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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第147章
一四七

  “家姐秋瑩曾說,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鳴鶴道,我那天晚上,救的卻是皇后的丈夫。“

  謝震回過神來,笑了笑說:“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龍鳳,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這樣對她比較好。”

  王鳴鶴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是覺得,一個詐病嚇大臣的人,實在難稱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麼全心全意信賴他呢?唉,扯得遠了。謝兄當做我酒後失言吧。”他拍了拍謝震的肩,說:“謝兄不必再糾纏於他們之間,否則要沒由地誤盡一生啊!”

  五月的空氣中充滿瑣碎的煩怨與喜悅,彷彿這一年可以這樣發一發牢騷、鬥一鬥心眼,愜意地過去。京城中熱門的話題,漸漸由睿洵的悲劇、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狽結局,變成了京郊的景緻,流行的文風,結伴出獵的黃道吉日和應該結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覺,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煙深花滿。

  仲夏風日堪稱一年最好,碧空晴嵐是丹青妙手也畫不出的明媚,御舫過處,波光芰荷蕩漾出一片清新。“那裡景緻更好。”皇帝命人駛向荷花深處。

  素盈看見荷葉貼著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為暴殄天物。擔心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卻發現大船過後,它們依然亭亭。皇帝看見她眼角的關切,朗聲笑道:“宮裡都是倔強的東西,不那麼容易倒呢。”

  素盈將阿壽放下,阿壽立刻好奇地在滿船裡轉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絲帶鉤住蓮蓬,藉著船行之力將之提起,再仔細剝了敬奉帝后。靜靜的湖面上,粉紅雪白的蓮花從船邊拂過,黃衣宦官熟練地提起一個又一個翠綠的蓮蓬。阿壽的眼睛痴迷地盯著這一切,身子如釘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安分得很就稍稍放心,轉眼才察覺自己也被人專注地看著。

  “皇后對那個孩子真是情深義重。”皇帝問,“還記不記得法善曾說,‘情發自天然’?”

  素盈嫣然道:“那樣奇特地說法,怎麼會忘記。”

  他彷彿開玩笑似的說:“皇后與歆兒並沒有天然地聯繫,卻情深至此。下一次可以問一問法善,看他如何解釋。”

  素盈無可奈何:“他一定會說,這就是‘用’情。”

  “皇后從來不曾對誰‘用’過情嗎?”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個淺笑掩飾道:“那是精明人的遊戲。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聰明人……”皇帝笑著飲一杯清酒,說:“聰明人哪裡還有‘情’可用啊。”

  荷風掠過,素盈看著這個對著美景逍遙飲酒的男人,心想這大約是一生最後的美滿時刻。晴天,微風,花,偶爾一兩聲鶯啼鸝囀,心靜神怡地遊湖,慢條斯理地對話,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她和阿壽。麻煩的人都走了,或者還沒有來。素盈沉浸在這份寧怡之中,偷偷地想:為了換這一刻,一切都值得。

  她不希望此時他的心中仍是那麼通透,於是輕聲道:“陛下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少年,用十年的愛與被愛,換一年時間實現心願。他是一個聰明人嗎?”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也許是吧。”

  “那麼妾相信,聰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著頭撥弄玉盤裡的蓮子,說,“他自以為拋棄了情的時候,心裡不是還有一個牽掛嗎?”

  皇帝偏過頭去看湖上風光,片刻之後才說:“那個牽掛已經不在了。我從沒有忘記她臨死地場面,那絕不是一場病。我曾經想過,也許是鬼神帶她走。但是鬼神不會用毒藥,她曾經把一種毒藥的配方給素若星。”他的聲音中有無言的傷感。素盈怔了片刻,原來他說的人是康豫太后。

  “別露出那種表情,素若星為了避嫌,不會用那種毒藥。她將藥方鎖在那匣裡,只有一次打開過那個匣子,向我證明她沒有動過毒藥。”他不緊不慢地說,但是後來我知道,藥方並不複雜,她看了一遍就默記住,另外寫了一份給宰相,托他配製。然後,我母親死了…。”

  素盈在驚愕中微微長大嘴巴。

  “素若星和琚含玄對她忍無可忍。”皇帝輕輕地說,“真相離我很近,離神很遠。”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夠安慰他,“我一直想問,陛下為何相信一個奴隸的告發而廢黜她——這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測的微笑,像掠過湖心的風一樣。素盈的心頭籠上淡淡的失望,無論何時何地,和誰在一起,他的心都不會寧怡。

  忽然船尾“咕咚”一聲,宦官失態地慘叫起來“陛下!”。

  素盈猝然驚奇,立刻尋找阿壽,卻沒看見他。她倉皇地奔到船尾,宦官嚇得正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點下落水!”

  綠水中隱約可見阿壽的紫色小袍,他掙紮了幾下,就被紛紛擾擾的荷葉隱去。

  “阿壽!”素盈在一霎忘了這是在何處,失聲一呼就躍入湖中。她的雙眼緊盯著孩子的衣服,只想著必須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她的舉動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她的披帛。那輕薄的紗應收而落,他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她已經消失在水花裡。月白的裙裾在水波里一翻,就入深處。御舫停在花間,分開的荷徑又合攏,轉瞬就看不見來時的痕跡。他滿眼都是紅、白、粉、黃的荷花在翠蓋之間搖曳,亂紛紛的害的心也慌了。撐船的兩個宦官水性好,“噗咚”、“噗咚”躍下水去摸索。

  那鉤蓬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側身,他就從旁邊跌下去了…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幾個女官本來在船頭隨侍,此時奔過來擁到船尾。崔落花驚恐萬狀道:“娘娘不會游水啊!”皇帝的手一顫,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給風偷走了。

  這水本不深,只是蓮莖荷埂纏人。兩個宦官分開花葉,很快看見瑞歆小小的身子被舉上水面。一個宦官急忙游過去救起,御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

  皇帝站在遠處,看見素盈的身子還沉在水裡,只有一頭青絲在水面下拂。宦官將她托出水面時,她的一代纏在幾株荷莖上,勾絆著帶出一串荷花,彷彿壁畫裡的水仙似的。皇帝用力扯去碩大的花朵,拍了拍她的臉頰:“阿盈——”

  為什麼這樣叫她呢?大約是在什麼時候,聽過什麼人這樣叫她吧。

  素盈並無性命之憂,很快就在宦官們的就住下接連吐了幾口水。

  御舫如飛一般劃過湖面,停靠在岸邊時,皇帝立刻喚來太醫。他是從來不懂驚慌的,此刻亦從容鎮定,然而心裡有點自責,也許不該提起死者,太不吉利。

  周圍許多人接連呼喊:“娘娘!”素盈覺得頭昏昏沉沉,耳中的聲音也模糊。她吃力地轉動眼睛看了看他們,緩緩地想:依稀聽到有人喚她阿盈。是誰呢?在宮廷裡要避諱皇后的名,沒有人可以直呼。是誰這麼冒失啊…。

  第四十二章 詛咒

  素盈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金閃閃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來是夕陽映襯著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邊,背對夕陽,面對著她。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還是我想不到的聰明?”他問。

  素盈張了張嘴,沒法把答案給他。她有時會產生錯覺,覺得阿壽是她的孩子。這是太傻,還是太聰明?“阿壽呢?”她遲緩地問。

  “沒事了。吳太醫在照顧他。”

  “我去看看。”素盈鬆了口氣,想要坐起來。

  “不急。你不是想聽我一生的故事嗎?”他背對著夕陽,像黃金底色上的陰暗烙印,“那麼我給你講一段吧。”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著他。他氣定神閒地說:“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和琚含玄害死我的母親,竟能夠容忍他們那麼久。可這一對共犯,除了這一樁我無法證明的罪惡之外,對朝廷和後宮也有過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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