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迷雁端著幾瓶酒,悠然說:“你幾次三番做與身份不稱的雜活兒,當心過些日子被人當作雜使宮女差來遣去。”馮氏垂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迷雁轉過屋角,不知向哪兒喚了一聲,很快就有兩個小宮女跑來收拾殘局。馮氏訥訥地站在一旁看著,既覺得彆扭,又插不上手。
迷雁向她招招手,說:“你同我送酒去。”馮氏無語地跟在她身後。迷雁邊走邊說:“在宮裡遇到左拐的拐角要靠外走,右拐時貼牆走。宣城雖然不是宮裡,習慣是沒法變的。”馮氏連聲應承,見她態度和氣,忍不住說:“日後愚婦犯錯,還望姑娘賜教。這裡的貴人們太氣派,從不動怒訓斥,反而讓人更加無所適從。”迷雁輕輕掃她一眼,笑笑說:“她們才不會訓斥你——她們會讓你覺得,出現在這兒,就是你最大的錯誤。”
兩人一起走到睿洵的寢殿,安靜地推門進去。睿洵與李懷英仍在痛飲,他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又彷彿完全不再擔憂自己的言行被人關注,依舊隨心所欲地高談闊論。兩人說到暢快處,且歌且吟,惺惺相惜,分毫沒有皇子平民的區別。“今日始知‘相見恨晚’四字真意!”睿洵慨嘆:“那裡的人,只剩下權力慾望,失去了所有的理想。先生是個有夢、信夢的人,但願我能分得你一點夢想。來,再飲一杯!”
他們的話馮氏聽了不大明白,目光不禁去丈夫臉上尋找些許跡象。迷雁卻好像完全是個聾子,安穩地放置酒瓶,收拾空瓶,默默地轉身告退。馮氏急忙跟上她的腳步,一同出來。
屋外猶能聽到睿洵恣意的朗朗笑聲。“那位懷英先生,是你的丈夫吧?”迷雁微微地笑著說:“他的言論有動人的真誠,真是難以拒絕的魅力啊。他怎麼認識了真寧公主呢?”馮氏聽她問起,便簡單地講了他們夫妻二人與真寧相識的經過,又約略提了一句真寧公主引薦他們來到宣城。迷雁聽了心中大致描出事情來龍去脈,一時雖不能斷定真寧的用心,但也猜到十之八九。她稍加思量,頓覺真寧年紀雖小,眼光卻遠超榮安公主,日後未嘗不成氣候。動了這個念頭,她對待馮氏的態度又親切兩分,隨口指點一兩處宮中行走的訣竅。馮氏唯恐自己在此處舉止不當給丈夫惹來麻煩,見她有心提攜,當即感激不盡,視她為第一個知交。
又過了幾日,馮氏與迷雁漸漸熟稔,大著膽子問起她的來歷。迷雁此時也不再避諱她,說出自己是榮安公主送來侍奉睿洵的。榮安公主的家事,馮氏在坊間胡亂聽過一二,到底有些好奇。“白家當真是毀了皇后娘娘的婚約,娶了榮安公主?”大戶人家做事講究顏面,但有醜事,百般遮掩,時間一久便眾說紛紜真假難辨。這事在坊間流傳很久,也有人說正是如此,也有人說是以訛傳訛。
“沒有的事。”迷雁淡淡地回答:“外人不知宮廷深淺,編造種種臆想附會貴人事蹟。姐姐以後可不能當真來說。”
馮氏連忙諾諾連聲:“我也說嘛,要是真有這事情,皇后娘娘的脾性未免太好了些。莫說是貴胄豪族的小姐,就是換個平常女子,又豈有遇上這樣的事情,輕鬆放過負心漢的?”
迷雁笑了笑沒有接話。這時候一個小鬟來報,說有人來訪迷雁。迷雁自然記得今日是榮安府上來人的日子,匆匆地返回自己住處,果然看見榮安府中的使婦等著。她快速寫下一封簡信,問起公主近況。那使婦唉聲嘆氣:“近來風頭不對。庶人洵……”她脫口說出來,四下張望一圈才繼續說:“庶人洵不是因為勾通外國被廢嗎?那事情最近追查開來,跟著他西征的人都受了牽連。白家老三幾天前被人請去另一個貴公子家中赴宴,就沒回來。駙馬忙著為他疏通,可是事情不知怎麼搞得,越來越亂,連駙馬也牽扯到什麼事情裡面去了。雖然眼下還沒有拿他怎樣,可是每日府前有人把守,不准他外出,也不準會客。”
迷雁慌忙追問:“大嫂可知道是什麼事?”使婦搖搖頭:“府裡不准打聽。必定是件更要緊的事——公主平常口無遮攔,這一次也閉口不談。她每天只是怒氣衝衝,時不時嚷著有人陷害她夫婿,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要殺了這個奸人、殺了那個小人給白信默報仇。”她嘆口氣:“迷雁,你我都見識過大變故,看這情形,不用多打聽也知道,白家準要出大亂子。只是鬧到什麼地步,還不好說。還好我們是跟在公主身邊的,不需過分擔憂。”
“宮裡也沒有傳出風聲?白信則當真不聞不問?”
“如今宮裡的消息哪有那麼好打聽!”使婦又抱怨:“令柔一死,凡事都不好辦了。之惠與元瑤兩個人,問她們十句話,也得不到一句老老實實的回答。白信則如今鐵了心跟在皇后身邊,與白家反而疏遠——不知底細的人該疑心到底誰是他的家人。真沒見過他這樣的宦官!”
她一直自顧自說,迷雁聽到後來並不用心,忽的問:“莫不是與素江那事有關?”使婦大驚失色:“你還提他做什麼!素江為令柔失去理智,才敢做那大逆不道的事。事前我們無一知曉,哪有可供牽連之處?要說這事情與駙馬扯上干係,就更沒有道理。”
“大嫂,事情怎麼會那樣簡單呢!”迷雁想得頭疼欲裂也沒有結果。使婦寬慰道:“我們是公主身邊丫環使婦,不再是星後手下的人。在公主身邊,只管聽從公主的安排。你還操心宮裡做什麼呢?我不能久留,這就告辭了。你照管好這邊的事,不要多想。”
話雖如此,迷雁畢竟不能無動於衷。這天晚上睿洵又要酒喝。迷雁送酒進去,假傳睿洵的意思摒退眾人,獨自留下為他斟酒。睿洵知道這宮女原先是母親身邊的人,後來又追隨榮安。他也知道她必定與京城還有來往,於是裝作半醉,問她:“近來京中有什麼趣事?”
迷雁一五一十將白家的變故說與他知。睿洵聽罷沉默了片刻,狠狠地喝了幾大杯,說:“為什麼我覺得這不是黑嘴狐狸做的好事呢。”他來到宣城之後就將琚相蔑稱為黑嘴狐狸。迷雁大膽地看了他一眼,嗔怪他太不小心隔牆之耳。
“為什麼……會覺得是她在背後謀劃呢?”睿洵在眼前揮了揮,把素盈的影子抹掉。“哎……”
第二十四章 心思
元旦將到,宮中為開經筵做足準備。素盈已料到屆時不能歡度佳節,她心中準備好應對,做事便不慌亂。這天將手抄經書送到佛前禮敬之後,她穿過X園,欣賞霧淞。
掛滿了冰晶的柳樹下,一領葡色披風裹著一個挺拔的年輕人。聽到她的腳步,他轉過身。貂領襯著一張蒼白的面孔,素盈看見愣了一下。
信默在她兩步之外停住,恭謹地說:“聽聞聖上雪夜受寒,娘娘御體欠佳,臣與榮安公主特來叩問聖安。臣與公主手抄佛經十捲為聖上與娘娘祈福,方才已送往佛前供奉。”
素盈冷冷地看他片刻,問:“怎麼沒見到公主?”
“公主去了玉屑宮。”
素盈心頭冷笑,已明白這是什麼——又一場精心安排的巧遇。怪不得他哥哥白信則事前打聽她的今日的日程。
“我很好。”素盈說完抱緊暖爐,轉身望著遠處披雪的樹與石,不看他。
可他顯然有自己的 打算,用安閒的口吻聊天似的說:“娘娘知道嗎?近來有些別有用心的人,竟然說臣參與臘八之變。”他一定知道素盈不會理睬他,乾脆沒有等待她的反應,大膽地繼續說下去,“臣不知道他們怎麼想。臣只知道,娘娘必定不會這樣認為。”
素盈笑了笑,搖頭說:“不,我也是那樣想的。”
信默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她:“那天獻給娘娘的玉匣,今在何處?”
“丟了。”素盈淡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