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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東京,還遲遲沒有春的氣息。
徐蘅就像一條突然從缸裡被撈出來扔進大海裡的魚,暈頭轉向,不知所措。他的日文在補習班裡算學得不錯的了,但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精通,加之學的時間不長,和人溝通起來總是慢了半拍,接收信息的速度也慢了半拍。
東京的節奏很快,每天每時每刻都是人來人往摩肩接踵,連過個馬路都像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大遷徙,這慢下來的半拍就足以讓他脫節。
徐蘅參加的進修集訓在東京的一個大學裡租了場地,接下來每天都在那裡上課。因為租金的原因,他的住處離上課的地點不算近,每天要坐半小時的電車來回。他的化妝技術都是野路子,沒有系統學習過,每天上課都有巨大的知識量,還有語言的隔閡,聽不懂的時候他就只能儘量記,等回家之後再慢慢查,一點點消化。
因為每天都要在大學校園裡穿梭,徐蘅本就年紀不大,每日匆匆地走在其中,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大學生,雖然很累,心裡卻始終是充實的,因為他自知自己在往前走。
但還是有個地方缺了一塊。
每天下課後坐在電車上,穿過華燈初上的城市回家時,心裡缺的這塊就格外清晰。徐蘅總是喜歡坐在窗邊的位置上,旁邊是放學回家的女高中生,和男朋友聊電話,聲音小小的,時不時笑出聲,又害羞地摀住嘴巴。
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陳昂,不知道他這時候在幹什麼,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自己寫在日曆本上的文字。
寫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想到什麼寫什麼。
但這時候想起來,又不免想像陳昂坐著一個個字地看,臉上有些發燙,心砰砰地跳起來,耳根發燙。他連忙摘下毛線手套,用發涼的手去捂熱乎乎的耳根,眼角餘光看到隔壁的女高中生已經放下了手機,臉上紅撲撲的,用和他同樣的姿勢捂耳朵。
兩人目光一交錯,女高中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下車了。
徐蘅裹著他的紅色圍巾,額角靠在涼涼的玻璃上,窗外是繁華的東京夜景,廣告牌的霓虹燈五顏六色,在他的臉上飛快掠過。
徐蘅還是交到了朋友,從同一個城市來的,叫鄒禾,比徐蘅還要小幾歲,小孩子似的,頭髮染成灰粉色,耳朵上打了好幾個洞,搭訕徐蘅的第一句話是問他的紋身,像小孩子見到了新奇的玩具似的。
「哇,你的鯨魚,哪裡紋的,好看。」
徐蘅正在記筆記,台上的老師講話講得又快又急,徐蘅沒空理他,筆刷刷刷地寫得飛快,心不在焉地答道:「國內。」
鄒禾識趣地閉嘴了,趴在桌子上玩手機,一頭粉毛顯眼又張揚。
中間茶歇的時候,徐蘅放下筆,活動了一下寫得發酸的手腕,老師正在和坐在前排的學生閒聊,徐蘅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當作做聽力。
老師:「......你們經常去吧,同性戀中心。」
徐蘅悚然一驚,像受驚的狐獴似的突然坐直。
同學:「哈哈哈哈哈哈是啊,老師也去嗎?」
老師:「老師年輕的時候還逃課去過呢。」
徐蘅嚇得不輕,轉頭去看同樣聽到的鄒禾,發現鄒禾正托著腮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得很欠揍,問道:「你也是吧?」
徐蘅一腦門問號:「是什麼?」
鄒禾:「gay啊。」
徐蘅:「......」
鄒禾把徐蘅的筆記本拿過來,在空白處給他寫了兩行日文:「你聽錯了吧,你是不是把『ゲームセンター』(遊戲中心)聽成了『ゲイセンター』(同性戀中心)。」
徐蘅看了看,掩飾性地咳了兩聲,顧左右而言他:「沒、沒有啊......」
鄒禾咬著筆頭,開心地敲了敲桌子:「下課後一起去玩啊。」
鄒禾是個精力充沛的小孩子,日文比徐蘅熟練不少,能看出來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漂洋過海來學個化妝跟鬧著玩兒似的。鄒禾會拉著他到處逛,一人拿著一罐啤酒沿著路邊走,流浪貓「喵」一聲鑽進灌木叢裡。
遠處,葛西臨海公園的摩天輪正在緩慢地轉動,觀覽車上的霓虹會隨著時間而變化。
徐蘅掏出手機,對著遠處的摩天輪拍了張照片。
鄒禾呵著白氣,說道:「你想坐嗎?不過摩天輪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坐......」
徐蘅驚奇地看過去,沒想到鄒禾這樣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人居然會說出這麼純情的話,鄒禾臉紅:「看什麼看。」
徐蘅摘下手套,發了條朋友圈,配的圖就是摩天輪。
鄒禾湊到他隔壁,用肩膀撞了撞他,擠眉弄眼地問道:「有對象了吧。」
徐蘅不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跳上狹窄的綠化帶沿,像走平衡木似的一步步走。
陳昂看到徐蘅的朋友圈時,他剛從陳婧家走出來。陳婧和丈夫周成安已經分居了,周成安搬了出去,他原本還不願意,但這間婚房是陳婧用積蓄全款買的,周成安最多也就跑了跑裝修,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理直氣壯地賴死不走。
陳昂前兩天剛好把車賣了,已經坐了幾天公車和地鐵,賣車的錢和積蓄湊一湊,差不多可以把餘下的房貸一次還清,等到還清房貸之後,他打算把房也給賣了。地段極好的單身公寓,陳婧工作的電視台裡很多人有興趣,也能轉手個好價錢。
他聯繫過何岸,何岸還是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開畫廊那回事兒,推了朋友的微信給他,還打趣了幾句:「國家公務員打算下海了?」
「是是是,」陳昂隨口回應,「準備上架了,到時候記住點我出台。」
等聯繫上了何岸的朋友,陳昂才發現事情棘手。何岸的朋友叫李巍,手上有些藝術家資源於是就打算開畫廊,定位的是高端畫廊,定的位置是城市CBD的鬧中取靜處,裝潢價錢無一不高端,誰知道曲高和寡,開業數月,入不敷出。
陳昂在留學的時候除了炒股賺外快之餘,也摻和過畫廊投資這一塊,但國內外的藝術環境畢竟不一樣。李巍擺明了和何岸是同一掛的人,人傻錢多,只是錢已經賠得差不多了,還沒等陳昂擺明車馬就急急忙忙地稱兄道弟,急的不行,再不改善經營,下個月的租金就給不出了,畫得賤賣了。
陳昂跟他聊了一個下午,把李巍的底探得清清楚楚。
與此同時,陳昂陸陸續續地把家具東西搬到新住處,他輾轉找到了徐蘅之前住的地方的房東,一口氣租了大半年,房東欣然轉租給他。
陳昂第一天推門進去的時候,一時間竟有些恍惚。房東還沒清過房子,徐蘅有一些帶不走的東西還放在原處,那一朵婚禮上陳昂送他的新娘花球做成的乾花,還放在原處。空氣裡除了久未通風的塵土味,還殘留著一點點徐蘅的味道。
徐蘅不用香水,這一點點味道說不清是什麼。
那一天,陳昂什麼都沒有動,躺在徐蘅已經月餘沒有睡的床上,做了一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