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
素盈有些驚訝,沒想到在這時候東宮會送東西給她。然而見東宮送進來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這碗羹是名字中別有深意,還是裡面加了特別的東西。
素瀾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賞妹妹一口嘗嘗。”
那一小碗藕羹不過兩三口,賞她一口之後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東宮在裡面加了致命劇毒,不然量這一點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湯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動搖了,心想,也許這就是他一番好意。畢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罷藕羹,素盈微笑問東宮的使者:“殿下還說什麼了?”
使者回答:“殿下只說請娘娘小心:風寒這病可大可小,聽說前些天,平王府有個小僕就是在為東洛郡王送信時著了涼,回去就一命歸西。不過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癒。”
素盈心頭緊了一下,總覺得他的話不像她聽到的這麼簡單。
為這一口已經下腹的藕羹,她心裡沉沉壓了一塊鉛似的,總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靜,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幾何時,東宮竟也變成了她心頭的陰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夢讓她輾轉難安——她似乎被困在一個可怕的地方動彈不得,呼吸不暢,身子彷彿要被壓碎了,又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拉著下墜……她嚇出一頭冷汗,從夢中掙紮著醒來,身上還是疼痛乏力。
她睜大眼睛完全清醒,只覺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無減,腹中又漲又墜。
素盈心中滿是不祥,嚇得容顏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滿手的血,不禁失聲驚叫。
值夜宮娥匆匆掌燈入內,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來,險些將手中的宮燈摔在地上。
“傳……傳周太醫!”素盈臉色慘白,狠狠攥著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讓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覺沒有加重而是漸漸變輕,素盈心裡也漸漸變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她想苦笑又想大哭:只為,只為他一聲“阿盈”,她竟傻得犯這樣的錯……
周太醫的臉色隔著帳子看不見,但素盈察覺到他把脈的手指微微顫抖。
“說吧——”她的聲音虛弱,口氣冰冷。
“臣死罪……”帳外衣襟婆娑,太醫定是跪地謝罪。
素盈無聲一笑:“關你什麼事?”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幽幽問道:“太醫帶硃砂了嗎?”
周太醫不明所以,“帶了。”
“硃筆報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說:“現在是時候了。”
“娘、娘、娘娘——”縱是周太醫見過許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簡直是瘋狂。“報喜之後,要太醫院三名太醫一起為娘娘診脈,確定龍胎無異……到時要如何?”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說,“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極寺去。”
御駕終於回宮。
他入丹茜宮時,素盈不小心睡著了。她穿著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面繡滿花藥色的唐草,像一朵溫暖的花朵,靜靜地開放在萌黃色的繡茵上。她手上拿著一卷書,窗風一掠,片片書頁在掌上起舞。
宮娥們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匆忙把窗關嚴,他靜靜坐在胡床上,端詳她的睡臉。
素盈的眼瞼跳了跳,從睡中醒來,向他嫣然一笑。
“太醫們在外面等著呢。”他柔聲說。
素盈臉上微微一紅,把書拋到一邊。“叫他們進來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兩邊早準備了珠簾,為素盈擋在面前。
宮中安靜肅穆,素盈側身坐的珠簾後,目不斜視,只聽聲音就知道三位太醫來到近前。
這三人名義上是由太醫院抽籤決定,不得與皇后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對結果並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簾,垂眼一掃,看見托腕的小枕角上繡著一個萬字——萬太醫是琚相推薦,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擔憂。
萬太醫經驗老到,診脈極快而準,但他什麼也沒說,面無表情地把過脈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醫。素盈瞥見他低頭上前,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聲音雖輕,足夠他聽見。
方太醫提心吊膽地將小枕放好,見皇后的手在水青色的珠簾之間更顯蒼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攤開手,掌上用胭脂寫著一個嫣紅的“淳”字。方太醫一驚,險些跳起來,卻被那隻蒼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亂跳,飛快地產生許多可怕的聯想——她是不會忘的,不會忘記她的妹妹死時,是他在當場。他也不會忘,應該說是無法忘記:當時她還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將那天發生的事情記一輩子。自從她成為後宮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膽將近一年,她卻沒有給他一個了斷……他沒有有力的靠山,從始至終不過是別人擺佈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這只蒼白的手裡……
“方太醫?”皇帝見他耽擱得久,出聲發問。
方太醫額上汗涔涔,雖然心慌意亂,卻也察覺了脈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后為什麼要威脅他,可他還不明白這隻手要怎樣擺佈他。靈機一動,他忽然想起萬太醫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后的靠山,如此說來,萬太醫也就是跟皇后沆瀣一氣……他鬆了口氣,決定看萬太醫的反應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