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怒
宋冼湊過來,蹙眉道:「想什麼呢?」
歲晏道:「今日筵席上的酒是誰負責的?」
宋冼指了指自己,道:「我啊。」
歲晏懷疑地看著他:「你一個客人,做什麼去置辦這些事情,三皇子府無人可用了?」
宋冼道:「來的早反正也是無聊,便隨便攬了個差事唄,怎麼,你問這個做什麼?」
歲晏朝他眨了眨眼睛,小聲道:「那你能把我的酒偷偷換成桃花蜜嗎?」
宋冼:「……」
江恩和沒心沒肺,也連忙道:「我我!我也要,能給我換成參湯嗎?」
宋冼:「……」
宋冼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這兩人,半晌才無語道:「你們兩個是不是來砸場子的?」
歲晏失笑起來,沒再逗他。
沒一會,端執肅便回來了,許是要接待的賓客太多,他在偏院沒坐多久便將宋冼拖著出去了,江恩和見狀似乎也覺得好玩,也顛顛跟了出去。
臨走前,歲晏攏著小手爐揚聲道:「殿下,需要我幫忙嗎?」
雖然這麼說著,他連起身的模樣都沒有,端執肅被氣笑了,道:「外面那麼冷,你好好在這兒待著,不給我搗亂我就謝天謝地了。」
歲晏可以正大光明地偷懶,啟唇笑了起來。
歲珣許是等的太過無聊,不知從哪裡找本書看了起來。
歲家因是武臣,滿門寧折不彎的倔脾氣,做不得那麼趨炎附勢的做派,和滿朝文武都不太合。
因歲晏和端執肅自小玩到大,連著整個歲家也和三皇子一脈交往甚廣,旁人暗地裡都道這不受寵的三殿下不知哪裡修來的福分,竟然搭上了歲家這條大船,有了歲家的支持,端執肅無形中也有了為那位子爭一爭的籌碼。
但是只有歲晏自己清楚,歲家之所以和端執肅交好,並不是為了勤王奪勢,單純只是歲晏和端執肅是好友的緣故。
上一世如果歲珣還在世,是定然不會讓自己攪入奪嫡的渾水中的。
就比如現在,如果不是因為歲晏和端執肅關係甚好,按照歲珣的身份,本是不會前來一個皇子的生辰宴。
皇子府中似乎已經來了許多賓客,隱隱約約傳來吵鬧的聲音。
歲珣朝外面看了一眼,道:「你不出去湊湊熱鬧嗎?」
按照歲晏的年紀,正是愛熱鬧的時候。
歲晏卻搖了搖頭,他喝了一口茶,老神在在道:「不了,年紀大了,還是捧茶看年輕人鬧吧。」
他抓住一個下人,道:「有枸杞嗎,用枸杞給我重新泡一壺茶端上來。」
下人忙不迭去了。
歲珣:「……」
歲珣將書放下,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皺眉道:「你病傻了?」
歲珣很少會對他這般親暱,乍一貼近,歲晏僵了一下,捧著茶呆呆地仰頭看著歲珣。
歲珣道:「怎麼了?」
歲晏將茶放下,搖了搖頭,歲珣正要回去,卻被歲晏抓住了衣角。
「兄長。」歲晏小聲道,「過完年,你……能不能不去邊關?」
歲珣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大事,聽到這句話他愣了一下,道:「怎麼突然說起這樣孩子氣的話,邊關雖然暫時無戰事,但是南疆賊寇虎視眈眈覬覦著北嵐疆土,若是不去,若是出了什麼亂子我死一百次都不夠,這些難道太傅都沒告訴過你嗎?」
他話出口,又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嚴厲了,乾咳一聲,放輕聲音:「不要胡鬧了。」
歲晏捏著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哀聲道:「兄長……」
歲珣見慣了歲晏無理取鬧插科打諢的模樣,乍一瞧到他罕見的糯軟撒嬌有些不太習慣,不自然地低頭看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甩開他的手。
歲晏見狀立刻得寸進尺,手抱在了歲珣的腰上,將臉埋在他懷裡,悶聲道:「就算……就算要回去,也晚點回去好不好?就這一次,答應忘歸吧,好不好?兄長。」
歲珣嘴唇微動:「你……」
歲晏仰著頭眼巴巴看著他:「年少時是忘歸頑劣貪玩不懂事,但是現在我長大啦,想要和兄長多相處些時日。」
平日裡鐵血冷漠的將軍有些無措,只得道:「你別、別撒嬌。」
歲晏見有效,蹭得更起勁了:「二哥,哥哥,你一走就是幾年不歸,我在京中被人欺負都沒個人給我出頭的……」
聽到這裡,歲珣眉頭一挑,冷聲道:「誰欺負過你?」
歲晏正要再接再厲趁這個機會告告狀,一旁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他偏頭一瞧。
——一身墨衣的端明崇正站在門口,唇角掛著笑意睨著他。
歲晏愣了一下,接著臉騰地紅了,手足無措地鬆開手。
歲珣飛快回神,轉身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歲晏縮著頭坐在一邊,被歲珣拽著手臂站起來,低聲斥道:「不得無禮。」
歲晏連忙跟著行禮:「請……請太子殿下安。」
身邊無人時他能老臉不要的跟自己哥哥撒嬌,反正丟人也只是丟到自家去,只是沒想到他這一幕竟然被端明崇看了個正著。
此時歲晏恨不得找條地縫一頭鑽進去,羞憤欲死。
端明崇依然在笑,道:「不必多禮了,小侯爺和將軍的感情還真是好。」
歲晏滿臉通紅,小聲道:「我……我去瞧瞧三殿下那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就少陪了。」
說完不等端明崇回答,便裹著大氅飛快跑了出去。
歲晏一頭鑽進了大雪中,耳畔風雪呼嘯,還能隱隱約約聽見身後端明崇的輕笑聲。
歲晏絕望地心想:「啊,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就是……想死。」
剛重生回來後,他是看破紅塵滿心無趣想要尋死,而現在卻是羞憤交加尷尬不已的想死,恨不得一頭栽到雪地裡把自己悶死算了。
為什麼自己每一次丟人尷尬的時刻都能讓端明崇瞧見?
歲晏幾乎要崩潰了。
他慌不擇路地沿著遊廊一路往前,披在背後的墨發上全是白雪,在盡頭轉了幾個彎,這才到了三皇子府的正廳。
今日下著大雪,前來送禮祝賀的人也著實不少,歲晏往裡面瞧了一眼,發現大部分都是朝中的一些文臣,正三五成群相談甚歡。
端執肅正在同樞一個身著墨衣的男人不知在說些什麼,餘光掃到門外的歲晏,愣了一下,才對那人說了句話,抬步朝他走來。
端執肅一把將他拉了進來,用手將他墨發上還未融化的雪撥乾淨,皺眉道:「不是在偏院喝茶嗎?在這裡站著做什麼,冷嗎?」
歲晏冷得牙齒打顫,哆嗦道:「太子殿下在和我、我我哥談事情,我不好打擾……就、就跑出來了。」
端執肅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和一旁的宋冼交代了幾句,便帶著歲晏走到了後院的寢房。
寢房中燒著炭盆,歲晏進來沒一會便感覺頭髮上的雪化為水劃了下來,端執肅為他將大氅脫了下來,輕聲囑咐道:「今日我還有的忙,你身子骨弱也不要出去胡鬧了,就在這裡睡一會吧,晚間筵席開始了我再來叫你。」
歲晏點點頭。
端執肅道:「怎麼,我方才瞧到你一直在打哈欠,昨夜沒睡好嗎?」
歲晏將鞋子脫了,坐在床上擁著被子看他,輕聲道:「昨天被我哥罰抄書,沒怎麼睡好。」
端執肅將安神香丟在了一旁的小香爐中點燃,白煙裊裊而上。
「抄書?你又做什麼錯事了?」
歲晏搖了搖頭,端執肅正在為他把發冠取下來,道:「別亂動,拽掉頭髮了疼得還是你。」
歲晏只好不動了,道:「我沒做什麼啊,就去了趟花樓。」
端執肅動作一頓,皺眉道:「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嗎,那花樓不是什麼好去處,就算是逞口舌之慾也不能多去,你去就去了,怎麼還能被你哥抓到,他沒把你打死?」
歲晏不想說話,揉了揉頭髮便一頭栽在了軟枕上。
歲晏年少時,侯府常年無人,自從端執肅在宮外有了皇子府後,他便京城過來蹭吃蹭喝蹭床睡,一來二去也都習慣了。
端執肅沒再多問,讓人送來了一碗熱薑湯看著歲晏喝下去,這才轉身離開。
歲晏側躺在床上,嗅著鼻息間清冽的冷木香,滿腦子胡思亂想,一會想著到底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酒裡下毒,一會又想到歲珣此去南疆到底還能不能回來,沒一會,安神香效用發作,他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耳畔隱隱約約傳來呼嘯的風雪聲,歲晏的夢中也是彷彿刮了冷刀子的風雪夜。
他身著披風,跪在太和殿外,大雪在耳畔呼嘯,寒意止不住地往骨子裡鑽。
在皇帝身邊伺候的老太監撐著傘彎腰在他身邊低聲勸道:「小侯爺啊,現在皇上正在氣頭上,不會見您的,這麼冷的天,您還是回去吧。」
少年歲忘歸搖搖頭,一張口聲音便吹散在寒風中:「我今日一定要見到皇上,勞煩公公再幫我通傳一回罷。」
老太監著急道:「皇上這都要歇下了,我的小侯爺啊,您要是在這裡跪出個好歹來……」
歲忘歸輕輕笑了笑,哆嗦著胡說八道:「沒事,我不冷。」
老太監算是看著歲忘歸從小蹦躂著長大的,哪裡瞧見過他這樣頹然的笑法,他被嚇了一跳,將傘放在歲忘歸身邊,擋住風口的風雪,又回到了太和殿,打算再勸一勸皇上。
只是他剛走到大殿中,卻看到皇帝伸手輕輕敲了敲桌案,道:「去倒一杯酒來給端執肅送去。」
老太監嚇了一跳,滿臉蒼白,試探著道:「皇上,歲小侯爺還在外面跪著,外面正下著大雪,他身子骨一向虛弱……」
皇帝皺了皺眉,道:「宣他進來。」
老太監一喜,連忙後退幾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歲忘歸滿身風雪地走了進來,一見到皇帝立刻噗通一聲跪下,額頭觸地,抖聲道:「求陛下開恩。」
老太監正端著一杯酒侯在一邊,見狀呼吸一頓,為歲忘歸捏了一把汗。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道:「你要朕開誰的恩?如何開恩?」
歲忘歸啞聲道:「三殿下就算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但是也是陛下的親骨肉,還望您看在……」
他話沒說完,皇帝便一袖子將桌子上成堆的奏摺掃了下去,怒道:「你竟然還敢為他求情?!你看看,這、這些!這些全部都是滿朝文武參他的折子,毒害太子,結黨營私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當真是朕的好兒子!」
歲忘歸伏地磕頭,顫聲道:「三殿下不是做出謀害胞弟的人,定然有人陷害… …」
年少的歲晏不諳世事,翻來覆去給端執肅摘罪,說出的話根本都沒過腦子。
「鐵證如山!你又怎麼知道這事是別人誣陷他?」皇帝氣急,盛怒之下撈起一個硯台朝下砸了下去,直直砸在了歲忘歸的左肩,墨跡灑了一身。
老太監連忙跪下:「陛下息怒。」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道:「歲忘歸,旁人瞧見他落難都避之不恐,你怎麼就沒心沒肺地往上湊?」
歲忘歸說不出話。
皇帝滿眼陰鷙地盯著地上瑟瑟發抖的歲忘歸,半天才道:「端執肅,謀害胞弟,賜死,將這杯污名送去三皇子府。」
老太監一驚:「陛下,這……」
與此同時,歲忘歸霍然抬頭,眼睛一片通紅:「陛下,求您看在多年父子情份上,饒他一條性命!」
皇帝冷眼瞧著他一頭磕在冰冷的地上,許是用力太大,額頭破了皮,一絲絲血跡緩慢留了下來。
「陛下!」
皇帝按著書案緩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突然道:「既然你為他求情,那這杯毒酒,便賞賜給你吧。」
歲忘歸一愣,接著緩緩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
皇帝朝著老太監道:「去。」
老太監渾身都在發抖,卻不敢違抗皇命,緩步走到了歲忘歸面前彎下了腰,手中木托上的玉酒樽微微閃著碎光。
歲忘歸呆愣地看著面前的酒樽,半晌後抖著手將酒樽拿了起來,垂眸瞧著。
皇帝看著他害怕地發抖的樣子,冷笑了一聲,正要開口,卻瞧見歲忘歸抖著手突然將酒樽湊在唇邊,將酒一飲而盡。
皇帝一驚,怒道:「你!」
老太監嚇得也跪了下來:「小侯爺!」
玉杯落地,被摔了個粉碎。
毒酒順著喉嚨嚥下,冰涼中又帶著點熾熱,他明明害怕絕望得要死,但是還是額頭觸地,聲音發抖:「求陛下饒了三殿下性命。」
皇帝怔怔看著他許久,才一把將桌案上的燭台揮到地上去,怒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去請太醫來!」
老太監忙不迭跑了出去。
歲忘歸依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但還是在低聲道:「求陛下……」
求陛下……
額頭突然被人輕輕碰了一下,冰涼的觸感將歲晏猛地激醒了。
歲晏緩慢張開眼睛,端執肅正坐在他床邊,皺眉看著他,道:「做噩夢了?」
歲晏一時間沒分清楚這是夢還是現實,只是呆愣地看著他。
端執肅又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沒起燒啊,看來是睡懵了。」
他拍了拍歲晏蒼白的小臉,哄道:「忘歸,還認人嗎?筵席很快就開始,不能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