾年?你以為他們真的會等?一旦我妥協,他們有的是辦法讓我再也聯繫不到你!到時還怎麼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後悔自己做過的決定,你呢?你不是說不會放棄的嗎,所以我媽是和你說了什麼,你願意改變自己的主意了,嗯?」鄒斐看著他,放輕聲音,明明這雙眼昨日還溫柔地看著他,現在卻只剩下淡漠。
丁一博怔怔地不敢說話,臉色蒼白,彷彿已在崩潰邊緣。
鄒斐掩去眼中的痛苦,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你願意相信她,那就等,我什麼都不會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