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鄭志卿緩了得有一刻鐘才回過味來。
“沒聽我哥提起過……”
他乾巴巴地笑著——沒猜錯的話,他哥恐怕還不知道吧。當初結婚那麼多年都沒孩子,這突然有了,他哥終於能洗刷被人暗地裏說“不行”的恥辱,還不得弄得人盡皆知?
“志傑不知道,我也不準備讓他知道。你瞭解他,他可以成為成功的企業家,但做不了一位好父親。”禾宇平靜地看著他,“年初的時候我代表公司去法蘭克福開會,正好碰上志傑,只是很單純的過個夜,並不是舊情複燃,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鄭志卿咬著牙說話,“但……宇哥,我說的話可能你不愛聽,先跟你說聲抱歉……這畢竟是我們鄭家的孫子,就算不告訴我哥也應該讓我爸媽知道。”
禾宇的眼裏流露出無奈。“志卿,你現在說話口氣和你哥一模一樣。應該這個應該那個,你們憑什麼替別人做決定?”
鄭志卿無言以對,如果不是禾宇說出來,他還從未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有控制欲。
平復下語調,禾宇繼續說:“我希望你能保密,被志傑知道一定會和我爭撫養權。我來這是因為我的產科醫生推薦說有一位叫何權的大夫,志卿,你跟他熟麼?”
“我跟阿權的關係和你跟我哥的差不多,只不過我們倆不是結婚再離婚。”鄭志卿坦誠道,“是的,我和他很熟,有需要可以幫你引薦。”
禾宇稍稍鬆了口氣:“當初和志傑結婚好久沒孩子,我就去醫院查,發現有子宮肌瘤,做手術取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鄭志卿點點頭。
“二十多周的時候產檢發現胎盤長在刀口上了,當時醫生就建議我拿掉孩子。”禾宇輕聲歎息,“我又換了家醫院,那邊說可以再等等看,到昨天去的時候,醫生說胎盤紮得過深,很危險,推薦我來這裏找何權大夫。”
使勁搓了把下巴,鄭志卿皺起眉頭。“確實很危險,宇哥,我實話實說,這種情況叫做胎盤植入,胎盤通過手術瘢痕穿透基層和血管長到了一起,產後剝離困難極易引發大出血,剝離時的出血量有可能瞬間就達到人體血量的一半,輕則子宮全摘,重則性命不保。”
“醫生大概和我說過,我有心理準備。”禾宇點點頭,“不管怎麼說,這是我做的決定,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你只管幫我安排。”
“稍等,我看下阿權現在忙不忙。”
鄭志卿起身去外面打電話,在電話裏將情況簡單地向何權做出說明,但並沒有告知對方有關禾宇和鄭志傑的關係。
“瘋了吧!”何權沖電話裏嚷嚷,“胎盤植入還敢要,不怕突然破裂大出血幾分鐘就死翹翹了啊!”
“你之前不是上過幾次同類手術麼?”鄭志卿被他嚷得耳鳴,“他慕名來找你,你要是現在不忙就過來行政層會客室先瞭解下具體情況,行麼?”
“等著!這就過去!”
何權氣哼哼地掛斷電話——只要跟鄭大白扯上關係就他媽准沒好事!
看完禾宇帶來的所有檢查報告,何權咬牙忍著沒發作,把鄭志卿推到走廊上,低聲說:“你剛看見了吧,已經是穿透型的了,胎盤馬上就要侵犯膀胱,他不但面臨大出血,還有可能發生羊水栓塞以及腎衰竭,你是有多‘愛’我才他媽會把這麼大的一個麻煩扔給我!?”
聽到何權咬牙切齒的那個“愛”字,鄭志卿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反話。事到如今,他只好把禾宇的身份和盤托出,末了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何權。
何權抬手指著鄭志卿的鼻子:“你給我把鄭志傑叫過來,我先結紮了他再接這活!”
“宇哥不想讓我哥知道孩子的事,擔心我哥會和他爭奪撫養權。”鄭志卿如實告知。
何權瞬間就理解了禾宇。如果他當初有機會選擇也會留下和鄭志卿的孩子,只可惜沒那個緣分。他轉頭透過玻璃門看向坐在會客室裏的禾宇,長長歎了口氣。
“今天就收住院,得從中心醫院請介入科和泌尿外科的主任過來會診才能定手術方案,這註定是台大型聯合手術。”
鄭志卿點點頭:“請最好的人來,不管花多少錢,費用由我個人承擔。”
“廢話,你們老鄭家的孫子你們不出錢難道讓醫院出啊?又不是你爸一個股東。”何權嗆聲道,“大爺的,真他媽是親兄弟倆!”
“嗯?”鄭志卿沒明白何權的後半句話意為何指。
意識到自己差點說禿嚕嘴,何權頓時哽住。他不可能讓鄭志卿知道孩子的事兒,是他把孩子折騰沒的,從出事那天起他就認定了老天爺是拿這事兒來懲罰他。
懲罰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選擇捨棄愛情。
沉默片刻,何權反問:“你哥的崽子,你給他買單,他打你白打是吧?”
“阿權,你是獨生子,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形容手足之間的那種情誼。”鄭志卿無奈地笑笑,“雖然我們經常會起爭執,但他畢竟是我哥,血濃於水,親情的紐帶無法割斷。再說我是沖宇哥的面子,他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把我哥的孩子留下來,我要不為他做點什麼,于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何權滿臉不屑地說:“誒,別往你哥臉上貼金啊,禾宇肯定不是為了你哥才留的,那也是人家自己的孩子。”
鄭志卿錯錯眼珠,問:“你怎麼知道他想的是什麼?”
“我——”何權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內側,“我天天就幹這個!有什麼不知道!?”
“也是。”鄭志卿點點頭,“好,那不耽誤你了,我去跟宇哥說一下,待會帶他去三區那邊辦住院手續。”
何權揮揮手,示意他趕緊滾。
查房時何權看到禾宇正在往醫用膠帶上寫字,然後撕下來逐一貼到個人物品上。他瞄了一眼,好傢伙,字跡工正方整,就跟列印出來的字體似的,這要不是正經練過幾年肯定寫不出來。
其實禾宇住的是家庭房,外頭還有小客廳,除了醫護人員別人也進不來,沒必要擔心個人物品被搞混。這人的性格有點過分認真了,他想。
“你字寫的真好看。”何權拿起保溫杯左右看看,跟這個一比,他的字簡直是蜘蛛劈叉。不過醫生寫字都這樣,看著跟密碼似的。
“習慣了,財務單據上的字必須清楚規整。”禾宇不著痕跡地打量何權——長得真好看,難怪鄭志卿會喜歡,“何主任,聽志卿說,你們交往過?”
何權忍住白眼——鄭大白你個傻叉,沒事自己往出散什麼八卦!
“上學時候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何權乾笑,趕緊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對了,禾宇,你家裏人什麼時候來?我需要和家屬洽談手術方案,做手術的時候也得有人簽知情通知書。”
“跟我談就可以,簽字我自己簽。”禾宇平靜地看著他,“我父母都快七十了,身體不太好,經不起這個,我姐在國外,不想因為這事麻煩她。”
何權瞪起眼:“那誰來照顧你?你這可是大型手術,沒半個月別想能生活自理,再說到時候還有孩子呢!”
“我已經雇好護工了。”
何權非常想提醒禾宇,家人的照顧和護工絕對無法劃等號。可現實情況就是這樣,他肯定不能通知鄭志傑過來。那哥們就一混蛋,他毫不懷疑對方敢在病房裏就提撫養權的事,那可真就是要禾宇的命了。
老實說,要不是怕禾宇覺得他忒八卦了,他還真想問問對方當初怎麼會看上鄭志傑那麼個貨。肯定不是因為鄭志傑有錢,就禾宇這樣的,一看就是自己有真本事,主意還大,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當然了,他和鄭志傑只有一面之緣,不能以偏概全。鄭志傑能把禾宇這樣的人攏到身邊,必然是有讓禾宇動心之處。
說不定是器大活好,要不怎麼離婚了還能整個崽子出來。考慮到鄭家兄弟繼承了相同的基因,何權覺得倒是有這種可能性。
“這樣,待會讓我們錢護士長給你個電話,專業育嬰師,也知道怎麼照顧你。”通常來說醫生絕不會跟患者推薦這類服務,怕讓人說醫院自設三產靠這個掙錢。何權心說反正鄭大白掏錢,該花的就得讓他花。
禾宇面帶感激地笑著:“謝謝,何主任,讓你費心了。”
“我可不是沖鄭家那兄弟倆啊,我是心疼你,冒這麼大風險還獨自承擔。”何權邊看胎心監護儀的數據邊撇嘴。
“佛曰:萬事皆有定數。”禾宇平淡如水地說,“自己種下的因,自然是要承擔結出的果。”
“你信佛?”何權問。
禾宇點點頭。
“呦,那是不是得讓護士站安排素食給你?”
“不需要,我沒皈依,並不是所有信佛的人都吃素。”
“那還好,你這手術之後得補充蛋白質和鐵,要不吃肉就得天天吊營養液,含鉀,打血管裏可疼了。”何權在病歷板上簽下字,“行,我先去門診那邊了,有事按呼叫鈴,少下地。”
“何主任。”
“嗯?”
禾宇從枕下拿出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遞給他:“我看你走路匆匆忙忙的,說話也快,閒暇時讀一讀佛經可以靜心。”
“當醫生的都這樣,急脾氣,慢了怕出人命。”何權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過佛經,“謝了,我一定看。”
把佛經往白大褂兜裏一揣,何權轉身出門往電梯那走。等電梯的時候他沒事在那琢磨——禾宇溫和的性格應該是和信佛有關,挺好,我也看看佛經,省得見天被人說脾氣暴躁。
電梯門一開,何權剛想邁腿迎面就撞上束玫瑰。好麼,吃這一嘴水珠。
“我說你這人走路怎麼不看——”
仰臉看清撞自己的人,何權的聲音登時卡住。
鄭志傑!他來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