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我終於可以知曉秦染到底打了什麼算盤,也清楚緣何袁鵬浩會如此心安理得地留在營地並不現身。感知自己勒住韁繩的手猛地顫抖不止,我扭頭,大喊,"快去通知江欲晚,全軍向山下轉移。同時派人通知殿後的高昂和孫晉陽,切莫戀戰,順著山腳立刻向鞍馬山山腳圍攏,快。”
許岩平似乎也被嚇壞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能不想,若是山頂那門火炮開火,山下這群人的下場將會是何等慘烈。在徐莊,我曾經親身感受過火炮的威力,那便是漫天火花,巨響震耳欲聾,所落之地,幾丈之內,皆是血肉模糊,寸草不生。過往歷歷在目,如今再見,慘烈之勢又泛上心頭,驚恐慌亂,無法抑制。
“快去,再慢就來不及了。”我大吼,許岩平連連點頭,調轉馬頭飛奔而去,遣人前後兩面通報。
“曹潛,剩下的人,必須趕緊轉移,就按江欲晚之前給你們的路線走。”
曹潛點頭,緊勒韁繩,高舉手中一面旗幟號令,右轉向南破山上行進。剩餘之人急急調離高處,我焦急地等在林外,就是不見江欲晚往鞍馬山山腳下帶兵,亦不見身後高昂、孫晉陽收兵沿山腳歸隊。待許岩平戰馬奔騰如飛折身返回,便於我同在林外疏導兵士上山。
眼前身後亂成一團,我左等右等不見有任何變化,一顆心已經快從喉嚨躍然而出,待士兵悉數進了山林,我方才騰出時間,看向許岩平,“怎麼還不見收勢?”
許岩平也是一臉焦急,“人已經派出去了,真是急死了。”
曹潛從林中下來,見許岩平跟我站在林外,便跟了過來,“岩平,你先帶著人往上走,小姐由我來護,我們必須分頭行動,不然……”話未說完,只聽驟然一聲巨響,然後在我們身側爆響開來。那一瞬間,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火光在地上乍亮,彷彿開出一朵碩大而耀眼的芙蓉花來,也只是極快之間便凝成一團肆虐火光騰空而起,將它週遭的人輕而易舉地掀翻拋向空中,然後便不見任何完整的人體落下,只有零星細碎的殘渣,似乎冬日的落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我不敢相信,袁鵬浩的第一炮,竟是開向了江欲晚所在的位置,耳中再聽不見任何聲響,一時間,從耳鳴到失聰,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終
巨響消失之後,山谷之中仍舊迴蕩著那沉悶的回聲,天搖地動。我呆呆地看著剛剛還打得不可開交的戰場,如今只剩炮土飛揚,如濃霧塵煙,將我與江欲晚徹底隔絕開來。
“江欲晚,江欲晚……”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慌手慌腳地從馬上跳下,根本顧不及其他,只想穿進那道密不透風的屏障之中,尋找那道銀色的影子。曹潛見我下馬,下得大驚失色,他喊什麼我已經聽不見,只是看他面色慘白地躍下馬,疾步追上我,扯住我的衣裳,而後,又一聲巨響,在我們身後不遠處綻開。曹潛先一步抱緊我,猛地向一旁撲去,他用身體將我掩在身下,只等一切歸於平靜。我伏在地面,清晰地感覺到火炮爆裂之後,地動山搖的巨大震顫傳來。馬兒禁不住一再驚嚇,嘶吼揚蹄,越過我們頭頂,不知跑往何處。許岩平也隨之下馬,焦急地詢問我和曹潛究竟有無受傷。
我抬起滿是塵土的臉,大口喘息,再望向身後,亦是同樣一幅場景,靜了,再沒有廝殺,沒有嘶喊,彷彿在那朵死忙之花盛放的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歸於靜止。我本以為,戰場之上尚有多數袁軍人馬在,袁鵬浩總會顧忌再三,不會連自己人的性命都不顧惜,可我錯了,袁鵬浩欲殺江欲晚,已是殺紅了眼,那些恥辱和刻骨的仇恨,本是可以不計代價,不計後果也要一一報進的。江欲晚、孔裔不知身在何處,高昂、孫晉陽亦不知生死。本是慘若修羅的戰場,此時卻死一般寂靜,陽光仍舊炙烈,將塵煙穿透,射出一道道蛛絲一般晶瑩剔透的細密光束,彷彿沉澱了一遍又一遍,洗滌了一次又一次,終於,乾淨了,看清楚了。
滿地鮮血,仿若花開之下,有一口久不凝息的泉眼,汨汨地向外湧著世間最豔麗的色彩,不斷蔓延,不斷肆虐,從江欲晚所在,從高昂、孫晉陽所在,源源不斷地往我們三人腳下匯聚。
“小姐,你有沒有受傷?”曹潛急急問我,我搖搖頭,扭過頭對許岩平道:“帶著那些人按照江欲晚既定的辦法去做。”
“那小姐您……”許岩平不解。
“我要去找江欲晚。”
“小姐……”兩人異口同聲,皆是赤紅了雙眼,眼眶蓄淚,“將軍曾讓我們立下軍令狀,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步伐,耽擱時間,即便是將軍死在當下,也必是不可回頭,將小姐安然送出烏落。小姐,您不能……”
我抬眼看向兩人,眼眶脹痛不已,卻比不上我心裡疼痛的一分一毫,當下無人知道我的感受,連自己也覺得諷刺,所謂紅顏禍水,便是如此嗎?亡國的亡國,送命的送命,可我本是安分守己,只想太太平平地過這一生而已。可上天緣何給了我那一切,又全部殘忍地摧毀,一個不留?仰頭,天光刺得我雙眼茫茫一片,是不是對我來說,吝嗇地給予一點點,也是奢侈?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能讓他躺在這裡,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也不是他的土地,要走,我也要帶著他一起走。”喃喃而語,我轉身,看向山頂,精光閃亮仍在,可它卻似乎不準備再有所動。我已然無所顧忌,生不能好生,便也不想再去計較死可否好死。此時此刻,我只想找到江欲晚,這對我來說,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事。我視線凝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踩過殘肢、屍體,踏過洇成紅色的血泥,還有刺鼻硫磺混雜著血腥的味道,我已不懂何為懼怕,只是僵直了身體,目不斜視,急急尋找。遍地屍首,完整的不多,手臂,大腿,長槍,短刀,林林總總,散在地上,有些人已被燒得焦糊,胳膊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態,仿若溺水者伸出水面掙扎求生的手勢。一路跑,一路尋,黑灰血跡,遍佈全身,我成了這一片死亡之陣當中,唯一一個活著的人。
曹潛隨後跟來,與我一併穿梭在屍山血海之中,茫然地尋找那一抹亮色。跨過殘缺的屍體,伸手推開攘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死屍,腳底濕滑,我站不住,一下撲倒在地,沾了滿身滿臉的血、灰。
我掙紮起身,卻嚇壞了曹潛,他朝我飛奔過來,忙用袖子給我擦臉,“小姐,我們得走了,再不走,怕是山上還會下來袁軍,到時候,一定會被活捉。”
我用力搖頭,扯住曹潛的袖子慌亂央求,“曹潛,找不到他,我不會走的。”
“何人?”曹潛一把扯過我胳膊,將我掩在身後,腳背一墊,便從地上挑起一柄刀,緊握在手,刀尖直指來人。我微微側過頭,見那人一身衣裳已經破爛不堪,滿臉是血,仍舊泊淚地往外流淌,他慢慢上前,只是用手抹了抹額頭,大口喘息,“曹副將,快隨我來,將軍在那邊,快。”
曹潛仍舊不信,那人急了,揚手,掏出一面令牌,曹潛接過仔細辨認,方才辨得,令牌是孔裔的,於是才敢帶著我,一路跟那人往山腳下趕去。
倚在樹下的有兩人,我跑近一看方才看清,傷痕纍纍的人正是江欲晚,他躺在孔裔懷裡,盔甲早已被炸得沒了蹤影,白色衣袍破開,血湧出胸膛,洇濕他的衣裳,傷得不輕。我亂了步伐,撲到他身側,攬過江欲晚,細細查看他全身傷勢。江欲晚聽見有人走近,緩緩動了動眼,似乎倦極,疼痛讓他身體不住地戰抖,喘息越發急促。我顫抖的手伸向他臉頰,用袖子給他擦拭傷口,邊擦邊輕聲喚他:“江欲晚,我來了,我來接你,你睜眼看看我,我是重沄……”
江欲晚似乎聽見我的喊聲,動了動眼皮,極其艱難地睜開眼,那雙風流俊豔的眼,已是赤紅一片,他用力睜大雙眼,想看個清楚。
“我來了,我來接你。”顫聲硬咽,我已話不成聲。
他扯了扯嘴角,卻說不出話來,於是費力地伸出手,摸向我臉頰。
我忙亂地解下身上軟甲,掏出布袋,拿出兩顆藥丸,一顆交給身後的曹潛,“給孔裔服下,幫他簡單包紮。讓那人順著前路去尋許岩平來救援。”
曹潛應聲,起身向那人吩咐。
“小姐,孔裔沒有照顧好將軍,孔裔該死。”孔裔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血從他肩膀、額際滴答滴答墜入泥土,原是冷酷堅毅的漢子,當下,卻是淚流滿面,頭不敢抬。
“這不是你的錯,孔裔,謝謝你護著他回來。”我收回目光,把藥丸放進江欲晚口中,扶他坐起,讓他吞下。
撕破江欲晚胸口的破爛衣衫,血肉模糊之處,沾著木屑泥土,我伸手一摸,摸到硬物,抽出一看,不覺間怔住,手上攤著一柄裹血的銀簪,正是在陵江賞月那一夜,我丟失不見的。我苦笑去,卻是模糊了視線,朝他晃了晃,“原是被你偷了。”
江欲晚微微揚起嘴角,伸手拿過那簪子,艱難地道:“幫我戴上。”
我接過簪子,插進他髮髻之中,抹了抹眼,把手伸進自己衣抱,扯落一塊還算乾淨的裡衣,圍在江欲晚胸口傷處,再用破爛布條纏好,最後將軟甲按在最外面。在徐莊,他亦是用這個辦法幫我包紮傷口,現下想來,都是心酸。
“還能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