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求生
片刻後,歲晏被下人快馬加鞭送回了侯府。
污名入喉,往往需要一個時辰後才能緩慢毒發,但是從三皇子府到侯府不過三刻鐘,歲晏就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在跳下馬車時險些踉蹌著摔在雪地上。
海棠正在外面換燈籠,瞧見他回來連忙驚奇地上前迎接:「少爺,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歲晏只穿著寬袖小褂,襯著身形更加消瘦,風雪寒意順著袖子鑽進去,他不知是冷還是其他的,渾身都在發抖,緩緩搖頭,啞聲道:「沒事。」
海棠瞧見他臉色不對,正想要扶他卻被歲晏揮開了手。
「少爺?」
歲晏垂眸往自己的院子走:「不必跟來。」
海棠還要再說什麼,歲晏已經飛快走進了通往院子的紅梅林,一陣風雪飛來,不見了踪影。
梅林中雪已積得沒了腳踝,歲晏微微喘息著踉蹌走到其中。
神色恍惚間,他的臉側突然被一枝梅花刮到,往旁邊躲了幾步,腳下不穩,猛地撲在了地上。
他未著大氅,身形單薄地栽在雪堆中,手撐著雪地緩慢坐了起來,呆愣地看著從衣袖中掉出來的一枚玉佩。
——那是他打算送給端執肅的生辰禮物。
前世他也準備了同一塊玉佩,卻因為半途端明崇遇害的事情未曾送出去,這一世本是想彌補這個遺憾,卻不想此時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歲晏越看越覺得可笑又悲涼。
玉佩的紋樣是他重生前親自繪出來讓人雕的,聽玉器店的老闆說玉佩的花紋往往都是喜鵲金魚萬年青,桂樹牡丹三歲寒,什麼寓意好雕什麼。
當年的歲忘歸覺得紋樣一個太單調,便想著將好幾個寓意喜慶的花融合著畫了上去,直接畫成了個四不像,但好歹是雕出來了。
只是下次他再去那家玉器店時,老闆說什麼也不肯再接待他了,一度令歲忘歸十分費解。
歲晏呆呆地望著雪地上的玉佩,接著彷彿是魔怔一樣,猛地握拳重重朝著那玉佩上砸去。
「砰」的一聲悶響,玉佩被他砸陷到了雪地中,第一下的時候沒有碎,歲晏跪在地上,再次重重砸了兩下。
玉佩裂開紋縫,碎成了幾塊,碎玉將他凍得發青的手割得鮮血淋漓。
歲晏眸子失神地看著那碎裂的玉佩,呆呆地心想:「我到底是如何……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的?」
他飲下酒時,宋冼和端執肅的神色他瞧的一清二楚,只是他看的越清晰,心頭卻越悲涼。
歲晏第一反應是:「啊,原來他們都知道啊。」
只有我不知道。
茫然過後,不可抑制的崩潰才徹底襲來。
歲晏十分不理解,端執肅為什麼要和端如望在這樣的場合置端明崇於死地,端明崇死在了他的生辰宴上,饒是他有無數個緣由,也定然是第一個逃脫不了干係的。
端執肅能在朝中生存多年並不愚蠢,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前世歲晏能察覺到這些的話,定然是首先替端執肅考慮大局。
但是現在,他卻什麼都不想去考量,不想看那兩人道貌岸然的神色,甚至連一刻鐘都不想待在那令人做吐的筵席上。
歲晏摀住了嘴,崩潰如同崩裂的雪山,轟然將他前世和今生所堅持的對的全部擊潰,徒留一地殘渣。
撿都撿不起來。
他既絕望又覺得委屈,想笑又笑哭,唇勾起卻笑不出聲,眼睛酸澀卻一滴淚都落不下來,只有心口陣陣鈍痛襲來,將他疼得渾身發抖。
歲晏迷迷瞪瞪間回想起前世他拋卻廉恥尊嚴在朝中算計那麼多年,他將自己變成一個陰險毒辣、有時連自己都厭惡的小人,只是為了為端執肅報仇平反,而不信鬼神的他重活了一世後,才猛然發覺前世所堅持所做的全都是一場空,甚至……只是入了一個騙局。
可笑至極。
「這天底下還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嗎?」歲晏喃喃道,又自答道,「必然是沒有的。」
歲晏跪坐在雪地中片刻,眸中狂亂逐漸散去。
「我還不能死。」他踉踉蹌蹌扶著一旁的梅樹站了起來,雙眸失神,喃喃道,「我重活了一回,不是為了讓自己死的這般窩囊的。」
君景行沐浴過後在燈下看醫書,雪夜萬籟俱寂中,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叩門聲,他眉頭皺了皺,披著外衫去開門。
門剛剛被打開,君景行還沒反應過來,一個人便直直朝著他栽倒,他本能地一扶,愕然發現是渾身風雪的歲晏。
歲晏渾渾噩噩地抓著君景行的袖子,勉強張開眼睛,斷斷續續道:「毒……你會解……」
他未說完,直接一口血吐了出來。
君景行嚇了一跳,連忙將他抱到了屋子中。
歲晏一直死死抓著他的手臂,這麼會功夫已經神志不清了:「月、月見……」
君景行看著他止不住吐血的模樣幾乎要嚇瘋了,他將歲晏被雪浸濕的衣服直接扒了下來,將他塞到了溫熱的被子裡,急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中毒了?」
他說著正要去叫人,歲晏卻一把抓住了他,即使喉嚨刺痛難忍,他還是虛弱地叮囑道:「不要告訴、其他人……」
費力地說完這句話,歲晏這才覺得自己真是賤到家了,這個時候竟然還在為端執肅著想。
「歲忘歸,你死了也活該啊。」歲晏心想。
很快,污名開始毒發,寒意和熾熱席捲至全身,將他整個人燒得渾渾噩噩,痛得恨不得翻到床榻下去。
啊,對了。
陷入混沌之前,歲晏突然想起來了當年端執肅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忘歸,你願意相信我嗎?」
當年的端執肅眸子失神,愣愣地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模樣看著又孱弱又絕望。
少年歲忘歸從未見過端執肅這樣的模樣,當即什麼都管不了,重重點頭。
「我自然是信你的。」
自然是……
信你的。
而你,又拿著我的信任在做什麼?
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到了除夕時,屋簷的冰凌已經結實,房頂的雪被日光照著融化,順著晶瑩剔透的冰凌緩緩往下滴。
一大早,歲珣將披風繫在肩上,理了理衣領,眉頭皺起,回頭道:「還沒醒?」
海棠滿臉擔憂:「是,君神醫說小少爺那晚回來時寒氣入體,一時半會好不了,需要細細照料幾日才能清醒。」
端執肅生辰宴過後,歲珣便一直在軍中忙年關的事,今日除夕夜回來一趟,原本想帶著歲晏進宮,卻不想被告知歲晏竟然還在病著。
歲珣揮開海棠為他整理腰封的手,道:「病得這麼厲害怎麼沒人告訴我,先讓車駕等一等,我去瞧瞧他。」
海棠連忙稱是。
歲珣快步走到了東邊歲晏的院子,還未進門便聞到一股摻和著血腥氣的藥味,他推門而入,不料卻迎面和一個人撞在了一起。
君景行後退幾步,瞧見是歲珣連忙行禮。
歲珣知道歲晏在江湖中尋了個郎中在家裡常住,也沒在意,他垂眸看著君景行手中帶著血跡的帕子,眸子一寒,道:「不是說病了嗎?怎麼還會流血?」
君景行忙道:「只是吐出來的淤血罷了,不礙事的。」
歲珣用一種看庸醫的眼神瞪著他。
君景行連忙端著水盆下去打新水了。
歲珣沒再理他,心想著今天進宮定要請個太醫過來給歲晏瞧瞧,他邊想著邊走到了內室的榻邊,瞧到床上歲晏滿臉慘白的模樣,吃了一驚。
只是生病幾日,歲晏幾乎瘦脫了相,眉頭緊皺枕在軟枕上,滿臉蒼白嘴唇卻一片不自然的殷紅。
歲珣輕輕地坐在床沿,用手摸了摸歲晏的額頭,輕聲喚道:「忘歸?」
歲晏低聲呻吟一聲,嘴唇輕動,不知在夢囈什麼。
此時君景行打了熱水從外面進來,神色訕訕地看著歲珣。
歲珣皺眉將帕子浸了熱水,輕輕擦了擦歲晏額角的冷汗,問道:「他什麼時候才能醒?」
君景行想了想,道:「再過兩日吧。」
「兩日……」歲珣揉了揉眉心,有些煩躁,「能快一些嗎?」
君景行似乎很想翻白眼,心道你家弟弟可不是普通的病症,他是中毒,能救活一條性命已經算是祖上積了福,還想快一些?快一點蹬腿升天我倒是能做到。
但是歲晏混睡前叮囑他不可告訴別人,君景行難得聽了次話,這些天侯府一直有人來看望,全都被他以風寒撅了回去。
時間已經不早了,歲珣急著入宮,也不好多待,同君景行叮囑了幾句,這才滿心擔憂地離開了。
今日是除夕夜,也是冬日祭天典。
歷朝歷代祭天典都是在除夕那日,宮中建露祭,祭壇上立紅燭,西南處懸掛天燈,辰時後皇帝登祭壇太子在側,焚燒祝板祝文,祈禱來年瑞雪豐谷。
歲珣隨著文武百官瞧著祭壇上的皇帝為列祖列宗上香叩拜,心中顧念著歲晏的病難免有些力不從心。
在隨著叩拜迎帝神時,他心不在焉地錯了半步,剛從祭壇上下來的端明崇有些奇怪地瞧著他,末了小聲道:「將軍,回拜位。」
歲珣這才回過神,皺著眉回到了位子上跪坐著。
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就連遠在一旁的端執肅也瞧見了,在太和鍾鳴響時,他忍不住朝一旁的宋冼道:「忘歸還在病中嗎?」
宋冼小聲道:「殿下,祭祀中要噤聲。」
端執肅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繁瑣的祭祀典一直延續了大半日,直到晌午時才終於停止。
歲珣正急著回去看歲晏,同幾個同僚說了句,便快步朝宮外走去。
在出承安門時,端執肅突然叫住了他。
歲珣回頭見到是他,行了一禮。
端執肅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道:「忘歸這幾日是在病著嗎?今日祭天典竟然也未到。」
歲珣道:「是,大概是那日回府時忘記披厚衣服受了些風寒,大夫說沒什麼大礙,過幾日便能醒了。」
端執肅終於鬆了一口氣,勉強笑道:「那就好,過幾日我去瞧瞧他。」
歲珣「嗯」了一聲,告辭離開了。
宋冼從後面走上來,看著歲珣匆匆的步子,皺眉道:「如何了?」
端執肅道:「只是受了風寒。」
宋冼欲言又止。
兩人並肩走在回府的路上,半路上,宋冼突然忍不住地開口了:「殿下,您覺得歲忘歸到底是為了什麼替太子喝下那杯酒?據我所知他和太子似乎也沒什麼交情,您說他有沒有可能是知曉了什麼?」
端執肅一愣。
宋冼道:「那酒中摻了什麼你我都心知肚明,雖然不知什麼致命的毒藥,但按照歲忘歸那心思……」
端執肅低聲道:「住口。」
宋冼閉了嘴,但是眼中憤憤之色依然不減。
端執肅深吸一口氣,道:「此事是我考慮欠佳,過幾日我去瞧瞧他,將這次的事情同他解釋清楚。你啊,更不要在他面前胡說八道,忘歸看著靈透,心思卻是極重,說錯一句話指不定要惹得他心生間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