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市中心醫院。
彭筱煙人還未到病房跟前,就聽見裡面吵吵嚷嚷的,幾個聲音疊在一起,彷彿生怕誰比誰嘴慢一點。她幾步走近,懷裡捧著花束,停在門口,一時不打算進去。
“舅舅,我們誰瞧見表哥這樣都不好受,可說實在的,這生意能不做嗎?”
“是啊!那麼大的數目,您給外人做怎麼能放心?我們到底是自家人,肯定也貪不了,這錢最後還不是給杜家賺的。”
“您和舅媽也就君竹哥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您操心他的病,我們呀,都能理解,但咱們還是得考慮考慮現實情況,您說是不是?”
“我們也把這事兒跟老爺子提過,他老人家沒啥意見,就看您這兒……”
……
裡面的對話來來回回都繞不過一個主題——逼著杜崇把手裡醫療器械的生意暫讓給杜家其他房親房分。說是暫讓,這一讓,必定是有去無回的。
平輩間一時抹不開面兒來爭,於是個個慫恿著小輩來,演出一副孝順懂事的模樣。來也就來了,偏偏一齊來,還和諧無比地互相應和著,誰知道那些人背地裡談好了怎樣的條件。
彭筱煙在門口停了片刻,禁不住扯起個冷笑,她平素裡最煩這些破事兒,杜家的尤甚。
利益即是漩渦中心,這個漩渦將所有人捲進去——但凡跟這中心沾上點關係,就根本無所謂人本身的意願,沒得選的。
像杜君棠那樣一心只求避開杜家紛爭的人也不能例外。
那些刻薄的嘴臉既畏懼他向前,又要視他的沉默為懦弱加以唾棄和羞辱。
彭筱煙不喜歡房門那邊的任何一個人——這些對杜君棠曾造成過傷害的每一個。她甚至想立刻轉身就走,可轉念想想那小孩忍受了這群王八蛋十幾年,也硬將自己攔住了。
彭筱煙面兒上是頂著她爸的名頭來的,彭家和杜家在生意上的往來不少,她一進病房,那些嘰嘰喳喳聲便全停了。誰也猜不著彭家這時要彭筱煙來探望杜君竹是個什麼意思。
其實也真沒什麼別的意思。
彭筱煙不過為杜君棠來看上一眼罷了。
說也沒話好說。兩家人都知道彭筱煙打小就只跟杜君棠這個野種待一塊,彭筱煙又是彭家獨女,一家子對她都是要星星絕不摘月亮的寵法,連杜君棠的存在也默許了,杜家其他小輩自然也不會不識趣地去貼這女人。
一時沒有其他話題,氣氛又僵,彭筱煙放下花,跟杜崇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
走時還不禁想,杜崇這幾個乖侄子乖外甥談生意都談到人病床邊了,大概真是不把杜崇逼到絕處不罷休。
彭筱煙等回到自己的住處,才給杜君棠去了電話,那邊過了許久才接。
彭筱煙聽見杜君棠平穩的呼吸,卻不開口說什麼,好像只等她說。
也不知這人彆扭個什麼勁。
彭筱煙靠在陽台邊,一頭微微捲曲的長發搭在肩頭,她百無聊賴地拿手指繞著發尾玩,半開玩笑地涼涼道:“我以為你還不肯接我電話呢——怎麼這脾氣還跟著歲數一塊長的啊?”
杜君棠的聲線很穩,沒什麼悔過之意:“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道姑奶奶我打了半宿都只有打通沒有接的,杜家的事兒就那麼刺激你麼?你耍脾氣還不如直接關機,淨害人操心。”
這話讓杜君棠想起那晚誤闖來的江帆,自己差點就趁著火氣把他欺負了。好在杜君棠彼時還不算全無理智。無論如何,江帆他還是認得的。
彭筱煙也不是真來火,這麼說了幾句杜君棠也不應,只是聽著。便心想這小孩真是越長大越不可愛。
酒紅色的發尾不知何時沾上了花香,彭筱煙反應過來要和杜君棠說正經事,又頓了半晌去組織語言。
她想起剛才在病床上看見的那病怏怏的人,臉色白得像紙,比之從前瘦了許多。
彭筱煙問他:“你現在人在哪兒?”
杜君棠如實回答:“還在A市。”
話音剛落,彭筱煙一雙杏眼瞪得滾圓。
“祖宗唉!都跟你交代個把月了你怎麼還沒決定?當我跟你鬧著玩兒呢?”彭筱煙急道,“你哥真是急性白血病,今兒我去看他了。你爸那愁的,生意都沒心思做了。你表哥那一夥圍在你哥病床前就等著宰你家的生意。”
杜君棠聲音倏忽冷了下來,能揀出冰碴子:“把淘汰掉的設備捐給患白血病的孩子們去經營自己的形象,這是報應。”他後面幾個字咬得輕,糅進去的情緒卻相當複雜。片刻後又緩緩道:“那兒不是我家。”
他哪裡有過家。
彭筱煙被這話刺得難受,想起杜君棠仍在A市,又忍不住抱怨:“那你還呆在A市幹嘛?早前有風聲的時候我就跟你說了,要麼先發制人趕緊回來,要麼趁早走得遠遠的。你在A市不挪窩,等著杜家派人把你架回來?”
“他不管我又不是一天兩天,即使真來找我,我不回去,他能把我怎麼樣?”杜君棠分明知道結果如何,卻偏要說這麼一句欺騙自己,彷彿說了就能好過一些似的。
彭筱煙不知杜君棠究竟在想什麼,著急得動了火:“杜君棠你腦子進漿糊了嗎?!這能由得了你?你身上流著杜崇的血,你能給杜君竹換骨髓,你能以杜二少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回去替他穩住局面。你以為這幾家子誰會放過你?”火撒完了,才漸漸冷靜些,神思清明了,她用力捏了捏手機,恨恨地接著道,“我不信你想不明白這些……杜君棠,你究竟為什麼不肯離開A市?”
杜君棠那邊又靜下來。
彭筱煙氣得一腳踹翻了一旁的靠椅。她鬧不明白,怎麼人出去一趟就變啞巴了。
杜君棠聽見了動靜,煩得眉頭都擰到一處,他無意惹彭筱煙這樣,只是低聲說:“你別生氣。”
女人的直覺何等敏銳,把該排的理由排得七七八八,她呼了口氣,壓著火問:“你在A市有人?”
“是。”
“能跟著解決嗎?”彭筱煙甚至覺得杜君棠有些婆媽。
“帶不走,”杜君棠照舊用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回她,“他就快念高三了。”
“高!三!”彭筱煙滅到胸口的火噌得又躥回頭頂,“你他媽離不了一個小孩兒?”
杜君棠聽得皺眉,彭筱煙似乎根本也沒意識到她連他一塊念叨進去了。
“離不了。”杜君棠回她,全沒有開玩笑的口吻。
大概怕再聊下去要砸了手機,彭筱煙咬著牙根扔句:“杜君棠,你可真行。”電話那邊就掐斷了。
耳邊沒聲了。
空蕩蕩的房子和往日沒兩樣,卻又似乎太空了。
杜君棠握著手機坐在沙發上,他低頭看玻璃菸灰缸折射的頂燈的光,眼睛都快看花。
杜家,骨髓,杜二少。
野種。
零散的信息在杜君棠腦袋裡亂蹦,他串不起來,卻覺得胸口悶痛。
長於黑暗的人是不懼怕黑暗的。他只是有點難過。
他不想回去,他為什麼非得回去?
他更不想離開。
玻璃菸灰缸太晃眼了,杜君棠一揮手將它掀到地上,“刷啦”一聲,那玩意兒便四分五裂,壽終正寢。
杜君棠仍然冷著一張臉。他打開手機,手擱在屏幕上。
那界面是預備發給江帆的消息。
他幾乎用上請求的口吻。
“你來,好不好?”
他果然還是怕,只是怕的並不是杜家。
他盯著那行字出神,呼吸沉沉。他怕這語氣要惹了那人疑心,又一個字一個字刪去。
發送出去,只剩冷冰冰兩個字:你來。
為什麼有信心只發兩個字?
杜君棠忽然明白,他知道無論他發什麼,江帆一定會來。
只有江帆。
杜君棠將消息發出去了,像發出了他的求救信號。
還沒到下班高峰期,公交車上人不多,車廂裡安安靜靜。江帆不愛坐座位,抓著扶手去瞧車窗外街道旁綠意盎然,兀自出神。
這幾天回溫速度很快,夏天彷彿攆著春天跑,轉眼這春日只看得見一點尾巴。
眼前的一片生機只過了眼,沒進腦子,腦子正被佔著想事兒。
江帆不知多少次掏出手機,將杜君棠發給他的消息又看一遍。
除過學習、日常習慣和那事兒,江帆幾乎記不得杜君棠什麼時候向他提過更多的要求。
他不知道杜君棠找他幹嘛,還一通搜腸刮肚,琢磨自己最近有沒有犯事兒,心中忐忑。
待電梯裡時,江帆拿鑰匙的手就開始出汗。他提著一顆心去開門,緊張得不得了,門開了,客廳沒人,卻聽廚房裡傳來聲響,斷斷續續地,挺吵。
開關門的聲音杜君棠是能聽到的,此時也沒見那人出來找他,看起來又像什麼事都沒有。
精神驟然放鬆下來,江帆扶著鞋櫃換鞋,一雙眼睛隨意一瞟,看見往日裡該擱在門口的垃圾擱得有些遠。他趿拉著拖鞋往那處走,準備把那袋垃圾提到門口去。
剛拎起來沒走幾步,聽見一聲輕輕的“叮鈴”脆響。江帆回頭看,剛才的位置上有什麼玩意兒在閃,小小一塊,他湊近了,才看清是玻璃。目光又往垃圾袋上轉,垃圾袋側面不知何時被戳開個小口,大概就是被這小玻璃塊的棱角給剌的。
什麼東西碎了?
江帆不自覺地打量一圈四周,一眼就發現沙發旁的矮幾上少了那個最扎眼的玻璃菸灰缸,那裡面總立著幾個煙屁股,以至於他總覺得杜君棠對菸草有癮。
矮幾不算大,杜君棠擺東西向來整齊,那矮幾面兒上沒什麼其他物件,菸灰缸就時常被擺在正中間。那兒不像是容易叫人碰掉東西的位置。
江帆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仍覺得還有許多地方沒叫他想明白,他把垃圾袋放回了原處,正壓在玻璃碎塊上。
他直覺這樣做是對的。
廚房裡“嗡嗡”的噪聲是榨汁機發出來的。江帆站在廚房門口,半個身子探進去看杜君棠。
杜君棠在給他榨橙汁。海藍色的襯衫將他襯得極清靈,袖口被挽到了胳膊肘,露出腕骨和小臂。眉眼低垂,神態專注,銀邊眼鏡順著鼻樑往下滑了幾分,他也不往上扶,一雙唇緊抿著,很可愛。他好像做什麼都不急,慢條斯理的,榨個橙汁那手指尖上都是貴氣。
某些時候,江帆總是不自覺將杜君棠視為神祇——他是沾了神性的,在他命令自己時,在他俯視自己時,在他給予自己力量時。
江帆太清楚,他有個或許終其一生都不可示人的世界,而杜君棠是創世神,容納他所有。
他把杜君棠放在很高的位置去仰望。待一步步走近後,卻發現杜君棠並不完全浮在雲端上——喜怒哀樂常有,做飯拖地換燈泡一樣不落,分明又是一身的煙火氣。
可這絲毫動搖不了杜君棠於江帆心中的地位,他依舊是神,一個不屬於芸芸眾生,只屬於江帆的神。
“在外頭做賊呢?”榨汁機沒再“嗡嗡”叫,杜君棠頭也不回,語氣淡淡地問。
那模樣和平常無異。
江帆暗嘆主子情緒掩飾得太好。如果不是他被罰站時常無聊盯著那菸灰缸數菸頭,大概也不會記得菸灰缸放在什麼地方。
杜君棠剛才興許是發過一通火,卻不準備收拾他,甚至並不準備讓他知道。
江帆感到一點沮喪,卻沒太在意,告知與否,這應該是杜君棠的自由。他只是有些好奇什麼事能讓杜君棠這麼生氣。
杜君棠端著杯橙汁轉身,恰對上江帆的目光,江帆回過神,朝他咧嘴笑了一下,一顆小虎牙恍惚還泛光。江帆跟別人不大一樣,人家虎牙都長一對,他只長一顆,笑起來時卻沒來由地讓人覺得比那一對的更可愛。
杜君棠把橙汁遞給他,問:“傻笑什麼?”
江帆嘴上抹了蜜似的,回他:“看見您就開心。”厚著一張臉皮,沒羞沒臊的。
他難得情商暴漲,知趣地沒問杜君棠為什麼找他來。杜君棠不接茬,他探頭朝杜君棠身後看,看見那榨汁機,又接著說:“您這兒怎麼什麼都有啊?”
真是什麼都有。江帆在和杜君棠同居的那段日子裡就見識了許多——餅乾模具,烤箱,鉋冰機,電餅鐺,豆漿機。
他一個人住,似乎能過出一家子的感覺。
這是個該屬於溫情的屋子,杜君棠比任何人都懂如何過得舒服,卻仍然過不出熱鬧來。
或許在杜君棠的心裡,一直都規劃著這樣一個家也未可知。
杜君棠照舊沒回江帆,只帶他去了客廳。江帆琢磨,那人話是比平常少了。
他們一人捧一杯橙汁對坐,誰也不說話,江帆喝了一嘴橙子味兒,一雙眼睛不敢直勾勾盯杜君棠,就用餘光瞟個沒停,直瞟得心頭癢癢的。
江帆抬起頭“咕咚咕咚”把橙汁喝光了,嘴也沒擦,湊到杜君棠腳邊盤腿坐下。
杜君棠杯子裡喝掉的橙汁還未過半。
“您什麼時候准我跪?”江帆一雙手撐在腳踝處,上身前傾,仰頭去看杜君棠。
杜君棠將目光放到江帆身上,好久才問:“你這麼想跪我?”
江帆只是笑,像小溪流過山澗那般讓人覺得歡快清涼。他說:“一直想。”
那笑太爽朗,又毫不設防,杜君棠擱下杯子,沒忍住伸手摸了摸江帆的腦袋。
他不忍心,又恍惚察覺到一絲劃過心尖的怯懦,他或許真的給不了江帆什麼。
於是開口道:“以後再說吧。”
誰知以後會是多久,不過是句託詞。
江帆坐在那兒,半晌傾身,小心翼翼將下巴擱在了杜君棠的膝頭,抬眼看他,表情有些委屈,似乎是真的難過。
杜君棠的心口像塞了團蘸醋的棉花。
江帆藉著這個視角,很認真地打量杜君棠。仍然是那樣一張臉,恍惚看到了大人的輪廓,大人的五官棱角總是鋒利,可杜君棠眼裡是會匿著笑意的,軟軟乎乎的,又像個小少年。此時,卻是連那點笑意都淡了。
這讓江帆想起了自家那隻時常表裡不一的饃片。饃片脾氣大,在家裡也是老大,每每鬧情緒時,都要人抱在懷裡哄才行。
江帆喉結鼓動了下,鼓起勇氣將目光直探到杜君棠眼底,登時從頭到腳都開始發燙。
他小聲說:“我有點難受,想您抱抱我。”
杜君棠被江帆坦蕩的目光看著,幾乎要承受不住地先閉上眼。他把江帆從地上撈起來,讓江帆跨坐在他身上,伸手抱住了他。
腰上不斷收緊的手,鼻間不斷沉重的呼吸,像一個普通的擁抱,又像最纏綿的廝磨。兩個人胸膛貼著胸膛,彷彿心跳都能共振。
這是個足夠安全的姿勢,能讓他們都避免看到對方的神情,閉上眼睛就能藏起所有的秘密。
一切的一切,有關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