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夏庭晚趕過去時邢樂正在他家高檔社區外一個比較隱秘的重慶火鍋店吃飯。
多少年下來,邢樂一直都酷愛這一口。
他吃火鍋好像不講究什麼時間,還有粉絲拍到過他十一點鐘跑到火鍋店等開門吃第一頓的照片。
夏庭晚等了不到五分鐘,就見邢樂戴著墨鏡從店裏往外走。
一個樣子像是火鍋店老闆的男人跟在後面把他送了出來,逆著光看不清長相,但是身材很高大健碩,一直站在那兒等邢樂走遠了才回店裏。
“上樓說吧。”
邢樂走到夏庭晚面前,面無表情地道。
夏庭晚應了一聲跟在邢樂身後往住宅區裏走。
他沒讓趙南殊跟過來,而是等在外面的停車場。隔十分鐘就給他發個消息,如果沒回應就找人來。
“坐。我給你倒杯果汁。”
邢樂到家之後就摘了墨鏡,底下露出來的一張臉雖然依舊俊俏,可是卻比在泰國時還要憔悴疲憊。
夏庭晚坐在沙發上,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裝修走的黑白二色極簡風,倒看起來並不奢華。
邢樂這幾年正當紅,的確賺了不少,不過他在H市的住所不太張揚。
社區很高檔私密,他只買了頂層一套三室一廳帶陽臺的普通戶型,剛佈置好新家時,邢樂倒問過夏庭晚要不要來看看,夏庭晚那時和蘇言在海外玩不太方便,就只是幫邢樂訂了一套高奢廚具,算作賀了喬遷之喜。
“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談談葉炳文的事。”
夏庭晚不想多去回憶,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我知道他和你的關係。”
“哦?”
邢樂握著玻璃杯坐在夏庭晚對面,挑了挑眉毛:“你以為你知道什麼?”
他的表情帶著一點點嘲諷。
這樣的邢樂是少見的,可是卻竟然還比在真人秀時期那假惺惺地裝出來的親熱要真實許多。
夏庭晚看著邢樂輕聲說:“樂樂。”
“我知道你不是M,是葉炳文逼你的。”
說到最後幾個字,甚至自己都感到無比的難過。
他想到那個視頻裏的內容,只覺得面前這個年輕男人的面容漸漸模糊,像是回到了當初他們在高中時摟在一起說笑時的熟悉模樣。
“誰告訴你我是被逼的?”邢樂聽了並沒露出太驚訝的神情,他看著夏庭晚,淡淡地笑了:“我知道,真人秀的時候你看到我身上的傷了,但是那其實也沒什麼,我有我自己要的東西,這都跟你無關。”
“跟我無關?”
夏庭晚重複道,被這四個字突然刺中心口。
他拿出手機打開那段視頻,然後把手機放在兩人之間的木質茶几上,點下了播放鍵。
“葉少、葉少……求您了,放過我吧,我真的不行了。”
邢樂哽咽著求饒的聲音,伴隨著視頻裏鞭子揮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刺耳地響了起來,視頻裏的他很快就被葉炳文用下身堵住了嘴,只能發出從喉嚨裏發出幹嘔似的悶哼聲。
“別放了!”
只不過聽了不到半分鐘邢樂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他猛地坐起來伸出手想要拿手機,卻被夏庭晚先一步搶了回來關掉了視頻。
“你不是被逼的嗎?”夏庭晚的語聲不由自主抬高了:“樂樂,你告訴我,就這段視頻裏的你,是心甘情願的嗎?”
邢樂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盯著夏庭晚,本來急促的呼吸漸漸放緩,本來激動的神色一閃而過,又恢復了最初平靜的模樣。
“對,我心甘情願。”他冷漠地說:“我自願和葉炳文睡,他給我資源,我給他玩——他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你滿意了嗎?”
午後的陽光在這一刻灑進來,光斑在兩個人之間的茶几上跳動了幾次。
邢樂說:“說實話,其實我不知道你跑來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我和葉炳文怎麼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不會覺得真人秀上那些好兄弟的表演是真的吧,咱們早就算不上是朋友了,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還有,這視頻是哪來的,是葉炳文給你的嗎?”
“哪里來的你不用管。”
夏庭晚努力壓抑著他胸口的窒息感,他看著面前這個一臉嘲諷地提起他們之間感情的男人,更換了稱呼:“邢樂,既然你要這樣說,那麼好,我來找你有我的目的,你到底是不是被逼的我也不在乎了。但是現在,葉炳文手裏有蘇言的把柄在威脅蘇言,所以無論如何,我需要你是被逼的。
“我需要你願意作證是葉炳文逼迫你、性虐待你,我需要他忌憚這件事、忌憚到不敢去動蘇言。”
邢樂忽然笑了:“夏庭晚,你他媽真逗。蘇言怎麼樣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夏庭晚沒說話,他拿出打火機點了煙,然後才慢慢抬頭道:“你不是為了資源可以心甘情願被葉炳文玩爛嗎?你既然這麼在乎你的事業,那你就得聽我的。”
“哦?”
“你想想我手裏的這段視頻,邢樂——整整七分三十八秒,大尺度同性SM,你的臉和葉炳文的臉都沒打上碼。”
夏庭晚吸了一口煙,冷冷地道:“你再想想你在娛樂圈是靠什麼人設火起來的,當紅流量小生,正能量、友善、陽光。一旦我把這個視頻傳到網上,你本來就得反咬葉炳文承認你是被逼的了——因為你一旦不是被逼的受害者,就是在潛規則上位,你覺得哪一種對你來說好聽一點?你經得起這種醜聞的衝擊嗎?”
邢樂聽著聽著,臉上本來那一絲若有似無的諷刺漸漸褪去,他猛地站了起來:“你不會這麼做的。”
“你覺得我不會嗎?”
夏庭晚也慢慢站了起來,和邢樂對視著。
“不,夏庭晚,你不明白,一旦你把那個視頻傳出去,我事後再解釋什麼、選擇哪種說辭已經沒用了。”
邢樂的臉色無比蒼白,他眼神裏明明在那瞬間劃過了一絲恐懼,可是神情卻並沒有徹底軟弱下來:,喃喃地說:“視頻出去,一夜之間我的人設就全崩了。我的對家不會放過我,我的粉絲會幻滅——你一放出去,我整個人就毀了,我會在娛樂圈成為一個笑話,除了退圈別無選擇。你不會這麼做的、你不會的,夏庭晚。”
“邢樂,你不瞭解我。”
夏庭晚看著邢樂,眼裏忽然閃過了一抹淺淺的悲傷:“為了蘇言,我什麼都可以做。”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知道那的確是真的。
可正因為那種發自內心的真實,卻讓他感到難以自製的痛苦和迷茫。
如果蘇言需要他的保護,他可以為此變得冷酷,變成他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夏庭晚厭惡自己是在逼迫邢樂的事實,他和邢樂已經形同陌路許久,甚至邢樂在真人秀上還真正算計過他。
儘管邢樂是自己挑釁似的聲稱視頻裏的他是出於自願,可是夏庭晚卻無法那樣看待。
他想起身受重傷的溫子辰,想起視頻裏邢樂流著淚被戴上眼罩的樣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忽視自己也同樣是在戕害著邢樂的事實。
“夏庭晚,其實……你是愛蘇言的吧。”
邢樂抿了一口橙汁,他的嘴角挽起了一下,不知為何神情落寞下來,之前緊要關鍵的話題,他卻也失去了興趣,懨懨地坐回了沙發上。
“你們剛結婚時,有一次你和我很冷淡地提起過——反正就那麼回事,和誰結婚都一樣,是蘇言的話,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你和蘇言在一塊不快樂。我心疼你,可是奇怪的是,知道你也沒那麼圓滿幸福的同事,我竟然……”
“我竟然感到隱隱的滿足。”
邢樂轉過頭往外看,午後的豔陽透過落地窗照在他臉上,卻像是突然而至的日暮之色:“我想,我大概是有點恨你的。恨你奪走了《鯨語》的機會,哪怕那機會本來也不屬於我。所以葉炳文讓我在真人秀找機會給你使點絆子的時候,我都沒怎麼猶豫,我想我心底是想看到你跌下來,跌得越慘越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庭晚,你還記得嗎?你拿影帝的那一年,圈子裏特別流行混血深邃風格的五官,我每次照鏡子都覺得自卑,所以後來去日本給鼻子放了一個L型假體,把鼻樑和山根都墊高了一點,做的不誇張,其實很多粉絲至今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我鼻子動過手腳。手術恢復之後我自己覺得很滿意,所以把照片用郵件傳給你看。你回復我說,樂樂之前都那麼帥了,其實不用這麼完美主義啊。”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很難過。”
邢樂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被堵上一層淡淡的金光,他轉過頭,眼神中帶著迷茫。
“你好像從來不會像我這樣遊移,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喜歡自己,你不在乎自己的山根不夠高,也不在乎那些人怎麼看你。我真的很嫉妒你,影帝的事也好,還有許多其他的,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其實不該和你一起進入這個圈子,你站在我前面的每一天,我都感到煎熬,我不知道我前進的動力到底是該超過你,還是別的。”
夏庭晚怔怔地看著邢樂,他們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認真地說過話了。
往日裏的邢樂似乎總是陽光的、溫柔的,可是此時卻顯露出一種連勉力支撐都不願意假裝的倦怠。
他往後仰靠在沙發靠背上,嘴角淺淺地泛起了一個自嘲的弧度:“前年我拿到了一個不錯的古裝劇資源,但是那會兒又不流行混血感了,我的山根後期的形狀也不是很自然,所以我想了想,又飛去日本把假體拿出來了,覺得自己挺傻的,我那次還給你發了一封email,可是你沒有回了,我想你是沒看到。不過奇怪的是,劇播出之後竟然也沒什麼人發現鼻子的變化,粉絲都在磕劇裏的CP,其實也沒人在乎我演了什麼,你說好笑不好笑?”
“樂樂……”夏庭晚根本笑不出來。
“你想發的話就發吧——”
邢樂站起身:“我說那個視頻。”
“這些年啊……渾渾噩噩地折騰來折騰去,有時候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一晃過去我都二十六了,再過四五年,就會有新的一批流量小生進來,很快這個圈子也就沒我的位置了,發不發的,其實又有什麼區別。”
他理了理衣服,神情很淡,已經很明顯是送客的意思。
只是說到讓夏庭晚發視頻的時候,語氣裏竟然隱約帶著一絲解脫。
夏庭晚看著邢樂那張英俊的、帶著倦意的面孔,心裏忽然感到一陣濃重的悲傷。
他出門之前猛地回頭,問道:“樂樂,我們是不是……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做不成了吧。”
邢樂微微笑了:“其實到底是我先對不起你,小晚。”
他的笑意到了眼底,隱約化起了淺淺的淚光,輕聲說:“你沒做錯什麼,我只是真的不想再面對你了,看到你,我就感到痛苦,或許我只是不能面對我自己,不能承認我的失敗和渺小。咱們從此以後……就做陌生人吧。”
夏庭晚再也無法面對這一切,掉頭離開了這間房子。
逃跑一樣匆匆的腳步,每走一步,年少的記憶模糊了一分。
他們曾經一起躺在籃球場上仰望浩瀚星空,回家的路上,他坐在邢樂的後車座上像鳥一樣迎著風張開雙臂,他們曾經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喝一瓶膩人的鳳梨味汽水。
那些年炎熱的夏季,在風裏翻飛的白色襯衫,耳機裏周傑倫的哼唱。
他少年時代的月色栽進河裏,倒影一片片碎成狼藉。
歲月無歸處,時光不回頭。
……
開車回香山的十字路口,趙南殊突然緊急地踩了刹車,好在夏庭晚和他都系著安全帶,只是猛地彈了起來,誰都沒有受傷。
“媽的,搞什麼啊?”
趙南殊氣得解開了安全帶沖了下去:“紅燈看不到嗎?”
夏庭晚回過神來,發現雖然是紅燈,可是仍有一個女人帶著小女孩匆匆闖過馬路,他這才明白為什麼趙南殊突然發這麼大火。
那個女人嚇得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來。
戴著聖誕帽的小女孩跌坐在馬路上大聲哭泣著,手裏之前握著的螢光棒也掉落在了冷冷的馬路上,也幸好是冬天穿得厚實,所以才沒磕了碰了。
可是那一對天真的大眼睛淚汪汪的樣子,卻讓人看得心裏一揪。
夏庭晚怔怔地看了幾秒,忽然也推開窗門走下了車,他走到被薄薄的一層雪覆蓋住的馬路中央,蹲了下來,把小女孩扶了起來。
“摔疼了嗎?”
他撫摸了一下小女孩被凍得紅撲撲的臉蛋,輕聲問。
小女孩出神地看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才有點羞澀地低下頭,小聲說:“不疼。”
那女人也頓時驚得愣住了,磕巴了一下:“夏、夏庭晚……?”
夏庭晚抬起頭對女人笑了一下,然後從路面上撿起了藍色的螢光棒,只見上面“紀展!加油”的字一閃一閃地亮著。
他把螢光棒笑著遞給小女孩:“你要去看紀展的演唱會嗎?”
“嗯!”大概是因為提到紀展的緣故,小女孩很激動地用力點頭。
“我們想去場外排隊買應援物,一時著急就……真對不起、太不好意思了。”那女人也趕忙解釋道。
“快去吧。”夏庭晚站直了身子,他眼裏的神情很溫柔,輕聲道:“小心點,不要再這樣了。”
女人牽著小女孩繼續往前走去,還沒走兩步,小女孩又回過頭,對著夏庭晚搖了搖螢光棒:“耶誕節快樂!”
她頭上小小的紅聖誕帽格外可愛,隨著蹦蹦跳跳的步伐,一抖一抖地離開了視野。
“耶誕節快樂。”
夏庭晚的聲音很輕,他站在落雪之中,像是只對自己一個人耳語般道:“對不起。”
雪色映在他的眼睛裏,泛起柔軟的光。
像是在時間中穿梭而過,對著遙遠過去的一個歉意回眸。
……
回到香山時,陸秘書又來了。
夏庭晚見他出現倒也不意外,輕聲問:“蘇言還是不肯見我嗎?”
“先生叫我給您帶一封信。”
陸秘書避開了那個問題,低頭從皮質公事包裏拿出一個雪白的信封遞了過來。
夏庭晚卻沒第一時間接。
他看著那信封,實在是無法不聯想到最差的結果,腦中閃過了無數種可怕的可能性,甚至連遺書都想到了。
他下意識地把指尖剛搭在信封上,抬頭時卻害怕得險些忍不住要哭出來:“陸秘書,蘇言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是,不是,您別亂想。”陸秘書趕忙搖頭,安撫道:“先生說,這封信他寫了很久了,昨晚才寫好,想對您說的話都在裏面了。”
“還有就是,”陸秘書說:“先生的意思是,溫先生住在這裏不是個事,您心裏不會舒坦,他養傷什麼的各方面也都不方便。晚一點先生會派人來把溫先生送到私人醫院的病房裏,先生讓您別擔心,不會讓葉炳文找到他的。”
他說得倒也沒錯,溫子辰只要不被葉炳文找到,還是待在醫院裏更好一些。
“先生說,您不用理葉炳文的威脅,酒駕的事……已經過去了。他已經和亨泰內部徹底坦白,也達成了協定,他自願卸任,亨泰能擔保葉炳文絕對不敢爆任何消息出去。另外,他給您留了一些東西在樓上書房的保險櫃裏,您讀完信,可以上去看看。”
夏庭晚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手指顫抖著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攥在了手裏,這輕輕的、薄薄的信封,承載了太多太多。
這幾天幾夜下來孜孜不倦的追索,似乎終於即將抵達終點。
籠罩著他和蘇言之間的迷霧,也終於即將可以撥開一角,而他竟忽然之間有一種虛弱得近乎癱軟在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