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記住,不能讓夜風吹進來。”素盈叮嚀一句,便回房去睡。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素盈才醒來。一睜眼她就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她起晚了,軒葉竟然沒有來叫,而且也沒準備洗漱用具。
一縷清淡的香氣飄進房間,素盈“咦”了一聲:軒葉應該在天未亮時熄滅所有的香,看來這丫頭是睡著了。
素盈笑著搖搖頭,自己穿好衣服,沒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軒葉!天都亮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門,看見軒葉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屋中瀰漫灰白的煙霧,在初陽下緩慢地騰挪,帶著詭秘和不祥……軒葉在重重煙霧中紋絲不動。
“軒葉!”素盈輕輕叫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
軒葉的姿態實在不像睡著。她的臉向裡,身子蜷縮著,十分古怪。
素盈又喚了一聲,聲音更加低微。她已經呼吸到某種冰冷的氣息,彷彿從陰暗的地下傳來。
素盈把顫抖的手按在軒葉身上,用力扳過她的身子……
軒葉渾身冰涼,僵硬的臉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經死了。
***
素颯急匆匆來到妹妹的門前時,那些各位姨娘派來、裡三層外三層堵在門口的丫鬟們立刻靜靜地退到一旁。素颯不看她們,徑直走上前去推門——裡面閂上了,素颯皺皺眉,一腳踢開房門。
素盈還沒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邊放著幾個小香爐。她一邊撫摸那些香爐,一邊喃喃自語:“是你害死軒葉嗎?……不是?哦……”說著便抄起那個香爐狠狠扔在地上。
地上早已摔了好幾個香爐,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撫摸下一個香爐,問它問題,再把它摔在地上。飛揚的香灰嗆得素颯皺眉,素盈並不關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貫注地向香爐們提問,迷離的目光帶著一點瘋狂。
素颯一言不發,任由妹妹繼續這古怪的行為。
最後一個香爐是白瀟瀟的禮物。素盈輕輕地撫摸著,問:“是你害死軒葉嗎?……哦,果然是……”
不等她說下去,素颯已劈掌打在她臉上。
素盈挨了一耳光,悶哼一聲重重地倒在床裡。
“你看看你這是什麼鬼樣子!”素颯惡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房外的下人們大驚失色,卻沒有一個人敢進來勸阻。他們面面相覷迅速離開,只有一兩個喜歡打探消息的老婆子還偷偷躲在窗下偷聽。
素颯大步走到門前把她們趕走,重重地把門關上。“你沒見過死人?死一個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給我看!讓我看看你這條命是不是那麼賤、只能給丫鬟陪葬!”
“那不是隨便哪個丫鬟!那是軒葉!”素盈攥緊拳頭低聲啜泣。
“阿盈……阿盈!”素颯搖著妹妹的肩膀叫道:“你這樣子像是要進宮的人?”
素盈撲在哥哥懷裡,泣不成聲。素颯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就像他們小時候遇到無法忍受的委屈時那樣。“阿盈,”他說,“人已經死了,你這樣做又能怎樣?你發瘋發傻,別人就會承認他們害了軒葉?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們就會良心發現?你要真想發狠,就做點讓他們有苦說不出的事,讓他們也嘗嘗你的苦!”
素盈搖搖頭,甕聲甕氣地說:“我就是不信他們胡說八道!他們說軒葉是自盡,他們說她怕我走之後被趕出去……軒葉不會自盡!我親眼看到她的屍身那副模樣,怎麼可能是自盡?他們不止騙我,還要說服我騙自己——他們到底想些什麼?想些什麼?!”
素颯靜靜地抱著妹妹,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說:“他們想你別把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進宮去。”
“我說,哥哥會把軒葉要過去,軒葉不會死。他們又說,哥哥沒有安排軒葉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讓軒葉過去伺候。他們說,軒葉是因為沒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著抬起眼看著素颯。
“……我知道你很想讓軒葉跟著我。”素颯鎮定地說,“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軒葉那樣的性子,跟在我身邊不合適。”
素盈搖著頭,緩緩道:“軒葉喜歡你……”
“我一定要把喜歡我的丫鬟安排在身邊、朝夕相對才行嗎?”素颯的口氣有些冷淡,“我雖然沒要她過去,但給她找了去處,並不委屈她。”
“聽哥哥的口氣,似乎以為軒葉真是自盡?”素盈推開素颯,狠狠地說:“軒葉不會自盡!”她攤開手,掌心是一縷頭髮,“是他們害死她!”
“阿盈!”素颯急忙制止她,“你非要為了一個奴婢,跟全家鬧翻?一個素氏的小姐,因為死了一個丫鬟就發瘋發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素盈剛要說什麼,素颯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嚴厲,目光冰冷駭人,素盈嚇得不敢作聲。
“你以為你是誰?”素颯眼中寒光閃爍,低聲說:“你在家只是個不得寵的六小姐,進宮去做奉香,說難聽一點:不過是別人的使喚丫頭——你以為現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鬧翻?你以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聽了渾身發抖,嗚嗚地哭起來。她不想承認,可她也無法否認——雖然也是進宮,但她的前途並不像她的姐妹們那樣值得炫耀。
哭了半天,她把手裡那一縷被眼淚打濕的頭髮塞到素颯手裡,嗚咽道:“哥哥,軒葉不是別的丫鬟——她是惟一一個跟我一起長大、處處維護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攢著這縷頭髮……好歹她也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你。”
“阿盈,別難過。”素颯接過頭髮,無限溫柔地說:“日後你要見識的事情,比今天更殘酷醜惡一百倍——你要常常記得我說的話:你現在這處境,根本沒有什麼人忌憚你。你要想對她們發狠,就要忍著,直到出人頭地、讓她們拿你沒辦法。”
素颯走了之後,素盈勉強忍住傷心,卻還是無力起身,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早晚,要給軒葉伸冤!”她邊想邊流淚,迷迷糊糊就要睡著。
正在恍惚之間,有一個女人推門進來,徑直走到素盈床邊坐下,幽幽地說:“可憐的孩子,要是那時答應我的條件,你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你是誰?”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覺得這個女人一定在哪裡見過,拚命想她的來歷,偏偏怎麼也想不起來。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讓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滿憐憫,一遍又一遍輕喚素盈的名字,聲音無比溫柔:“我讓你權傾天下,如何?那時候,區區素府的人算得了什麼?全天下沒有一個人敢對你說‘不’——哪怕是皇帝、皇后,哪怕是你那個獨攬朝政的義父……誰都不能拒絕你——你願不願意?”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對我說話。”
那女人並不回答,不住地問:“你願不願意?如果答應,從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難都有價值——十年後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時候。”
“不。”素盈慢慢地搖頭道:“我不需要權傾天下。來日方長,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軒葉的人,自然能為她報仇。我要天下做什麼?”
那女人無比遺憾地搖搖頭,離她而去,邊走邊說:“可憐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還在後面呢。”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轉醒時,驟然一驚:床邊靜靜地坐著一個人。她仔細看時認出那是白瀟瀟。
“我知道你心裡懷疑我。”白瀟瀟板著臉,生硬地說:“我是不太喜歡你。可我也沒想過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龍活虎地進宮去,讓宮裡的人整你——那時候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擱下這句話,站起身便走。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懷疑軒葉死得不明不白——身邊的丫鬟就這樣死了,誰心裡不生疑?可我也沒針對姨娘,姨娘幹嗎特意跑來說這些?”
白瀟瀟僵在門口,淡淡地說:“就算你不懷疑,自然有人興風作浪讓你懷疑我。我若不來給自己洗脫干係,別人只會往我身上潑更多髒水——你以為我在家裡的日子好過嗎?”
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白瀟瀟靜靜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妝台邊梳頭。
昨晚還是軒葉幫她梳頭,今天鏡中唯有一人。素盈梳著梳著,眼淚又要湧出來。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麼用?別人會同情你嗎?會心痛你嗎?會幫你嗎?……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