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臨下班之前收到歐陽的晚餐邀請, 何權沒有拒絕。自從聽禾宇講過關于歐陽的事情後, 他對此人倒是有了點興趣。不是那方面的,他就是想知道, 是什麼樣的經歷能把一個人變成歐陽那樣。
鄭志卿是一整天都沒來煩他, 電話也沒打過, 不知道在忙什麼。何權心說以後這床單絕不能再滾了, 要不之前巴不得躲遠遠的, 現在居然開始在意今天見沒見著人家。
與此同時,鄭志卿正守在機場的國際到達廳, 等待與中心醫院現任院長唐葳會面。他為了何權職稱評定的事兒去中心醫院找唐葳,可唐葳的助理說她出國參加學術交流會, 歸期未定。他一早收到消息, 唐葳今天回國,可以抽出時間在機場與他碰面。到了機場鄭志卿一看航班延誤, 趕緊詢問航空公司,被告知起飛地受到天氣狀況影響, 不知道要等什麼時候才起飛, 他只好在機場苦等一天。因為他不知道錯過這次會面,要見唐葳那種大忙人得等到什麼時候。
作為中心醫院建院以來的首任女院長, 唐葳的硬派作風在系統內是人盡皆知。鄭志卿在此之前稍微打聽了一下唐葳的事。她是屬於眼裏揉不得沙子的那種人,任何想找她開後門的一概不理。聽說前兩年市長的岳丈去中心醫院的神內科看病, 可連五百塊錢一個的專家號都掛不上。市長秘書就給唐葳打了個電話, 讓幫忙安排加個號, 直接被唐葳給拒了。
她的理由讓人無法反駁:“一天規定看幾個號是為了保障醫生的診療品質, 你加一個我加一個,把醫生累得半死,沒法集中精神給患者看病,誤診是必然的。”
後來神內的高主任怕他們關係鬧太僵,悄悄給老爺子加了個號。按說高主任也是好心,可被唐葳知道後全院通報批評,把高主任弄得挺沒面子。但他也知道,唐葳只是原則性比較強而已。她雖為女流之輩卻剛勇果決,今年又和約翰霍普金斯建立了聯合診療科室,將中心醫院帶入國際視野,所有人都很佩服她。
讓鄭志卿擔心的是,何權當初從中心醫院跳槽到大正時和唐葳起過衝突,因為對方不放他走。
何權當時的所作所為在很多人看來無法理解。中心醫院多好,大正是私立,給的錢再多也不如體系內有保障。在公立工作,出了醫療事故有院裏給擔著,私立就不一樣了,出事兒醫生要擔責任大頭。
以前的鄭志卿肯定也無法理解何權的做法,他頂多會覺得這是何權爭強好勝的性格所做出的決定。但自從得知何權的身世後,他徹底明白,何權之所以會破釜沉舟把自己逼到不得不拼了的地步,歸根結底還是缺乏認同感。
一個從未出生起就不被認可的人,誓要證明自己值得在這世上走一遭。
歐陽請何權吃飯的地方是一家藥膳館,雖然打著藥膳的旗號,裝修卻很前衛,大有網紅私家餐館的意思。何權第一次來這家店,坐下後發現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生意也太慘澹了吧,這是有多難吃?”何權小聲問歐陽。
旁邊的服務生替他解答了疑惑:“歐陽總裁,按您的要求,今天不營業,現在可以上菜了麼?”
“上吧,一道道來,讓何少慢慢品嘗。”歐陽揮揮手讓服務生離開,然後對眉毛高低錯位的何權笑笑,“何少,這是華醫堂旗下的連鎖餐飲品牌,目前全國已經開了四十二家,主打藥膳,每一道菜裏都有中草藥,就連茶水——”他替何權將茶杯斟到八分滿,“也是華醫堂的鎮店之寶五味散所熬制,性溫養心,清肝明目,特別適合久坐於電腦前的人群。”
“我屬於久站於手術臺前的人群。”何權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十多年沒喝過了,還是原來的味道。“裝修不錯,看起來不像藥膳館,倒像是私房菜館。”
“我從義大利請的設計師,她做過幾家米其林餐廳的內裝設計,很有想法。”歐陽引導他的視線看向臺面上方懸掛著的、中東風情燈罩,“這個燈罩是我從一位迪拜收藏家手裏買來的,拜占庭時代的東西,上千年的歷史,只有這張桌上面的是原裝貨,剩下都是仿製的。何少,被歷史的光芒所籠罩,感覺是不是很特別?”
何權擠出個乾笑。老實說他對太文藝的東西沒感覺,只是聽歐陽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挺高大上,可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主要還是人不對,要是換個他樂意與之分享美好事物的人,興許能體會到點別樣的風情。
忽然之間,他有種如果對面坐的人是鄭志卿就好了的想法。
“何少?”
歐陽出聲喚回何權的思緒。何權又趕緊喝了口茶,抬眼看著對方說:“你還真是把華醫堂做大了啊,怪不得能上市。”
“你看到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歐陽向後靠到椅背上,左手置於桌面,指尖依次輕敲臺面,“現在的華醫堂在全國有十七個藥用植物種植和藥用動物養殖基地,近千個定點收購站,廣義上講,有近百萬人為這個企業工作。何少,齊老打下的基礎非常堅實,這是條完整的產業鏈,各環節一旦分拆上市,那可就是上千億的市值。”
何權抬起手,示意他打住:“我就一拿手術刀的,你跟我說這些我也聽不懂。甭管這企業有多值錢,我也對它沒興趣。今天我不是想聽你講華醫堂,我想聽聽你自己的故事。”
“你開始對我感興趣了,嗯,這倒是個好消息。”歐陽笑著點點頭,“行吧,你想聽什麼,我一定如實告知。”
何權微微眯起眼:“不如從你的四分之一法國血統開始?”
“那就要講講歷史了。”歐陽從懷裏抽出個銀色的煙盒——裏面是一排淡金色過濾嘴的香煙,不像是市面上有的——打開後遞到何權面前,“抽麼?加中藥的,華醫堂的專利,明年上市,市場價一千九一條,跟1916相同的定位。”
何權想了想,抽出一根。旁邊的服務生立刻拿出火柴劃燃給他點上。煙霧沒有任何刺激性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藥香。歐陽自己也點上一支,緩緩呼出口煙霧後將目光投向遠處。
“二戰結束之前越南一直是法國的殖民地,我外祖父在一位法國商人的家裏做工,後來越南要獨立,跟法國打了八年,雇主回法國時把他也帶回去了。那家人還不錯,送我外祖父去念書,後來他在那邊認識個軍官,倆人也沒結婚就一直在一起。我媽出生那年政府開始打擊越南人在法國的黑/幫勢力,只要是越南人全都收容進難民營。外公沒有身份也沒有婚約保護,連我媽一起被抓了進去,從此就和那個軍官斷了聯繫。”
他輕彈掉煙灰,出了口長氣,繼續說道:“被關了幾年之後,政府又讓他們走,可那時的人大多已無家可歸,乾脆都留在那繼續生活,那地方就成了貧民窟。外公臨終之前把我媽託付給一戶華人家庭,我爸就是那戶人家的長子。我在貧民窟裏長到八歲,父親聽說國內開放了,就帶我和媽回來尋找賺錢的機會。他跑運輸倒是賺了點兒錢,可那會哪都亂,他跟車送貨的路上遇到劫匪,身上被捅了三十多刀……”
何權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媽後來又改嫁給我爸的一個合夥人,沒辦法,她一個女人,也沒念過幾天書,又帶著我這麼個拖油瓶,總得活下去。”歐陽嗤笑著搖搖頭,“繼父人還不錯,也有本事,重要的是他對我媽好。我媽混血兒,可漂亮了。”
“能想像。”何權點點頭。
“我十七歲就參軍了,一走走了十多年。我媽病危,繼父給部隊領導打電話,說她想見我最後一面。我那會還在外面執行任務,等我趕回家人都已經下葬了……繼父說,她臨終前最後的遺言就是希望我能早點成家,不然等她走了,以後這世上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說到這,歐陽用掌根輕輕搓去眼角的濕意,扯開嘴角笑笑,“算我不孝,到現在也沒能完成她的遺願,一晃都四十多了,越來越難找。”
“所以你逮著我了,就死咬著不放?”
何權正在喝剛上桌的野薄荷燴蝦球濃湯,別說,味道真不錯。野薄荷解蝦蟹之毒,看來食材的搭配是經過精心選擇的,遵循了藥性。僅憑這一點,那些打著“藥膳養生滋補”旗號的餐廳便無法比擬。藥性不合還敢往一個鍋裏燉的菜他真吃過不少,每次都忍不住吐槽廚師的無知。
“我是覺得咱倆挺像的,都經歷過坎坷的童年,都有對親人的遺憾,性格都很獨立。”歐陽又點上跟煙,並不著急享用自己的晚餐,“我其實挺煩那種非要膩在一起不可的人。”
何權擦擦嘴,哼了一聲:“那你得失望了,我這人膩起人來可是驚天地泣鬼神。”
“何少,你不用急著拒絕我,我有的是耐心,慢慢來。”歐陽正說著,放在桌上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立刻起身走到餐廳門口去接電話。
“洛少,找我有事兒?”
“你幹嘛呢?”
“和朋友吃飯。”
“什麼朋友?”
“生意上的朋友。”
“哦,吃吧,拜拜。”
掛上電話,歐陽微微皺起眉頭。這洛君涵一天天也不知道是沒事兒閑的還是怎麼了,動不動就打個電話問他幹嘛呢。他剛開始還以為對方是嘗到甜頭想再來一炮,可沒想到洛君涵連他的面都不見,隨便說兩句就掛電話。
果然是被寵壞了,有點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