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信則順從地站起來,深深地想素盈躬身道:“多謝娘娘垂憐。不過,臣早就對娘娘說過的,宮廷才是臣的家。臣不會再離開家了。”
“你……”素盈的眉宇輕輕聳動,說,“你父親年紀大了,你回去盡點孝心。”
提到清和公,信則的口氣冷淡:“娘娘,我早就是個孤兒。”
素盈不解地看著他滿是淚痕的臉上,綻放一個自嘲的笑容:“在那樣的家裡,變成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遭人冷眼,已經足夠可怕。如果再失去整個家,在宮廷裡將要面對多少可怕地事,簡直無法想像。”
他低下頭黯然說:“想要做些事,讓父親與我的聯繫不能切斷。可越是努力,就越是懼怕,越是感覺到——我早已是個無人在乎的孤兒。現在終於,連欺騙自己的必要也沒有了。”
這番話讓素盈在某個瞬間感同身受。她張了張口,但想不出適當的言辭。恰好門外宮女通報說:“聖上召見,請娘娘速去玉屑宮。”
素盈拍拍信則的肩以示安慰,往外走。
信則心中還有一個疑竇,大膽地問:“娘娘昨晚去玉屑宮,與信默有關嗎?”
素盈扶著門框,回頭淒然一笑:“昨晚,還有今晨,聖上一直在昏睡。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啊!”她停頓了片刻,遺憾地說,“即使聖上醒著,我要對他說的事情,也只是請求他接皇孫回到宮中而已。”
信則的身子晃了一晃。
“有時候,我心中也會有惡毒的念頭,比如這一次,我想要每個人知道白信默干下何等壞事,尤其是讓疼愛他的大哥知道。我會暗暗期望,這件事情能夠傳開,聖上下詔,命他與榮安離異……偶爾我克制不住自己,把情緒表露出來。”素盈說,“信則,你太擅長觀察我,卻不夠瞭解我——我並不會真正去插手啊!”
信則看著她,腦中空空蕩蕩。
清河公、信默和白家的所有人,他們一直都在懼怕。自從被退婚的女子成為皇后,他們一直暗暗地提防著她,生怕她記著前仇,來一次釜底抽薪的報復。這一次實在太像他們想像中的復仇。連信則在那一刻也忘了,復仇的價值遠遠小於維護皇后賢良淑德、心胸寬闊的名譽。一個皇后往往不會對付她人盡皆知的仇人。她總是能夠睜著無辜而憐憫的雙眼,看到疑懼她的人自亂陣腳。
信則長長德嘆了口氣:唯有高位的人有這項優勢,能讓人慌亂。不知不覺,她竟學到了皇帝隔岸觀火的絕技!
第三十章 用情
這天素盈有意在玉屑宮多逗留,等著宰相來講故事。
琚相果然帶來一個離奇的故事,而信默的死,正是故事的結局。
這個故事說:廢太子意圖殺皇后,逼皇帝退位。白信默就是他的得力助手。事情敗露,太子被廢,不甘心從此自生自滅,再約舅家行刺宰相。白信默又是他的幫凶。白信默偽裝悔罪,卻暗藏刺客。結果行刺失手,廢太子與白信默相繼畏罪自盡。
宰相深知三個道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編出一整套看似有理的故事去X會。只要故事被編造出來,就有辦法找到佐證,就會有人相信。即使沒有人相信,只要故事被一個有決定地位的人說出來,仍然可以成為結論。
陰謀家門首先必須是講故事的高手。陰謀從頭到尾都需要精緻的故事,他總能編造得入情入理。
素盈和他們一樣,都知道另一個道理:故事也許可以將一件難事搪塞過去,但騙不了明眼人。皇帝卻接受了這個故事。沒有深究,是因為榮安公主置身其中,成為幫凶的遺孀?還是因為,他仍然不想與宰相反目?素盈並不心X去想答案。
聽完了故事,她真心實意的說:“榮安的終身所托非人,可一個惜了。”黃X的嘴角勾起淺淺的一個彎:“被可惜的人,險些是你啊!”
“不,不會是我。”素盈輕聲的說,“從一開始,就不會是我。”
她與信默之間,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誤會。在錯誤的時間相會,而且會錯了意。後來的每一步,很難不再去誤會對方。
素盈惋惜地長嘆,從容告退,在宮道上等著宰相。過了號一陣兒,終於看見宰相昂首走了過來。
“從妾認識您以來,這是第四次遇刺呢!”素盈不勝唏噓,“宰相是朝廷柱石,千萬保重!”
宰相冷淡地說:“久處朝堂,難免會遇到陰險狹隘之人。您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娘娘年紀輕輕,所遭劫難亦不在少數。見多了就知道宵小手段不過如此,何必唏噓?”
素盈安然笑道:“妾也不知該喜該憂——若是相爺日後再無劫難,恐怕是再也聽不到這麼好玩的故事。”
宰相掃了素盈一眼,輕蔑地笑道:“臣也想聽聽娘娘的故事。可惜娘娘總是把圈子兜得太大,卻不能利索地收尾,兜住的獵物十有八九要跑掉。臣想等著看驚喜,可娘娘的故事很難有奇蹟。臣實在厭倦了娘娘的謹小慎微和遲疑;希望臣的故事能然娘娘滿意。”
“宰相經驗老到,謀篇佈局遠在我上,娓娓道來當然是個好故事。”
宰相微微躬身,又說:“臣又想到一個好故事,不知能否圓滿結局——娘娘是否認得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聽說過。”素盈淡淡地回答,“據說是個才貌雙全、個性要強的女子。”
“她與娘娘生在同年,至今未嫁出去,平日裡也曾到臣家中拜訪拙荊。”宰相愉快地說,“前日謝將軍聽說臣遇刺之事,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到府上拜會。碰到與威武將軍父女照面。”
素盈的眼瞼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得知謝將軍至今未娶,威武將軍不嫌棄他出身微寒,有意結親。”
素盈合掌微笑:“若是相爺做成此事,真是功德一樁。”目送宰相越走越遠,素盈嘴邊的笑越發凝了寒意。伸手在牆邊梅樹上一彈,積雪紛紛揚揚地灑在她臉上,化為絲絲清醒。
難道是講的故事多了,人也變得自負?以為自己說什麼,別人都會信以為真。其中的疏漏,他自己也不願意去回顧解釋。
然而素盈看得很明白——
他不該為求逼真,把故事的一幕選在玉屑宮。
他不該把手伸到皇帝的咽喉。
至於謝震……她心底微微地翻了一波情緒,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該成親了。
信默死的不光彩,喪事辦得也不大體面。聽說上門弔唁的人很少,不知是他的人緣本來如此,還是人們都怕引火燒身。皇帝詔榮安入宮,希望能夠安慰她。
榮安走入玉屑宮時,嚇了素盈一跳:她本是個圓潤美人,竟憔悴至雙眸深陷、兩頰失色。素盈從來沒有欣賞富過榮安,但眼看一個女人失去丈夫傷心至此,她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柔聲安慰幾句。忽然又想,也許榮安覺得最刺耳的,就是來自她的安慰。
素盈尋個恰當的時機告退,讓皇帝去安慰她的女兒。榮安卻一同告退出來。這舉動出乎素盈意料,她猜到榮安有話對她說,可猜不到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