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我聽聞,抬眼,彎了嘴角,“還?你想如何還她?”
方愈猛地抬頭,面有潮紅,彷彿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個女子淪落到這般尷尬的身份,若是他日沒了用處,想必也不會有人願意收留她,倘若她不嫌棄,我可以留下她。雖說只有粗茶淡飯,卻也可以讓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這麼卑微安順地過一生。只要她願意,我便願承擔。”
我不禁笑出聲來,“方愈,你可知曉你這遠房的落魄親戚長什麼樣子?姓甚名誰?年齡幾何?可知她是否世不可容,人神共憤?可知她是否色衰人老,體弱多病?可知她是否欠下他人血海深仇,被人追殺?若是如此,你可還敢要她?”
“敢要。”方愈脫口而出,見我睨他,方知談吐出格,欲收回,卻已是覆水難收。
“天大地大,饒是再艱難的處境也不會少了一磚半瓦的遮風避雨之處,一個女人家,吃不多,用不多,只要安分,討活還是容易的。”他說著用手指扶了扶我發間的那根銀簪,繼續道,“方愈都敢跟夫人說這些體己話,只是圖著夫人心慈面軟,若是日後得了機會,可否在將軍面前說說好話,放那苦命女子一條生路,讓我接她回來。”
說吧,方愈撩起衣擺,跪在我身側,垂頭輕聲道:“還望夫人能成全方愈。”
我沒有轉頭看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沉重,問道:“她當日到底給了方家什麼恩惠,得你如此相待?”
“只是舉手之勞,卻救了我們方家全家。”方愈似乎並不願多說,我也不願再多問。若是處於我這般地步,還有人能為我做到如此,我也應該知足了。可方愈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的人生,他人無法承擔,最好連染指都不要,否則將會是場劫難也說不定。
掌燈時,我穿戴整齊,江欲晚沒有過來接我,而是吩咐明煙和孔裔過來。明煙見我始終帶笑,而孔裔見了,甚至連眼皮都不願一抬,垂頭凝神,佯裝恭敬得很。
江府並不十分大,卻也不狹小,我跟著兩人到廳室之時,江欲晚在殿上正與一中年男子說話。聽見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地抬了頭,江欲晚本是慣於帶著含糊不清的笑容,而他身側那人,卻是一臉探究,似乎總想從我的臉上、身上得到某些答案。
“程東胥見過夫人。”男子開口,拱手一拜,我輕聲應著,目光卻是看向江欲晚,他微笑,目光如水。
“從前未見夫人,如今得見,果然驚豔四座,風姿絕色,美不可言。”我微微笑著,從程東胥身側走過,一身衣衫白如瑞雪,翩然如雲,走至江欲晚旁邊,輕聲道:“程大人過獎了。”
程東胥始終盯著我的臉,見我仔細看他,忙驚慌地低下頭去,連連道:“哪裡,哪裡……”
想必是因為我右眼角之下的傷疤,幾年之後,仍舊沒有恢復皮膚顏色,而是猶如一滴血淚,掛在那裡,但凡看見我的人,都會注意到。一道傷疤會有很多種猜測,而對於女人,臉上的傷尤甚。
但見我對他淺笑,那程東胥越是不敢抬頭,人就是如此,有時候,最溫婉的寬容,也是最有力的抵抗。可我對程東胥的關注並無其他的想法,他願看,願猜,那是他的事。
“大人不遠千里前來,倒是讓江某過意不去,只是一些粗茶淡飯,平淡酒水,為大人接風洗塵,請落座。”
“將軍客氣了,如此大事,程某能為將軍走這一遭,實則榮幸。將軍離開江北時久,又恰逢天下大亂之際,朝中之事,不好多說,也不能多說。”程東胥苦笑著搖搖頭,撩起衣擺輕鬆落座。
“如何,難道殿下有憂心事?”江欲晚淺飲,似不經意地問。
“自是如此,可就是不知,此話當講不當講……”程東胥目光瞥過我,再看江欲晚的反應。
“大人但說無妨。”
程東胥遣了身邊跟隨的人,微微傾身靠近江欲晚,低聲道:“還不是昀妃的事情,有傳將軍在皇城已經虜獲那廢妃,李哲那昏庸淫逸的皇帝小兒曾賜給那女人無數珍寶,若是沒藏在廣寒宮,也就只有廢妃才知道財寶的去處。而廣寒宮經將軍之手已燒燬,人也被將軍帶走,這一切豈不是成了秘密?”
江欲晚凝笑垂眸,揀了些素菜放到我碗裡,“我確實帶回了那廢妃,只不過,所謂珍寶一事,並未問出個詳情,何況我並不想問得仔細。不知程兄是否知道其中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