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面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蕩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面而來時,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擅於點撥,而是因為他一直學的就是同樣的東西。當端妃欣賞的這個男人教她妹妹劍術時,素府裡除了素氏姐妹,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寄籬。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他們,一愣神之後,恢復了謙卑平靜。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只有短短兩年。”
若星嘆了口氣:“原來——前幾年的時候,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李惜今沒說什麼。深泓也不說什麼,轉身要離開。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麼樣的徒弟,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他笑笑:“況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你在素家執教,卻每年六次離開素府去崔寄籬那裡。如果我沒想錯,大概那邊的人就是跟著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麼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裡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裡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只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若星搖頭道:“原本你愛收什麼樣的徒弟,旁人無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愛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讓她兒子要。你以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個僕人用同一個老師?她唸著你那一點點舊情,不為難你,但她跟這人的娘可沒什麼交情,定是拿他出氣。何況他是人家門下的僕人,為難他並不需要什麼藉口。”
李惜今點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該怎麼辦?”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麼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斷髮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沒用的話。”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較。”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一直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麼,‘皇子’是什麼樣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王。”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看到他們的微笑,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在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紀都白活了。
梁王納妃被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又變順利。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麼,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彷彿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侍衛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連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不禁讚歎她的容貌和儀態。她們不明白,這女孩兒即使放在宮廷中也會熠熠生輝,何必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展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皇宮的女人。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對若星說:“你那時要是進了宮,怕是逃不過你那幾個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們於次年的七月入宮,然而三年之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因為邕王年紀過小,她的三個姐妹散入先帝的三個弟弟府中。而那三位親王又在不久之後意圖謀反,甚至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深泓與若星帶兵去剿滅秀王叛亂,京城中只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后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后清譽,他以為這女人只能忍氣吞聲,否則有欲蓋彌彰之嫌。可惜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
深泓原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只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當初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后的頭顱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張廢紙還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深泓記得懷敏皇后那時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裡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佔據了北部數郡。深泓不能容忍國家就此分成兩個陣營,決定親自去解決這個問題。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現在要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還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儘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變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裡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