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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歡涼色》第116章
一一六

  “方愈,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當年究竟受過趙家什麼恩了吧?”

  “十五年前,趙大人的一句話,方家誅連九族的罪名之下,我跟妹妹得以逃生,方家只留下我們兩個,其餘的人,跟蕭家一樣,都死在了劊子手刀下。”方愈聲色清冷,陳述的語調未有任何變化,逕自平鋪直敘的簡而言之。

  滅門之痛,便是在如今的我心裡,仍舊是一道在年深日久之後,也會不斷潰爛腐敗的傷口,對於方愈而言,他越是有心隱瞞那些傷痛,越是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不是他不悲傷,許是同我一般,連悲傷的資格都沒有。

  “為何不問我妹妹的下落?”方愈見我沉默,反問我。

  “你不願說,我便不問。”

  “她死了,沒多久便病死了,或者說,死亡才是她的解脫,徹底解脫。”方愈突然轉過身,眼色寂然,無辜而絕望:“重沄,你可知道,對於一些人,能安然死去也是種幸福,只可惜,視它為幸福的人大多連死都不能,反成了奢望。”

  那一日,方愈在窗前站了許久,這或許說不上陪伴,如今的他也許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在那些需要的日子裡,兩手空空,人會生出一種盲目的薄涼,是與整個世間,自己的命運的對峙和不甘。

  我不知道方愈到底是什麼時候走的,我醒來時候,依舊倚在那裡,身上多了條薄被。月已上中天,我望瞭望,無聲合上眼,不願再動。

  次日醒來時候,方愈還沒到,小唐倒是起的很早。我想到街角看看封街的事情到底屬實與否,於是跟小唐悄然溜到巷子角。

  原是人來人往的宛城大街已經靜無一人,旁側密密分佈許多侍衛把守,誰敢上前,死路一條。很多人在巷子間活動,許多攤子也挪到巷子裡,人頭攢動,倒也熱鬧,這反倒方便我跟小唐隱匿其中。

  我需要一探究竟的原因,只是太過瞭解李哲的多疑,先前在宮裡安排刺客試探我,也為了所謂的栽贓江欲晚,可惜,最終還是事與願違。難保這次他不會再試探我,來一招黃雀在後。不過幸好的是,方愈有人就埋伏在宮裡,對李哲也算摸得清楚,見到遠遠駛來的皇帝御駕車輦,明黃色帳,鎏金的頂,在天光的晃照之下,刺痛人眼。

  “姐姐,皇帝走了,你得救了。”小唐顯得興高采烈。

  “或許吧,他這一走,江欲晚進駐宛城軍隊很快便會跟著李哲身後護駕,而對於中玉關的戰事也變得無關緊要,當務之急,一定是如何把李哲安然送回陵安城,只要握住了他,便是一半天下落入他囊中。”

  “可我們到底要怎麼走?”小唐不解。

  我扭頭朝他笑笑:“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就跟著江欲晚北歸的軍隊一起出城。”

  半日之後,方愈得到消息,急急前來通知我們即刻起身,因為江欲晚的軍隊已經整裝待發。方愈費了不少心思,方才安排我們進了其中一隊,小唐與我跟在最後面,出城之時輕而易舉。

  我可看見坐在高馬之上,英姿勃發的曹潛,看見依舊面不改色,冷酷木訥的孔裔,我甚至看見了狡詐而野心勃勃的秦染,而那頂華麗的轎子裡坐得應是無雙郡主吧。雖是只有遠遠一望,只見模糊人影,卻似看見了他們生動表情一樣,笑過,便作罷。

  或許我這輩子都無法對江欲晚釋懷,就像我無法喜愛無雙那般,人總有跨不過去的坎,並非總想自己認為的那般堅不可摧。

  我扭過頭,凝了凝神,心裡不住在念,這些曾經熟悉過,出現在我生命之中的人,或許是最後一次,出現在我眼中了,釋懷與否,喜愛與否,已經無關重要了。

  步行軍的跟進速度顯然不同於輕騎兵,前面行得快,後面便要一直跟進,不得落下。戰旗永遠揮在我們面前,鐵蹄錚錚,步伐矯健,掀起一陣炮土揚塵,仿若一場濃霧,我們看不清楚方向,只是跟所有身側的士兵一樣,咬牙跑在後面。

  我跟小唐雖然沒有拿著兵器,可以一路跑下來,也是吃不消,沉重的盔甲壓得我散架了一般,小唐比我好些,勉強扶著我跟在最後。

  停下來休息的光景我已然快要虛脫,水袋裡只有少許一些水,我跟小唐不敢多喝,每次只能潤潤喉嚨。許是太過疲累,傍晚安營時候,我已經感到自己喉嚨處隱隱作疼,似乎病了。

  按照跟方愈約定好的時候,夜深十分,我跟小唐謊稱解手,溜出營外,方愈跟沉香已經等在荒郊野外之地,匯合之後,不作他想,只是照著當初的計畫,馬不停蹄的朝路上奔赴而去。

  四人逃亡,比想像中的還要艱苦,我們不敢多作停留,只能挑選最艱難迂迴的路線走,生怕江欲晚或者李哲的軍隊,就追在身後,一眨眼,再次落入曾經的水深火熱之中。便是晚上睡在荒野之中,連篝火都不敢點太久,夜半裡冷得要命,只能幾人躲在山間樹洞裡,挨過一日日。

  我們花了幾日時間繞過撫州,終於可以南下,入青州境內。病倒是意料之中的事,路上雖有他們細心照顧,可我身子大不如前,連日奔波,風餐露宿,依然透支盡了我剛痊癒不久的健康。咬牙挨過一日又一日,只盼著能走出那片荒野,一旦入了城鎮,一切會很快改觀。

  入了青州之後,我們終得住進客棧,雖說一路節約再三,可四人的消耗也不是小數目,尤其我病倒之後,買藥的錢花了不少。沉香身上錢財不多,也不敢貿然將首飾當掉,生怕這節骨眼上露了線索。

  “我想還是把小唐留在青州,等我病好一點,便立即啟程。”

  方愈想了想,心知我說得在理,也並未有反對,只是在青州縣城走了一遭,回來時候,臉色不那麼好看:“顯而易見,將軍在找人,重沄,他知道消息了。”

  “比我們預料快了些。”

  “小姐,將軍找你,未必會連帶著小唐,他應該不會有太大麻煩,不如讓他先走。”沉香想了想道。

  “也好,讓小唐先走,找到落腳處,先留在青州安身。”我轉眼看小唐,這般話我本是之前交待他的,三個人想輪流騙過方愈恐有難度,不如先讓小唐離開,謊稱留在青州,我們離開青州,他便會帶著我留給他的盤纏一路繞行回到北越,方愈也不會知曉他的去處,這一斷,倒也安全。

  小唐猶豫了再三,終究還是聽話的帶著東西離開了客棧。我們又在客棧裡等過三日,猜想小唐應是找到了合適路線離開之後,方才啟程。

  小唐走了之後,我便開始思考如何擺脫方愈,他有心繞著這麼久,也無非是想從中山北地出去,再入北越,二公子人一定還留在北越,他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要將我送回那裡。

  可我仍舊不放心小唐,直至隨著方愈出了青州,又拖了兩日,方才放心。出了青州便是到了中山北地的最北邊,臨近圖陽。圖陽實屬整個王朝西北邊地,此處與外族接壤,本就地荒人稀,而因著雜居關係,本朝的子民跟外族人穿著基本無差,多半靠著放牧生活。因為靠北,氣候明顯乾燥而寒冷,在北越,此時光景還有夏末的微熱,而這裡的人已經穿上薄棉衣。

  這裡的房子基本沒有磚瓦,而是從乾草和黃泥壘起來,入秋十分,牧草荒蕪,許多邊境生活的外族人已經開始遷移到水草豐盛的地方,原本就不夠熱鬧的圖陽城,此時更是顯得空曠。方愈找到一處住所暫作安頓,便出門尋些食物去了。

  租借住處的人是個當地的婆婆,雖說也是本朝人,可畢竟與外族混居生活時久,她與我們溝通有些困難,不過人倒也很是熱情,見方愈給了些碎銀子,便開心的笑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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