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江欲晚輕輕點頭,淡語:“放在心裡的,總是不能忘記,你若想去,就算不合時宜,我也帶你去。”
我淺笑:“放心,北越王那麼信任你,他怎會歸罪於你。說來,父親和長兄也算是助北越王一臂之力過,到最後,也是因著這個家破人亡的,說來,不是他虧欠了我的多嗎?便是連你也是如此,你幹淨的雙手,也是用蕭家的血洗淨的。”
“重沄,我雖對蕭公當初的毀約和出賣,至始至終耿耿於懷,可我不會犯傻,因著我不會做出讓你恨我的事來。我原本也是要去救的,而且比誰都想救,可惜李哲下手太快,我趕去之時,已是全誅。而能斂屍安葬也都是因著有朝一日,你能領我這情。”
江欲晚扭頭,目光深幽難懂的看著我,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如果到最後,我也只能得到你禮尚往來的情分,我也情願了。”
我斂目,望著街上人來人往的行人,視線漸慢模糊,突然便覺得,自己猶如逆流的魚,不知道方向為何,卻一直要拚命的激流勇進:“時間不多了,我也該去看看了。”
“重沄,你可信我,就算蕭公不能好生照顧你,李哲不能好生收藏你,可我會的。即便是如今,推你上風頭浪尖,也是為了能留住你,也只有你留在我身側之時,由我親自照顧,我方才能放下心。”
再抬頭之時,天光微黯,雲厚天底,我仿若沒聽到他的話語一般,喃喃道:“天快要下雨了呢。”
不出我所言,沒多久,便大雨傾盆,我站在天香樓的角樓之上,看著外面煙雨漣漣,面前是一桌在普通不過的餐食。
“今日是你生辰,沒有秀色可餐的美食,只有這些,不知道你喜歡與否。”
筷子撿了一塊百合糕,放進我碗裡:“曹潛說,你平時最喜歡百合糕,可是北地沒有百合,這些都是讓人齊來的,現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能集到這些已是盡力了,廚子也南地帶回的,你嘗看看味道。”
心口再梗,像是噎滿了喉嚨,我盯著碗裡的百合糕,手有微顫。
“桂花糖藕,薑絲白魚,西湖肉羹,酒釀圓子,你都嘗嘗,涼了便不好吃了。”
我始終沒有抬頭,夾起百合糕,放進口中,連咀嚼都不敢,只怕那藏在眼眶裡的酸澀會突兀的決堤而出。
“如何?味道不好?”江欲晚覆過身,輕聲問我:“許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安安靜靜的跟你坐在一起,吃一頓安穩的飯。重沄,過一段時間,我又要離開陵安城了。”
生生吞下口中的百合糕,我頓了頓,道:“可是去繳中山王李漁?”
江欲晚眉頭微微一挑,然後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廣寒宮下的藏寶閣,你究竟是栽贓給了袁鵬浩?不知北越王是否信你不疑?”
“他本是決意不欲耗用軍資對付袁鵬浩,可現下的情況,也由不得他作擇,沒有那半分天下財,他想再建王朝,豈不是個笑話?這也不過是個一箭雙鵰的結果,借他手,先除了袁鵬浩再說,於他,於我,都是好事。重沄啊,北越王終究是個聰明狡猾的主,可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危險,因為太過礙事了。”
我莞爾,手裡把玩那隻盛了桂花釀的酒杯,只聞不喝:“很好,夠狠心,方才能成就大業,李哲當初就是不夠狠心,到最後,也是自討苦吃了。”
揚手,那一杯香甜美酒皆揮於地面,芳香四溢,只餘地上淺淺水印:“先恭喜將軍神機妙算,再恭喜將軍大婚在即,只望你能儘早結束這亂世春秋,還世人一個盛世安穩吧。”
傍晚雨歇,撲面而來的是泥土新鮮的味道,我與他並肩走在石板路上,沉默的很有默契。淺袍上濺了些許水珠,像是隱在衣袂上的點梅,我看著於我擦身而過的平凡人們,心中只有慢慢的羨慕之情,到底還要熬上多久,我才能擺脫?
“今日我回房去睡,明日便陪你去格玵山。”江欲晚輕聲道,語氣平淡而自然。
“那二公子似乎認得我,你不用防?”
“他也是半詐半激,這人天生九竅十魂,可往往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北越王盯得緊,豈容他翻手雲覆手雨。可就算他知曉你究竟是誰也無妨,必是個只能暗知,卻不敢聲張的下場。
我敢說,是因著有與那北越王有利,他說,便證明他有心謀逆。就讓他死死吞進腹中,等到闔眼的那一日,帶進棺材吧。”
我輕笑:“所謂引狼入室,也就是如此罷了,北越王防心甚重,卻不知道,最該防的就是身邊之人,這不算聰明。”
江欲晚倒也無謂,面上雲淡風輕,俊雅無倫:“看來他還沒有領悟到李家王朝滅亡的教訓,就憑此,也配爭這天下?”
我扭頭看他:“既然你看的如此真切,就該吸取教訓,該狠心的時候必要狠心,兒女私情只會束住你手腳。難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了軟肋,而被人掐住七寸,進退不得?”
“無妨。”江欲晚噙笑:“我自是有分寸,也不會給他人這個機會,何為我要的,何為我捨得的,皆在掌握。”
回去將軍府的時候,沉香正等在房間裡,見江欲晚也跟了進來,著實驚了一跳,小聲與我道:“小姐,我沒準備將軍的被子,可要再準備一床來?”
“準備一套吧,我今日睡在榻上。”
沉香出去之後,江欲晚坐在床邊,撩眼抬眸看我:“看來秦染倒是多慮了,原是以為你日日夜夜盼著我回來,誰知竟是巴不得別進這個門才是。”
我伸手,撥了撥燈芯,房間裡的光乍然亮了許多:“秦染許是怕我誤了你大事,果然是有什麼主子,必有什麼僕人。不過,依我看,他似乎太過自信了一點。”
“秦染也是有抱負之人,這成就大業的路上,自是幫扶了我不少。”
“是啊,同是野心大者,未必就注定誰一定是主,誰一定是僕。”
“你擔心秦染?”
我側眼看他:“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純粹到足夠交託性命?人之口不可信,人之心便更不可信。”
江欲晚笑笑,眉梢眼角,恣意而驕傲:“以史為鑑?”
“以閱而鑑。”
這一夜他睡榻,我睡床,夢裡醒時,只看見漫山遍野的紅色,快要淹沒我,我看見父親,看見哥哥,看見奶娘,他們溺在紅流之中,苦苦掙扎,我看見父親的頭顱浮出水面,血從他雙眼,嘴角流出,他淒淒慘慘的喊著我的名字:“重沄,救我,重沄,救我。”
我顧不得,連忙上前伸手,可父親那一雙手卻是去死死扯住我,毫不猶豫的將我拖進紅流之中,是血,濃重血味腥甜,浸透我衣衫,沒過我發間,矇蔽我雙眸,沉浮之間,我隱約可見岸上那個俊秀男子,黃袍加身,滿臉笑意,看著我幾欲溺斃,全然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
我永遠也忘不掉那樣的神情,在向我揮劍的一霎,在命太監將我拖下的一霎,那張臉,今生今世,再忘不了,仿若刻進骨子裡,融進骨髓裡,比恨還要深刻。
“啊……”
我驚醒,猛地坐起身來,滿頭大汗,呼吸急促,只覺得渾身虛軟,已近透支。
“重沄。”
有人伸過一隻手,我牢牢扯住,像是棵救命稻草般,遲遲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