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晚風如水,比白日涼了許多,天邊雲淺天沉,流彩氤氳,光華從樹林上灑下來,只剩斑斑點點的餘暉。他站在樹下,面帶淺笑,風吹起他髮絲飄逸,帶著隱隱香氣,偶爾從樹上落下的白色槐花似飛雪,洋洋灑灑。
“將軍究竟想說什麼?”
“重,原與你婚配之人本是我而非李哲。”江欲晚淡淡一句出口,似乎若無其事,雲淡風輕,並不像在說起一件蹊蹺往事。只是在他輕聲念出我名字的一瞬,心不免狠狠地顫了一下,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微亂的呼吸聲。
“廣寒宮絕美,昀妃福貴,對你的選擇來說終是值得。而若非蕭家遭誅,蕭公有托,我也不會前來尋你,斷便斷了,只當是緣淺。”
江欲晚盯著我的眼看,那雙流彩而深邃的眼,如一汪墨潭,漆黑的,冰冷的,望不到底。
“可終究蕭重只有一個。”江欲晚微微側頭,這一句話說得無足輕重,出口就隨著晚風飛遠了。
不想解釋一字半句,亦不會感到遺憾,我彎起嘴角,學他的語氣,“就這僅有的一個也已經死了。”
他嘴角的笑慢慢變冷,殘留下來的,固執地掛在那兒,有些突兀。
我轉身,“後悔兩個字,對我來說太多餘。”
我漫步離開樹林,往自己馬車的方向走去,迎面匆匆趕來兩個人,一個侍衛,滿臉塵土,狼狽不堪,另一個是江欲晚身邊的孔裔。他目不斜視,身形如飛,與我擦肩而過,跌跌撞撞地碰到我肩膀,我被撞了個趔趄,險些跌倒,他理都沒理,直直往我走出的樹林裡奔去。
我沒走出多遠,又聽見疾走的腳步聲,我扭頭,看見身後江欲晚跟著那侍衛和孔裔正快步走出,我直覺應是出了大事。但見江欲晚走至我身邊,狠狠地扯住我手臂,笑容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厲色,如此看來,才有帶兵打仗的將軍該有的神色,“跟孔裔走,快。”
還不等我說話,他轉身離去。我站不穩,往後跌過去,被孔裔扶住胳膊,“蕭小姐請跟我走。”
“沉香呢?沉香還在馬車上。”
孔裔的臉色經年冰冷,從我認識他的那日起,從未見過冷色轉暖過,他木然,沒有表情,“她跟曹潛在一起,小姐不用擔心,時間緊迫,請小姐盡快。”
我提著衣擺跟在他身後,可男人腳步畢竟過快,我忙不迭地跟著,竟被地上的枯藤絆了個結結實實的跟頭,手掌被地上樹枝刺破,滲出斑斑點點的鮮血,疼得很。
孔裔扭頭,依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沒有打算過來扶,也沒有說話。可我能看見,那冰冷的眼裡,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劃而過。人神共棄,可能厭惡我、嫌棄我的人遠比我想像的要多得多。我竟也不懂得,那些恨和怨是從何時開始,又到何時才能完結?
倉皇起程,不是因為時間緊迫,而是因為後有騎兵在追。衝出去的隊伍人數不多,至少比我來到這裡的時候足足少了一半有餘,我沒見到沉香,也沒有見到德妃那些人,他們似乎並沒有跟著我們一起走。
我沒有經歷過所謂的戰爭,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那也是從書裡得知的。因為情況緊迫,馬車行進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兩匹馬急速飛奔,整個車廂裡面被顛成一鍋亂粥,車伕聲嘶力竭地叫喊,鞭子抽打馬背的聲音響徹我耳邊。方桌、小椅、杯子、水壺,但凡放進去的東西通通被橫七豎八地甩落在我周圍,我隨著馬車顛簸的節奏不斷被揚起,落下,跌坐,或是撞在車廂壁上。我被搖晃顛簸得頭昏腦漲,胃裡的東西不停地翻攪,像是再一動,就要噴薄而出。車行越來越快,反胃,然後是抑制不住的嘔吐。我勉強扶住窗框,身不由己地把污穢物吐在了馬車裡,弄得一身都是。兵器交接的聲響,喊殺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緊緊跟隨在我們身後,像是哭號著奪魂的無常鬼。
艱難地穩住身體,我將頭略略伸出窗外,入眼的卻是一片鐵蹄揚塵,火光衝天,煙起四處,跟在我身後的馬車像個巨大燃燒的火球,保持著飛速前行。而源源不斷飛來的火箭,雨點般落在車廂上方,敲出悶重聲響,而這些火箭足以將車廂全部點燃。
我呆呆地看著那激烈殘酷的場面,越發大膽地將頭伸出窗外,頭上綰髮的釵已經不知去向,長發探出車窗,隨著抽過臉頰的疾風迎風招展。夜黑如漆,星辰模糊,火光盛放,我甚至能感覺得到不斷蔓延過來的熱潮將我不斷往外推,還有銳器擦過我臉頰邊留下的尖銳響聲。
我聽見有人在喊,聲嘶力竭,卻聽不清晰,抬頭之際,只見漫天星點的火光如天女散花一般,落如雨下,再轉眸,就那麼一瞬間,眼見火舌肆虐的箭身直衝我的臉,帶著灼熱,極快地逼近。來不及反應,我只能呆呆地看著,驚駭漲滿整個胸膛,彷彿有一條細而堅韌的線,緊緊地勒住了我的喉頭。我知道,這一箭若是中了,我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