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今它叫“丹茜宮”,自然是因為敬妃的提議獲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紅染料,實在是一種創意。丹茜草的紅汁色澤明豔,帶有幽幽異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宮廷御用的布匹染料。還沒有人想過用它來裝飾宮殿,而試驗的結果非常令人滿意。
但在當時,這個提議引起的軒然大波卻將敬妃捲入“性奢華不賢”的漩渦——她只記得討皇帝的歡心,急於為他的新宮殿出謀劃策,頭暈腦熱之下忘了這世上不是只有皇帝一個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這個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聲嘆息:這就是宮廷。富貴不屬於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人。
素盈知道這個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塗料是另一名嬪妃順妃的主意。順妃素氏若有意若無意地透露這個點子,又裝作十分後悔洩露出來,敬妃思量幾次,並沒有想出其中的險惡,便搶了這個創意去邀功。
她的失敗不在她走錯了第一步,而在於她太過自信,在漩渦的中心帶著勇氣和輿論鬥爭。她太過於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這魅力與輿論爭奪皇帝的偏愛。爭執的最後,早已無關那座宮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對一個嬪妃品性的聲討——作為一個侍奉天子的人,賢惠禮讓才是她該做的,她怎麼可以如此輕慢朝中眾多臣子的建議?
在這樣的攻勢之下,皇帝越來越頭疼,而敬妃只道再堅持一陣就贏得整場戰爭。她越陷越深,忘了後宮是多麼龐大的倉庫,有無數後備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讓皇帝頭疼操心。
順妃瞭解敬妃。順妃還是個孩子時,就從當將軍的父親那裡聽過:打贏一場戰爭的第一步,就是瞭解敵人。她贏了敬妃,用內宮外廷的輿論打擊了自己的勁敵——原本皇帝就沒有格外寵愛敬妃,而且在這場無底的爭吵中,他對敬妃的些許維護都被朝臣視為亂國的潛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為他們義無反顧,沒有後顧之憂,越是尖銳勇敢地直諫,越可以為他們留下千古傳頌的美名,為這美名,他們不在乎被罷官或處死。反正,他們也知道:皇帝不能那麼做。要皇帝疏遠一個妃子,比要他承擔昏君的惡名容易得多。
朝臣勝了皇帝——他終於疏遠了所謂的“紅顏禍水”敬妃。
順妃勝了朝臣——他們甚至不知道:整件事從順妃一句貌似無心的快語而出,而結果又讓她十分滿意。
但順妃的結局也未好到哪裡。因為她沒有從宮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敵人——這太難,很多時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勝防。
當丹茜宮落成時,皇帝宣佈將它賜給順妃,立刻引來一輪反對的浪潮:太后仍然住在簡樸的宮中,卻將如此奢華的宮殿賜予妃嬪,孝道何在?
太后素氏並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還要年輕一兩歲。皇帝對她一向並無特別的好感,但她是太后,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滿滿地以為,這座新落成的宮殿非她莫屬。
圓滑的順妃立刻主動讓步,然而太后對她已經失去好感。
獲得一個人的歡心很難,失去一個人的歡心,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間。
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之後,丹茜宮成為年輕的太后的宮殿。她看著瑰偉的宮殿,冷笑丹茜宮猶在,但自作聰明的妃子們無緣得見時,連她,也不知道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
為保持宮殿的朱漆歷久不衰,兩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產量不低,但用來塗抹一座宮殿,還是比較誇張。這項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后娘家的親戚提供,不消兩年,他們就成了眾矢之的:指責他們欺壓百姓、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論充斥宮廷。
年輕的太后壓不住陣腳,又氣又急之下因病殞身。
“這世上沒有永遠能保住的東西,只有永遠得不到的。” 她在病榻上說過這樣一句話。
她駕薨之後,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從那以後,丹茜宮不再用芳草塗抹,一番風波終於在表面上平息。人人都說洋溢著喜慶紅色的丹茜宮,是這個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宮,仍是素家每一個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與我無關。”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頭,換上明朗的笑臉,“我現在這樣才好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喜歡的也不用勉強去做。”
素颯什麼也沒說,笑得諱莫如深。“我這裡還有塊極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麼?哥哥就拿那個做賀禮。”
“還好娘給我生了一個哥哥……”素盈調皮地吐吐舌頭,“不然,我在這家裡可真的沒盼頭。”說完,她牽著雙頰通紅的軒葉,抱了一大摞書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