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裡微微發冷,整個身子也輕輕顫慄,幾度張了張口,可沒說出話。
“阿盈,你怎麼啦?”白衣女人笑著用溫和輕盈的聲音說,“害怕哥哥並不相信你、把你當作瘋子?還是害怕宰相併不相信你的話,並不落入你的小小詭計之中?害怕他對皇后的感情遠遠超過你的估計,反因看透你的離間而對付你,你卻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那麼——我讓他們毫不遲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讓天下無人置疑你、反駁你,好不好?”
素盈陰沉著臉,緩緩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為我絕不原諒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氣凌厲冰冷,讓素颯暗暗吃驚。
“但,我也不願為了報仇將未來孤注一擲。”素盈繼續說。
素颯怔怔看著她,越來越用力握緊她的手。“阿盈?”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不願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聽到的,更不願去猜測——若這自說自話發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須一瞬就能斷定那人腦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對他而言,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瘋的人。
女人看著素盈,笑得非常溫暖。“知道我為什麼總會來到你面前麼?”她的聲音如春風和煦,“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不甘心把自己交給別人來擺佈。你一直都是這樣,一面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誰都能夠踐踏;一面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不如旁人,能夠做到誰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聲,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颯的手心,可她渾然不覺,還是僵硬地鯁直身子與那女人對峙。
“我給你機會,讓你證明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讓你證明給所有的人看,你絕不是沒頭沒腦、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夠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聲:“我不需要證明給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給的天下!”
當她喊出最後一句,那白衣女人埋頭一笑,悄然不見。素颯嚯的站起身,將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發燒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讓人給你煎退燒的藥。”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聽我說——”
“噓——不要慌亂。”素颯把她攬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堅定地說:“阿盈,你只是在發燒而已!喝了藥,很快就會沒事。”
他退出房門,一抬頭就看見父親呆呆地立在門外,分明聽見了素盈的話。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換一個眼神,素颯便明白父親與他意思一致:從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聽會說的人來伺候。
素老爺輕手輕腳走入房內,看見女兒沮喪地坐在床上,把臉埋在膝間。
“阿盈!”他又細細端詳這個女兒,想起道士為她批的命,越想越覺得蹊蹺。
素盈抬起臉,迅速抹去臉上的淚痕,“爹?你怎麼來了?”說著便要起身。
素老爺攔住她,不緊不慢地說:“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了。你沒聽人說嗎?丙午年是要出亂子的!我找了道士給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藥,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總是看見些奇怪的東西,沒什麼稀奇可怕的,驅了邪就好。”
“爹怎麼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皺眉,“自古弄出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擾。再說、再說……”她本想說她看見那女人也不是一日兩日,可她並不想與父親深談此事,便將話頭擱置。
素老爺見她對答如常,呵呵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遠看,聽人說商湯滅夏、周武滅商都是這年頭,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講有據可考的——漢高祖駕崩、呂氏奪權,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漢成帝立王莽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舉兩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兩代建國、呂王二姓之興,不也有賴這年?”
素老爺聽她這樣說,心中更加詫異,卻不表示出來,笑嘻嘻道:“女兒的見識與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別緻。”
父女二人不著邊際地閒談了一陣,素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素盈順從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爺與素颯留她清靜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時,兩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記得廚房收留著一個不識字的啞巴丫頭,耳朵也不靈光。”素老爺說,“人還算機靈,就是手腳笨重了些,來伺候阿盈恐怕不夠周到。”
“調教幾天,應該能使喚。”素颯神情蕭索,“我本來是來向她說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你只管走!”素老爺斬釘截鐵地說:“哪有因為妹妹有病就耽擱了從征的?建功立業還要靠這一戰。況且這次是托東宮為你保薦,你要不能全力以赴,東宮臉上也不好看。”
素颯默默點了點頭,又懇求道:“請爹務必要為阿盈求訪名醫……”
“你不說我也會的。”素老爺撫著下頜笑了,“這孩子的出頭之日,在後面呢!”
赤馬之厄帶來的恐慌在四月湧向頂峰——宮中女伶告發皇后素若星與宮中一名琴師私通,掀起朝野軒然大波。一向在言論中袒護皇后的宰相,這次竟唱起反調,主張廢后。忠心於他的人自然隨聲附和,他們聲勢頗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氣急攻心,一經挑唆便做出決定:廢黜皇后素氏,放逐縵城。
素老爺心中喜憂參半:目前後位虛置,宮中最接近皇后寶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盡所能為丹媛力爭,未嘗不能謀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說過的話他也無法拋到腦後——素盈才是道士口中應劫而盛的那個。
素颯已赴西陲,驗證了道士為他做出的批語:他的才華在戰爭中展露無遺,不容任何人輕視。素老爺無法不信道士關於素盈的那一段長篇大論。
不知多少人瞄著後宮中之主的寶座,這是不容他有半分躊躇的時刻,可素老爺卻猶豫起來:妹妹與女兒畢竟有差別,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裡?
只是這機會來得太快,他還沒有為素盈摸到門道……況且,那天,當他的死士帶著染血的道袍覆命時,也帶來了道士臨終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做的所有批語,都只說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們永遠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