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週一開例會,何權照例逃會。院長把電話打到病區逮人,錢越替何權打了個掩護,說臨時有急症,主任分身乏術。事實上何權正在護士站裏抱著朵新鮮向日葵嗑瓜子。患者自家種的,吃起來特別甜。
“要說這食物啊,還得是剛離開土地的好吃。”
秦楓終於不用禁食了,但只能吃流食,嘴裏簡直要淡出鳥來,看見向日葵倆眼放光。錢越看他那饞樣,避開何權的視線悄悄塞了他幾顆剝好的瓜子仁。
何權毫無形象地往垃圾桶裏呸了口瓜子皮,翻楞著眼說:“你們倆以為我瞎?待會瓜子從傷口漏出來我可不管啊。”
“我嚼成沫子吃還不行?”秦楓趕緊把瓜子塞嘴裏。
“噁心。”何權撇撇嘴,抬手推了把秦楓的胳膊,“你要沒事兒了就滾回家休息,別老占著產三的單人間。”
“回家誰管我啊,在這不是——”秦楓沖錢越挑挑眉毛,說是滿臉□□都不過分,“有媳婦照顧嘛。”
錢越的表情略顯不自在,轉臉躲進換藥室。
何權的嘴角直接拉平:“行,那你接著住,一天兩千,待會去收費處把之前住的給結了,再預存兩萬。”
“何主任,你太冷血了!不是員工有優惠麼,咋還按原價收?”秦楓不滿地大叫——能吃東西了,身上有勁兒,說話也有底氣。
“不冷血得喝西北風,念在你是員工的份上,我已經給你減免了治療費、護理費、手術費等等等等,一個病區的同事都白幹活,你還有什麼不滿?”何權掰著手指頭給他算,“對了,你這算見義勇為啊,我聽說衛支隊長給你申請了八萬獎金呢,夠付住院費的。”
秦楓抬手擋住臉側,小聲說:“那八萬我準備留著買戒指用。”
“你連買戒指的錢都沒有?一個月掙那麼多錢幹嘛去了?又不用還車貸房貸。”何權眼睛瞪得快比臉大了。
“噓,小點聲。”秦楓緊張兮兮地朝換藥室裏張望了一眼,估計錢越沒聽見,“你還不知道我?今天買點這個明天買點那個,不用老爸替我還信用卡算我孝順。”
“我去,早知道你這奏行我就不勸錢越跟你好了。”何權擺出韓劇裏常見的“丈母娘不滿臉”,放下向日葵指著自己,“我可告訴你,我就是錢越娘家人,你要不能風風光光把我們錢越娶進門,等到八十也別想娶媳婦。”
“我爸說了,我要是娶錢越,他給一百萬。”
“我們錢越就值一百萬?”
“我把房子也過戶給他行不?新景花園,一百四十平米,上個月我們那社區剛賣了一套和我那個同戶型的,一千零六十萬。”
何權大笑,沖換藥室喊道:“錢越,你聽見了沒,趕緊結,等房子過戶就跟他離,咱倆過。”
錢越側頭望向護士站裏頭那倆,無奈地笑笑。
“我可以跟你們合租麼?”
鄭志卿在護士站外站定,面帶笑容,將中心醫院開出來的何權就職年限證明遞給對方。他也逃例會了,一大早就等在唐葳的辦公室門口,頂著對方冷漠中帶著些許不滿的眼神將證明拿到手。
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但他心裏清楚,唐葳是看在秦老老院長的份上悶頭咽下這口怨氣。現在他只希望對方的心胸足夠寬闊,不會再往何權頭上記一筆。
“嗯?這是什麼?”何權沒搭理他要合租那茬,拿起蓋有中心醫院醫務處紅章的證明,露出茫然的表情。
“邵俊升的要求,有這個,他好向上面交待。”鄭志卿將證明拿回來折好,收進西裝外套的內襯兜裏,“職稱評定的事兒,就算搞定了。”
“哦,我都給忘了。”何權說著,突然縱了縱鼻樑,“你們聞見中藥味了沒?”
鄭志卿點點頭,秦楓抽抽鼻子,也點了下頭。
“哪屋的?”
從護士站裏出來,何權站在走廊上又聞了聞,朝病區裏面走去。經常有家屬給剖宮產後的患者燉滋補湯,愛放中藥消炎促傷口癒合。通常來說何權不怎麼管,但要是產前的患者,他一般不讓喝。中藥自有中藥的妙處,但產前來這的絕大部分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每天的用藥量很大。是藥三分毒,患者身體代謝西藥的負擔很重,再加中藥,容易適得其反。
藥味越來越濃,走到鬱超住的雙人間外,何權確定藥味就是從這屋裏飄出來的。他推門進去,看到有個護工正從保溫桶裏往出盛烏沉沉的中藥湯。
“這什麼藥?”何權皺眉走過去,拿著勺子在保溫桶裏攪了攪,看到一塊煮漲了的藥材,他盛起來仔細觀察,憑藉少年時期積累下來的中草藥知識,辨認出是塊烏頭。
操!何權發根直豎——烏頭毒性烈,入藥需謹慎,這他媽一大塊拿來熬不是要命麼!?
“這怎麼能給懷孕的人喝?!”一把將勺子丟進保溫桶裏,何權厲聲對護工咆哮了起來:“誰拿來的!?”
護工被他嚇一哆嗦,手裏的碗也打翻在地,藥汁四下濺開弄濕了何權的鞋褲。
“他婆婆……”護工磕磕巴巴地說,“說是名醫給開的方子……”
“名醫!?庸醫都他媽抬舉那王八蛋!”何權氣得手抖,轉臉對鬱超說:“給馮凱他媽打電話叫她立馬過來,她想害死你是不是!?”
鬱超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愣了好一會才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
馮凱媽在何權辦公室哭花了一臉的濃妝。
“我冤枉啊!我哪懂那個!”她看上去是真嚇著了,要不是堂姐在旁邊架著胳膊,這會八成要癱坐在地上,“我家那死老頭子說,既然倆孩子領證了,就讓他們好好過吧,小的能留當然要留……我昨天特意到山裏去找的大師求來付方子,他說有瘤,喝這個就能好!”
渠劍英在旁邊做筆錄。何權還是報了警,在他看來,這簡直是意圖謀殺。要不是及時發現,鬱超一碗藥喝下去不死也得丟半條命,更別提孩子了!
鄭志卿一直按著何權的肩膀壓他的火。在這件事上,他傾向于相信馮凱媽是因為無知而險些釀下大錯。想必馮家老爹是個明白人,得知倆孩子領證了,擔心家產被分,讓媳婦好生待兒媳。馮凱媽連婚前財產公證都沒概念,罔提她還能懂藥性,無知無畏,結果弄這麼一出。其實別說馮凱媽了,鄭志卿都不懂烏頭是幹嘛的,大虧何權學過中醫,要不今兒真得出大事。
罪魁禍首還是那個出方子的庸醫,此人不抓,後續還會有人受其毒害。
何權氣得渾身哆嗦,要不是鄭志卿按著,他真得給那傻娘們一耳光。沒錯,烏頭對腫瘤有效果,可那是以毒攻毒,哪能給懷孕的人喝!剛他看過馮凱媽拿來的方子了,簡直想一把火給燒了——安胎藥加烏頭,學過中醫的人敢開這方子!?
“《神農本草》有雲:半蔞貝蘞芨攻烏。安胎藥裏有白芨,和烏頭十八反,能喝死人的知不知道!?”何權一巴掌拍桌上,立馬給馮凱媽嚇癱到地上去了,“開方子的王八蛋現在在哪!?”
“何主任,這事兒交給警方來處理。”渠劍英看出何權氣急攻心,臉紅得隱隱帶黑,“那個人的行為已構成犯罪,我會安排人手去抓捕。”
“把她也抓起來!無知不是犯罪的藉口!”何權憤怒地指向馮凱媽,“她險些害死兩條人命!”
“阿權,讓老渠處理。”鄭志卿將何權帶到樓道上,輕聲安撫他的情緒,“法律會給予他們應有的懲罰,別生氣了,今天這件事多虧了你,是你救了鬱超的命。”
何權激動的情緒稍稍平緩下來,歎息道:“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上,我就搞不懂,既然不相信醫生為什麼要來醫院,去找那些遊醫治不完了?!”
“病急亂投醫。”鄭志卿將手貼上他的臉側,用微涼的手背幫何權漲紅的臉降溫,“你已經盡到你了的職責,不要覺得有遺憾。”
“大虧我還懂點中藥,要不——”何權說著突然頓住,片刻後抿了抿嘴唇,“老頭子說,今天我逼你,是為了你將來不後悔……背古方,錯一味藥他就用戒尺打我,打的我腿上胳膊上全是紫黑色的瘀傷,我當時恨死他了!”
鄭志卿反應了一下,明白過來“老頭子”指的是齊家信。他淡淡一笑,將何權擁進懷裏:“現在呢?”
“現在也恨,他打太狠。”何權撇嘴,“輕點兒不行啊,我又不是記吃不記打的主。”
“打孩子不對,我也不贊成。”鄭志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等將來咱們有了孩子,肯定不能打。”
何權臉上一繃,使勁推開鄭志卿。
“你愛找誰生找誰生去!老子沒那義務!”
晚上十點,何權被護士站的電話叫回病區。馮凱因為自己親媽被拘的事兒到醫院來找鬱超不痛快,被值班的察穆又揍了一拳在臉上,剛長好的鼻樑骨再次斷裂。何權簡直要被這一家子給氣死了,要不是派出所的人攔著,他得照馮凱臉上再補一腳。
郁超被馮凱從病床上拖下來的時候,同屋患者的丈夫出手阻攔了。但鬱超仍舊受了驚嚇,馮凱被派出所帶走之後,他疼得趴在床邊起不來。平緩宮縮的藥打下去也沒見效果,血壓還一個勁往上飆,給何權急得冒火。剖吧,才三十周,孩子出來未必能活,不剖吧,又怕鬱超出事兒。
“叫你家裏人來一趟吧,你這情況太危險,得跟他們商量。”何權半跪在床邊,使勁搓著鬱超的背幫他舒緩疼痛。
鬱超咬著牙搖搖頭:“我媽心臟不好……她受不了這個……”
“其他親戚?朋友也行,如果要剖,得有人在知情通知書上簽字。”
“我自己簽不行麼?”
“那是沒辦法的辦法。”何權眉頭緊皺,“你不還有個嫂子麼,要不叫她來?”
“我哥的事兒……我們家對不起她……不能再給她添……麻煩……”鬱超疼得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何主任,我自己簽,我自己承擔責任……”
“人命關天,這不是麻煩不麻煩的事兒!再說你手術完了也得有人支應後面的事兒啊!”何權也顧不上征得鬱超的同意了,拿過對方的手機,問:“你存的名字是什麼,我給她打!”
用額頭抵住床邊,鬱超倔強地不肯吭聲。
“你不說我就挨個打了啊!”何權說著,調出手機通訊錄。
“別——何主任!”鬱超抽手按住他的手腕,攥得死緊,“陶敏,我嫂子叫陶敏——”
找到陶敏的手機號,何權招呼護士過來先照看鬱超,自己去走廊上打電話。
陶敏人真不錯,她接到電話立刻就趕來了醫院。可聽完何權對現狀的說明,她也拿不定主意。
“其實郁超這孩子不錯,純粹是被我婆婆耽誤了。”陶敏歎息道,“婆婆老思想,對老大就百依百順,可對鬱超就……哎,何主任,不怕您笑話,我老公沒出息,眼高手低,讓狐朋狗友給帶壞了,合夥參與詐騙,可主謀卷錢跑了,員警就逮著他了……婆婆為救他借了高利貸去賠償受害者損失,可哪有錢還啊……債主天天上門,孩子都快被嚇出毛病了,我只能帶著一起回娘家。那天鬱超來找我,跟我說,只要我不離婚,欠下的所有錢他來還……後來我聽婆婆說,郁超找了個有錢人家,都要給人家生孫子了。我當時就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要知道他受這麼大委屈,我肯定不能讓他一個人扛啊……您可一定得救救他,何主任。”
“我會盡我最大的所能,陶女士,眼下的情況是,鬱超的血壓過高,降壓藥控不下來,如果任由這個情況發展下去,很可能發生子癇,您生過孩子應該知道這個有多危險。”何權耐心地解釋,“但孩子只有三十周,B超測量發育遲緩,實際上只相當於大約二十六周,剖出來,活的可能性極小。”
“哎呦,這不就是保大還是保小麼?”
“沒那麼誇張,我們肯定首先保證大人的安全。”
陶敏咬咬嘴唇,權衡了許久,下定決心說:“那就剖吧,何主任,這個主,我給他做了。”
“好,您到手術室門口等,麻醉師會找您您簽兩份檔,我先去安排手術的事兒。”
何權出門招呼人安排手術,又打電話把韓駿叫來接孩子。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有大區主任在他比較安心。消毒換手術服時他跟韓駿提了下有關馮凱家的背景,韓駿一聽直搖頭。
“那家子人啊,我爸我媽都特煩他們。馮老二早年是跟著我爸在非洲一起開礦的,對雇來淘金的黑人勞工特別狠,還私吞過金沙。他勾搭上當地的軍閥,人家手裏有槍,等於是硬逼著我爸分的股份。我爸早就想和他拆夥了,可當地政府不作為,不肯出兵剿滅軍閥勢力,這麼多年只要一提馮老二,我爸就黑臉。”
何權冷笑:“這回輪到他們家黑臉了,老婆兒子都進了局子,鬱超要打離婚還得分走一半家產。”
“這都不夠。”韓駿壓低聲音,“聽我爸說,馮老二手上有幾條命,他為了結交軍閥,從當地村子裏找了些十三四歲的孩子送到人家手裏。那種地方,有去無回。”
“我操,這要在國內夠槍斃好幾回了!”何權瞪大眼,“真他媽的,也不怕遭報應!”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韓駿歎息著搖頭,“要不馮老二不敢回國呢,怕我爸把他送進監獄。”
“行了,先顧眼前的,胎兒約一斤半左右,估計發育得不太好。”
“嗯,剖出來看。”
進了手術室,何權確認麻醉生效後迅速將孩子剖出。他估計的沒錯,頂多一斤六兩的分量。清理完呼吸道也沒有哭聲,韓駿剛要上手彈小腳丫,突然頓住動作。
“何主任。”他沖何權搖了搖頭,意思是放棄搶救。
何權湊過去一看,當下皺起眉頭——無肛症,應了罵人常說的那句“生孩子沒屁/眼”。
現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