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彭筱煙躡手躡腳地開門,鑰匙還沒拔出鎖孔,屋裡就傳來一聲“回來了”。
她心想這小子可真會挑時候醒。
杜君棠坐在飯桌上看手機,桌上貼心地放著盤沒怎麼動過的水果,看著像給她準備的。
進門的彭筱煙兩手空空,他瞥一眼,問:“沒去超市,去哪兒了?”
彭筱煙上手就去揪杜君棠的耳朵,和江帆聊過後,她心情無端更憋悶了,正愁沒處撒火。
“你這什麼語氣?質問誰呢?一天天能耐的你!”
杜君棠歪著頭任由她揪,反正小姑娘家下手不放力氣,他看著彭筱煙,安靜半晌,問:“他好不好?”
彭筱煙一愣,手指朝他心窩子一點,說:“你真快把自己活成人精了。”
杜君棠也不反駁。
“人家小孩比你想得開,我就該把他說的話錄下來給你聽聽。”
杜君棠抿著唇,問:“那你怎麼沒錄?”
彭筱煙瞪大眼睛。這還怪上我了是吧!她一撇嘴,乾脆換了話題:“手機卡換了嗎?”
杜君棠說:“換了,杜家那邊的電話照打。”
“你二堂哥三表哥應該到了好幾天了,杜崇不可能不知道,估計也坐不住了,你還打算這麼縮著?”
杜君棠從椅子上跳下來,站直後的身高給人莫名的壓迫感。他答非所問道:“我想見他。”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短信。
“去超市買點東西吧。”
署名是八六。
江帆躺在床上,呆愣著,許久手指尖才輕微哆嗦起來。他想起那個夏天,他第一次莽撞地在網上找上杜君棠,杜君棠回覆他時的心情。
庭中的白玉蘭彷彿於一夜之間次第開放,蓬勃又矜貴。
比花開更悄然,在江帆不知不覺時,杜君棠早已為“八六”這個名字賦予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正午時超市人不多,江帆拖著帶軲轆的購物籃,經過每一個貨架時都會停一停。買杜君棠喜歡吃的餅乾,買杜君棠喜歡買給他的牛奶。
像從前他們一起逛超市時那樣。江帆一點點還原著當時的場景,忽然發現購物筐裡放了太多甜口味的零食,可杜君棠似乎沒那麼愛吃甜。
又一袋什麼東西扔進了筐裡,江帆沉默地垂頭,無比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孤單。
他分明感到了一道炙熱的視線快從後背洞穿了他,可他不能回頭。
那感覺並不陌生,似乎最初在學校時就是這樣的。因為感覺到了這目光,所以才格外想找尋到源頭。
竟然也不知道是誰追逐著誰了。
路過熟悉的貨架,挑選熟悉的貨品,杜君棠跟著江帆,全看在了眼裡。他甚至無厘頭地覺得這是江帆狡猾的手段,他幾乎克制不住內心的酸脹。
可他又太清楚江帆的遲鈍,狡猾一詞於那人一點不相稱。而江帆又確乎有那樣的本事,叫人無論如何都沒法輕易忘了他。
目光擦過棒球帽的帽簷,落到了江帆的身上。那人蹲下身挑果凍,稍一轉頭就能將他裝進眼裡。
可他沒有,他的頭更低幾分,快速取了貨物,又站起來。
從以前到現在,江帆永遠都那麼乖。他野得恨不得於廣闊的四野間疾馳,卻能因為杜君棠一聲口哨停下腳步。
自由,忠誠,烈火燎原般動人。
兩個心照不宣的人,在超市裡幾乎繞了一中午。
結賬時,又一條短信發來:“老樣子。”
江帆把買好的東西放到了寄存櫃裡,轉身朝超市旁的衛生間走去。
照舊的,他先進去,片刻後,隔壁也有人進去了。
電話鈴響。
接通後,誰也沒說話。
似乎是走一圈又回到了起點,似乎什麼都沒變,又什麼都變了。
江帆忍耐著,忍耐著;他最討厭忍耐。
直到隔板處傳來一陣無規律的敲擊聲,江帆腦袋裡那根緊繃的弦“嗡”一聲就斷了。
彷彿存在著某種儀式感,而江帆分外痛恨,且急於擺脫。
他用吞嚥唾沫的動作壓住哽咽,試探著叫了一聲:“八六。”
“嗯。”那邊很輕很輕地應道。
他又叫:“八六。”
那邊耐心地繼續回他:“嗯。”
週遭又陷入沉默。
“手放上來。”
杜君棠壓低了聲音,江帆循著那敲擊聲,約莫找到了隔板上被敲得微微震動的那處,指腹觸了上去。
似乎是感覺到了。
隔著冰涼堅硬的隔板,指腹和指腹無聲地碰在一處,連通了血液,連通了砰砰直跳的心臟。
“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江帆顫抖的尾音再也藏不住任何心事;而杜君棠再也說不出任何拒絕他的話。
江帆從寄存櫃取出了購物袋朝正門走,杜君棠自小路繞上了主道。
繞著超市,一南一北,等著遇上的時候。
接通的電話裡沒人說話。被正午的烈日炙烤著,江帆在稀稀拉拉的人群裡一眼認出了頭戴棒球帽的杜君棠。
杜君棠握著手機,也看向他。他們緩步向前,只有呼吸聲在輕輕交換。
江帆在強烈的日光下凝眸,似乎要將這一幕狠狠刻進腦袋裡。
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急,他快步行走著,破開一擁而上的熱浪。
夏日裡的正午是寂靜的。
一陣劃破風的刺耳響聲,“轟”一聲巨響,塵土飛揚,帶起嗆人的味道,寂靜被行人慌亂的尖叫聲和怒罵聲打破了。
高處掉落的廣告牌正落到杜君棠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沒有砸傷任何人。
江帆瞳孔驟縮,幾乎忘了呼吸,他抬腳要衝過去,在杜君棠凌厲的目光下頓住了,隨著人群退散開。
江帆什麼也忘了,將所有的禁忌全拋諸腦後,他看著臉色微變的杜君棠,語無倫次地安撫道:“沒事、沒事……都沒事兒,意外嘛……別害怕啊,你看一般人都沒我們這個運氣……”
那麼近,那麼近。
杜君棠於灰塵中又望瞭望江帆,那張臉上寫滿擔憂和關切,還有為了安撫他強裝輕鬆扯起的一抹彆扭的笑。
杜君棠哆嗦著閉上了眼,喉嚨乾澀,低聲說:“小狗,別過來,慢慢轉身。”
他的主人在向他發號施令。
江帆瞪大了眼睛,手中用力地快把手機捏碎。
他聽從了。
“提好東西,跟著行人慢慢往前走。
“別回頭。
“乖。”
通話終止。
太陽讓他的額頭眼睛都出了汗。
江帆僵硬著身子,雙腿像被灌了鉛,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走離了飛揚的灰塵,走離了嘈雜的人群,走離了杜君棠。
那瞬間,他有種深深的被遺棄感,他分明知道這感覺是錯的。杜君棠發抖的聲音不斷告訴他,沒人會比杜君棠更愛他。
所以他會很聽很聽杜君棠的話,他會很乖。
停在原處叫罵的路人仍舊在叫罵,有工作人員從超市大樓裡擁出來。在嘈雜吵嚷聲裡,杜君棠的眼前一次次閃過那廣告牌上整齊的切口。
不是意外,是警告。
他抬眼去看,高樓的玻璃窗戶反射著刺眼的光,高處一片安寧。
“在外面我都能給你找不痛快,更別說你回杜家。”
杜君棠想起他剛搬出杜家時,無故找上門來的二堂哥。
他門口放了兩隻死老鼠,他收拾了準備扔出去,那人在樓下朝他笑得噁心,說的就是這麼一句。
因為忌憚,所以威脅。
那一次杜君棠將他摁在地上打,打鬆了一顆牙,一言不發地把死老鼠扔在了他身上。
看來疼痛是不能給畜生帶來深刻記憶的。
杜君棠握緊了拳頭,目光落在遠處,落在江帆離開的地方。
下決定是一瞬間的事。
他得走,必須走。
縮在殼裡永遠也沒法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