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素盈沒有對素颯和謝震做任何解釋,但當一行人出了城門向西南飛馳,素颯和謝震就明白他們的目的地在哪裡。素颯不由擔心,幾次憂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卻一點緊張的樣子也沒有。直到他們幾人進入小小的縵城,素盈才舒口氣道:“好久沒離開宮廷,差點忘了天地之大。”
素颯不願稱她為娘娘,沉聲道:“你,不會弄髒自己的手吧?”
“哪個皇后會親自做那樣的事?”素盈壓低聲音笑了笑。
素盈與哥哥都沒有來過縵城,琚含玄卻輕車熟路,帶著他們拐東拐西來到一處失修的宮門。
“是離宮南偏門。”謝震在素盈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下馬之後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經敏捷地跳下馬,向他略低頭致謝,就從他身邊走過。
素颯白了謝震一眼,冷冰冰地說:“將軍好歹是丹茜宮衛尉,屈尊攙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輕自賤。”
謝震看看他,不禁嘆息:“這裡沒有旁人,將軍何必眼睜睜袖手旁觀。”
素颯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說過,阿盈不像你這麼傻。”
“她是懂事,但並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別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扶一下。”謝震也沒好氣地瞪了素颯一眼。
兩人話不投機,各自悶聲跟在琚含玄後面,從南偏門走入縵城離宮。
“相爺常來吧?”素盈見守衛離宮的那幾個侍衛對琚含玄畢恭畢敬,而且一句話也不問,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蕭索的離宮不遠處,忽然駐足不前。
離宮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只有正門開了一半。裡面一名宮女看見他們,急匆匆跑出來,徑直跑到琚含玄身邊施了一禮。
素盈認出這宮女原先是丹茜宮中的人,跟廢后一起到了縵城。她的衣衫已經有些褪色,領口處已經有些鬆散,繡花的地方還有不顯眼的脫線。素盈沒料到離宮的生活竟然這樣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惻隱之心。
那宮女卻沒多看素盈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根錚亮的銀尺,在琚含玄腳前面劃了一道直線,一言不發地再施一禮,轉身跑回宮中把宮門緊閉。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驚地望瞭望緊閉的離宮,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臉色分毫未變,平靜地說:“她從不見我,你自己進去吧。”
素盈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颯與謝震立刻跟上,卻被星展和雲垂攔住。
“雲垂,你知道她是誰。”素颯瞥了妹夫一眼,口氣不善。
琚雲垂不為所動,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誰——你還是不要靠近那裡為妙,免得給自己惹麻煩。”
見他們執意阻攔,素颯與謝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隻手,將她拉回身邊。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聲:“整座離宮內外只有五十六個人,外面三十六侍衛,宮中十八名宮女,還有素庶人和她從前的老師崔氏。此刻裡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方才那宮女迷雁,另一個是素庶人——這裡不過是安置一個失寵被廢的女人,難道兩位將軍還怕裡面有千軍萬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離宮台階前,發現這裡距離琚含玄面前那條直線剛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階,心跳忽地快起來。
離宮的門合得並不很嚴,輕推一下就開了。
素盈回頭看了一眼。二十步,輕輕一推——這麼簡單的兩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卻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離宮內,又吃了一驚:雖是白天,裡面卻黑漆漆的。一片昏暗當中,那個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著,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可她忘了跨過門檻走進去。
她第一次見到長發垂肩的素若星,這時才發現這位廢后有多好的頭髮。
“以前你一直梳著宮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嘆了一聲,邁進門。
素若星轉頭向素盈笑了一下,傾國傾城的容顏沒有因幽居而有分毫減損,依舊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風。
素盈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向她走近幾步,看到素若星面對一盤棋,正獨自悠然對弈。
“娘娘屈尊,令蓬蓽生輝。”素若星坐著沒有動,口氣也很敷衍。素盈沒有惱,笑著說:“令蓬蓽生輝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隨口問:“娘娘會下棋嗎?”
“在你面前——我不會。”素盈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她對面,細看那一局棋,“如此佈局,我就更不敢說一個‘會’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處。“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從不說自己哪裡比旁人強,總是說自己哪裡不如人。”她說,“結果誘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險。”
“我幾時設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嘆道:“是呀,你沒有……上天代你設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盯著素盈說:“有時我想,如果那時候,沒有縱容榮安奪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只是想到這裡為止,不會繼續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後形勢大變,一邊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一邊說:“你不是個妄想嘗試後悔藥的人。你不會去想,如果我嫁給信默、如果我嫁給東宮、如果宮中生水毒的時候你沒有趁機驅逐選女——事情會是什麼樣。”
素若星看著棋盤,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結果,那些我以為是為自己精心而織的未來,不過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細細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時候我不得不想:命運當真存在,只是我們不知道。”素若星盯著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陣,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你贏了……居然。”
素盈謙然道:“其實我並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后。”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雙手仍然修長纖細,美得讓人心動。
素盈見她此時此刻還能如此沉靜安閒,又悵然:“你與他才是絕配。”
“深泓?”素若星脫口而出,見素盈神色遲疑了一剎,笑道:“你從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沒有做聲,素若星幽幽地說:“天下獨尊的人,不需要別人與他湊成絕配。”
她們相對默坐了一會兒,素若星又說:“我料到你不會放過我。”
“如果沒有想好一萬種可能和那一萬種可能將產生的十萬種後果,你不會冒險回京面聖。”素盈笑道。“如果沒有準備好接受那十萬種結果,你不會像現在這樣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