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鈴炙
回到一碗麵館,快餓昏頭的余錦年就直奔廚房,見只還有最後一捧賣剩下的麵條,便給自己做了碗簡單易吃的蝦醬拌面。
面是今日新揉的手擀麵,過一遍冷水後變得十分勁道彈牙,之後鋪上幾匙鮮香無比的蝦醬,撒上翡翠碧綠的蔥花,最後用竹筷挑起來拌一拌。
因他有一點不太像南方人——喜吃辣食,故而又點上了油紅椒香的爆炒辣子。
嗯,色澤紅潤,噴香撲鼻!
做拌面只是余錦年為了偷懶,若是他有力氣勤快一些,在這樣天氣微寒的初冬,其實更願意吃一碗蝦醬湯麵。湯麵比拌面可不只是多了那一勺水的區別,其中還是有不少花花道道的,比如下鍋時先用蔥花蒜末爆香,將蝦醬炒一遍,炒過的蝦醬味道更美,簡直十裏飄香了。
這時加水,先煮幾朵小木耳和油腐皮,若是有新鮮的春筍冬筍,也不需如何熬煮,便已是甘甜香脆。之後下手擀麵,攪散,待根根麵條邊緣泛著晶瑩之色,便象徵著面快好了,此時燙幾根嫩脆的小白菜葉,再臥個蛋……嘖嘖嘖,美極了。
余錦年越想越餓,覺得胃腸都快擰起來打架了,忙舔了舔嘴唇,收回無邊無際的暢想。
此時廚房灶臺上,還放著兩顆煮好的黃金蛋,季鴻說是清歡專門給他留著的,於是余錦年也不客氣了,俱都剝了殼,準備與季鴻一人一顆吃掉,他將兩顆黃金蛋切成花瓣狀裝盤,又另取一個小碟子盛上蝦醬,好蘸食來吃。
這些蛋都是大家自養的老母雞所下的蛋,個頭都不大,很是玲瓏小巧,蛋殼顏色也參差不一,外觀或許不是特別好看,但勝在其口感滋味香嫩自然,沒有什麼蛋腥味。
因此剝出來的蛋顆顆璀璨金黃不說,還十分地彈軟粉糯,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回到房間時,季鴻已換了衣,墨發以一根細帶輕輕地籠束在肩後,正坐在案前看帳本。余錦年便捧著麵碗擠過去坐,在他旁邊吸得哧溜哧溜直響,季鴻被他吸溜得靜不下心,便轉頭去看了看,見他似乎真的是餓壞了,只好又將堵在舌尖上的一句“食不言”給吞了回去,也不再言語。
余錦年因為吃得太快,不小心被噎著了一下,他撫著胸口,匆忙又咽了口熱燙的麵湯將食物送下去,這會子吃得“哈、哈”直吐氣,很是過癮的模樣。
季鴻放下帳冊,夾了一瓣黃金蛋,蘸上蝦醬擺他碗中,道:“慢點,小心燙。”
“嗯,你也吃。”余錦年一邊扒碗,一邊含糊道。
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吃個面是又配蛋又配湯,卻只讓季鴻吃蛋,似乎有點不道德,於是很是不舍地挑起碗中最後一筷面來,問道:“你吃不吃這個?”
不過季鴻這人一過了晚上飯點兒,就不太愛吃東西,頂多喝點他專門熬制的養生粥湯。余錦年便暗戳戳地想著,即便自己這樣問了,季鴻也肯定會說“入夜多食無益”之類的規矩道理,他心中小算盤打得啪啪響,是絕對想不到,對方竟然“嗯”了一下。
余錦年一愣:“……啊?”
季鴻湊上前去,張嘴去吃他筷尖上挑起的麵,也不似他那般吸溜,而是很有風度地慢慢嚼進去。
他吃起東西來很安靜,因為離得近,余錦年都能看清他微微顫動的睫毛,睫毛下面掩著一對半睜半闔的狹長雙眸,燭火迷離地在他眼中跳躍,顯得季鴻沒那麼冷冽了,很是柔和魅人。
許是方才剛聽了一場關於狸貓精的故事,此刻余錦年竟也十分俗套地想起了諸多志異故事,譬如白狐公子化身報恩什麼的,讓他忽生一種風情萬種的感慨來。
只見季鴻喉間一滾,忽地皺了皺眉。他初嘗第一口時還覺得此面不錯,待面上醬料的滋味漸漸散開,便不由得被嗆了一下,實在沒想到竟然這麼辣,他以手掩嘴輕嗽了好幾聲,慌忙灌了半杯冷茶,才將此勁辣壓了下去。
忍罷,聽見了淺淺的笑聲,竟是余錦年在偷偷地笑話他。此時少年嘴唇微微發紅,染了口脂似的,顏色鮮豔。季鴻只感覺剛壓下去的辣意又翻騰了上來,燒得從喉管到心臟都一片火熱,他不願再忍,伸手將嘲笑他的少年拉到了身前。
余錦年措手不及地被他拽了過去,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呼,再回過神來就已坐到了男人的腿上。
兩人面對面坐著,余錦年比他高出了不少,反而輪到季鴻仰著頭來看他,這種感覺還頗是新奇,他伸手抓進了季鴻鴉羽一般的黑髮之中,挑起了一縷順滑的頭髮,一邊在指間把玩,一邊細細地觀察季鴻,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出聲。
季鴻與他對視片刻,嗓音愈加低沉:“看什麼?”
余錦年笑眯眯說:“你好看。”
季鴻覺得心口更燙了,便要把余錦年拉下來親吻,動作間就將少年向自己的方向用力帶了一帶。
越是與這少年相處,季鴻發現自己越是難以自持,近來更是變本加厲地想要碰觸少年,從原本的只是喜歡與他在一起時的輕鬆氣氛,到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將他抱在懷裏,如今心底更是總有一種衝動,企圖與他再近一點。
僅僅是這麼想著,攬在少年腰後的手便忍不住慢慢地箍緊了,呼吸也不由漸漸加快。
豈料彼此的嘴唇還差一點就碰到的時候,余錦年突然“嘶”地叫了一聲。
季鴻心下一跳,忙問:“怎麼了?”
余錦年只扭了扭身子,將屁股抬起來換了個角度,又重新落在季鴻腿上。再問,他仍是搖搖頭不怎麼願意說,季鴻心知其中必然有問題,當即要掀他衣服,余錦年偏生不給掀,在桌案前拉拉扯扯了好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
余錦年從他身上跳下來,嘴兒也不給親了,扭頭就鑽進床榻裏,卷春捲似的裹到被子裏面去了,只露出個腦袋,還被被子遮到了鼻尖。
季鴻窮追不捨,攥住一條被邊,將他從裏面抖落了出來,被面是墨綠色的,余錦年的衣服是灰白色,被抖出來時還翻了個滾兒,像一條被強行從溫暖大繭裏剝出來的白嫩嫩的蠶寶寶,此時這蠶寶寶還委屈兮兮地盯著季鴻看。
男人身姿挺俊地佇立在床前,僅穿了一件雪白的裏衣,領口也因剛才的拉扯而微敞著,此刻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少年,胸口壓著一腔悶火,眉梢微挑,硬冷道:“是自己脫,還是我給你脫?”
余錦年猶豫了一下,又怕他生氣,又怕丟臉,最後權衡利弊,還是狠狠拒絕:“不要。”接著又抓來被子遮在臉上。
活像是逼良為娼的現場。
兩人彼此瞪了片刻,季鴻先破了功,嘴角有些繃不住地顫了顫。見余錦年剛才如此好胃口,且還能活蹦亂跳地上躥下跳,心中便知即便是他身上真的有什麼傷,也不會是什麼要命的傷,更何況少年自己就是大夫呢……他只是想看看罷了。
這人竟然還這般跟他慪氣。
“你若再躲進去,我便去拿個剪刀來。”
這話雖是威脅意味十足,可實際上肯定只是說說而已,他們就這一床冬被,若是剪爛了那大不了大家一起瑟瑟發抖,誰怕誰,余錦年自然不會輕易屈服。
季鴻氣急反笑,除了歎氣也不能拿他怎麼樣,最終無可奈何地坐在他床邊,輕聲道:“行了,有什麼可羞的,過來罷。我的小蝴蝶在外面受了委屈,都不許我看一眼?”
他還記著小蝴蝶這個玩笑話呢,余錦年從被子裏露出雙明亮的眼睛,朝他眨巴眨巴。
季鴻又輕輕拍了拍身邊的床褥,只見少年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向外挪動了一下,之後又挪了一下,最終三挪兩不移地從裏頭蠕動了出來,面朝下趴在床上,肘下墊著枕頭小聲說:“真的沒什麼事,就是被人拿木杖打了幾下……”
打了幾下還叫沒事,季鴻擔憂地輕輕掀開他的衣擺。
只看白嫩細膩的後腰肌膚上果不其然落著道印痕,斜貫著,另一頭隱沒在褻褲當中,許是被打了有一段時間了,已稍稍泛著些青瘀色。季鴻心頭一緊,順著傷痕的方嚮往下,挑起了一點褲邊,余錦年忽地感覺臀上一涼,卻沒來得及護住,褲子就被季鴻給扒了下去。
這時褻褲都肥腰闊腿的,平日穿著時倒是舒適,卻沒想到舒適的同時也代表著它很好扒這件事。
且這褻褲裏頭是真的沒別的東西了,被季鴻一扒,可是將他身為男人的尊嚴一塊扒掉了,余錦年欲哭無淚道:“你別、別扒褲子啊……哎等等,你別往地上扔啊……”
季鴻並沒注意少年在哀嚎什麼,因他只看到了少年臀部和大腿上還落著三四條青痕,比腰上那條還更重些。
他當下神色陰鬱起來,心中不由萬分懊悔,想那日所見的楊二是個什麼渾蛋德行,那楊家又能是什麼好地方,他竟然放心地叫余錦年獨自在那鬼地方待了這麼久,還挨了打回來。
這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小蝴蝶,卻在他眼皮子底下叫旁人打了。
“誰打的你?”
余錦年正著急忙慌地去撿自己的褲子,猛然聽到這聲質問,手稍微抖了下,就將剛撿起來的褲子又給掉下去了,他頓時哭喪著臉抬頭去看季鴻。
季鴻眸中一黯,又問一遍:“誰打的。”
余錦年感覺不妙,忙解釋道:“不是故意打的,那楊老爺生了病,腦子不太好使了,將我認錯成了他兒子,這才打了我幾下。也不是很疼,過兩天散了瘀就好啦……”
他見季鴻臉色更加難看了,又縮著腦袋改口說:“好吧,剛開始是有點疼,不過現在真的沒什麼了,只是你剛才不小心碰到了,才……”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季鴻提曳了起來,按進懷裏抱著。
季鴻道:“不許去了。”
余錦年趴在他肩頭,下半身空蕩蕩的,只得輕輕“哦”了一聲。
季鴻聽他現下答應得如此乖,等過幾天身上不疼了,肯定又要四處去野,整天見些亂七八糟的人,看些亂七八糟的病,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他心中更加抑鬱了,只恨不能立刻抬出身份來與余錦年撐腰,也讓少年在外頭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一番。
他這麼想著,便更是認為回京一事到了該提上日程的時候了——畢竟他想給余錦年更好的,不管少年是只關不住的燕雀,還是志在高遠的鴻鵠,就算他願意躺在家裏做米蟲,他也願意將他養成最胖最開心的米蟲,把世上最香的米搬來給他啄。
余錦年哪里知道季大公子的志向竟然是將他養成又胖又白的米蟲,趁他發呆,就自己跳下床去撿褲子,然後背對著季鴻將褻褲往腿上套,殊不知自己一彎腰,這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就都看見了。
季鴻瞳仁微縮,視線便落在余錦年身上揮不去了,心想,平日裏摟摟抱抱只是摸了摸腰背,覺得手感偏瘦,便覺得他身材纖細苗條而已,卻沒想到少年的臀肉不僅沒有瘦癟之感,反而渾圓挺翹,手感十足的樣子,使他那對筆直雙腿也顯得既白且長。
至於某些部位……還挺秀氣的。
季鴻忽覺鼻腔中渾然發熱,心下一慌,連忙避開了視線。
余錦年不知季鴻早已將他看得精光,待提上了褲子,還很是放心地鬆了口氣,這才轉出門去稍作洗漱。待回來時發現季鴻竟然已經躺在床榻深處,背對著他先臥下了。他還想與季鴻聊聊今日在楊府的所見所聞,遂爬上床去,試探地扳了下季鴻的肩膀,見這人是真的閉著眼,呼吸綿長深沉,這才失望地作罷。
心中卻奇怪道,這人平日睡得比誰都晚,今日怎麼不言不語地就睡了,莫不是病了罷。
說著又擠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體溫,唔,好像也沒有發熱。
算了,也許真是困了呢。
夜深人靜時分,“睡著了”的季鴻感覺後背緊緊貼著一具火爐般的身軀,他睜開眼,又閉了閉,腦海裏全是一雙白細修長的雙腿,一直在夢裏走來走去,他只覺得渾身燥熱,呼吸也沉重,很是不舒爽,於是輕輕轉了個身,面朝余錦年側躺著,捏了捏人的耳垂,喚道:“錦年?”
又喚了兩聲,見他全然沒有反應,季鴻看了看少年,(季公舉捏了捏年年的耳朵,捏了捏年年的臉,又捏了捏年年的小細腰,嗯手感不錯,啊什麼這是不可以的?氣氛都不可以有的?)(季公舉握住了年年的手,然後拿到自己身邊去了,繼續握著,什麼也沒做)。
那只手軟綿綿的,並不如何寬大,指節也很細,指頭圓圓粉粉的很是可愛,少年正是用這樣的手做菜、看病,準確無誤地抓取藥材。他知道被少年把脈是什麼感覺,三根手指輕輕地按在脈搏上,有時輕、有時重,就像是一隻歡騰的小鳥兒在手上蹦跳。
這樣的小鳥兒不常見,但是一旦見著了,就讓人想將它抓起來關在籠子裏面養著。
季鴻勉強壓著沉重的呼吸聲,將這只治病救人的手帶到了自己身前,他心裏壓抑得厲害,就像是在幹一件不可饒恕的壞事。被子裏面很熱,熱得人喘不過氣來。
少年忽然咂了下嘴巴,嗚咽叫了聲“阿鴻”,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不自覺地反纏了上來,攥住了季鴻的一根食指。
季鴻神色一軟,竟是又將余錦年的手安放了回去,抬頭親了親了少年的額頭,小聲道:“是我不好,睡罷。”便起身下榻,將被角與他掖好,披了件單衣就向外走去。
房中很靜,他一般鮮少起夜,一是沒有這種需求和習慣,二是……黑,儘管他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怕黑這件事,卻到底無法自己騙過自己。此時身邊既沒有余錦年的陪伴,也沒有聒噪的聲音分散注意,只有清冷皎白的月光透過窗紙幽謐地灑進來,四周的黑暗如瘋漲的浪潮向他湧來——只邁出了第一步,他就有了些退縮之意。
可心中同時也不禁嘲笑起自己——還以為自己的懼黑之症已經快痊癒了,卻原來他也不過是仗著少年的虎氣而作威作福的那只狡猾狐狸罷了。
季鴻抿住了唇角,快步走到案邊,略顯慌亂地摸索著火摺子,直到燭燈亮起來的那一瞬間,他才卸了一口氣,回頭看看並沒有將少年吵醒,這才提燈出去,到院中透氣吹風。
待胸中燥意盡數平復,他才帶著一身寒意回到床上。
豈料他剛剛臥下,余錦年又自背後纏了上來,口中夢囈連連,不知胡亂嗯啊吟哦著什麼東西,他貼得那樣緊,口鼻間的呼吸吹在季鴻耳邊,酥纏滾燙。
季鴻臉色一變,又將他自身上扒下去,再度提著燈出門去了。
……
翌日,夜盡天始明,余錦年伸著大大的懶腰醒來,卻一睜開眼,就看見季鴻手中端著一支近乎燃盡的燭燈,身上篩著些寒氣,似乎剛從外面走回來,頭髮披散著站在床前看著他,一雙美目下掛著一抹濃重烏青,神色甚是憂鬱的模樣,簡直讓人心疼死了。
余錦年立刻翻身坐起,摸了摸他眼下的青色,道:“哎呀小可憐,這是怎麼了?”
季鴻一手持燭臺,一手霍地扣住少年下巴,裹住他的軟唇兇狠地吻咬一陣。余錦年被他的眼神燙了一下,竟半天沒想起來反抗,徑直被這人裏裏外外輕薄了個遍,且他越吻越用力氣,欺得余錦年的老腰都快被折斷。最後實在是撐不住了,只覺得舌頭都麻掉了,只好率先唔唔求饒。
“呼呼……”余錦年喘著氣。
季鴻終於將他啃舒爽了,便把手中殘燭往床邊小櫃上重重一放,又扭頭走出去了。
余錦年一臉傻愣,心想,這一大早的是發什麼情呢?
不過他人倒是被季鴻徹底親醒了,趕忙奔下床穿衣洗漱,打起精神去準備開業。剛剛莫名其妙非禮了他的季大公子正在前堂卸凳排桌,余錦年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發春的貓,可不想再被啃一口了,來來去去皆繞著他走。
將前頭忙活完,他也沒明白季鴻到底是為什麼一邊生氣一邊啃他,余錦年百思不得其解,決定躲回後廚小天地,生火熱灶,做個好吃的去討好討好他。
他昨日買了薑黃粉,今天當然是要繼續做薑餅人的。
薑餅人說白了其實就是一種小餅乾,不過造型可愛一點,家裏有小孩子的或許會喜歡。
余錦年在日常揉麵的木盆中放入麵粉、雞蛋、蜂蜜,還要加適量的薑黃粉,揉成麵團。因為薑黃粉有些辛沖,還略略發苦,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這個味道,有的人愛它的香味特殊,自然就有人厭惡它的辛辣沖鼻,就像爭論不休的芫荽之戰一樣。所以他便另做了不加薑黃粉的麵團,這樣兩種口味的人就都能照顧到啦。
由於是兩團面,他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叫了清歡穗穗來一起幫忙。
做小餅乾用的麵團與手擀麵的有些不同,需要更硬一些,這樣烤制出來的餅乾才既酥脆且結實。揉好了的麵團要冷卻一陣,此時天氣已冷,井中更是冰涼沁骨,效果堪比冰箱了,他自然又採取井浸大法,放在封口陶罐裏下井冷鎮。
因麵團冷卻且要些時辰呢,余錦年聽聞後頭有走街串巷叫賣牛乳的,他想起昨日在楊府制薄荷小布丁的事,自己也饞了起來,忙推開廚間後窗,踩著小板凳扒著窗口喊住他道:“擔郎!是新鮮水牛乳嗎?”
擔郎挑著擔兒來到窗下,熱情推銷道:“自然自然!清起來才擠得的,哥兒要不要來點兒?”
“要的要的。”余錦年趕忙撿了只大肚罐子,洗淨擦幹水分,從窗口裏遞給他,“勞煩給來這麼一罐。”
“好咧!”
打了牛乳,余錦年又盤算起來用這牛乳做什麼來吃,今天已經烤了小餅乾,他也懶怠再做別的糕點,於是就想隨便制個飲品來自吃,翻了翻菜籃子,見裏頭有幾頭不知哪年哪月買來的薑,都乾巴巴地有些老皺了,當即來了靈感。
這可不是上天在啟示他,要做薑汁撞奶麼!
薑汁撞奶中薑須是老薑,而奶則需要用高脂高濃的奶才能凝得好,而這其中恰巧又是以水牛乳口碑最佳,簡直就是天意了!余錦年當下便將那兩頭老薑取出來,拿刀背拍碎了一碾,用紗布包起來搦汁。這薑汁也不消多,沒過碗底便足夠,多了則老薑沖辣,口感便不是那麼好了。
然後水牛乳小火燒開,余錦年瞧著穗穗挺饞的,就先給她盛了一碗去喝,小丫頭捧著碗乖乖去了前頭。他又在牛乳中加兩匙糖,微微攪拌至糖融化後,便倒出稍微放涼一點點,因為撞薑汁的牛乳溫度不可過高,否則破壞了薑汁中的某些成分,便凝不起來了。
余錦年壞心地對清歡道:“清歡,會數數麼?”
一聽是數數,清歡便說:“會的,年哥兒要數到多少?”
與數數上,她還頗為自信。因為她跟著的雪俏是富家出身的,讀過私塾,會數到很多,清歡也跟她學了些,故而旁的女娘只會數一十二十來個,她都能數到好幾十,很厲害了。
誰知余錦年說:“數三百又六十下,我與你演個戲法。”
清歡:“……”
所謂三百六十下,其實就是差不多五六分鐘,只是余錦年用慣了分鐘計時而已。牛乳晾上五分鐘左右,便差不多能夠和薑汁來個親密大碰撞了。
清歡這個傻姑娘,並不知道余錦年只是在戲弄她,反而還很是高興年哥兒給她變戲法玩,張口便數起來,只不過余錦年忘了一件事,在他看起來很簡單的數數問題,卻並非是人人都能會的,因為平日裏用不到那麼多,而再大些的數則有算盤來算,不然要帳房先生做什麼的呢。
她大概數到四五十來個,便記不清了,可又著實想看年哥兒的戲法,於是便開始數豆子,十個數撥一個豆子,大概撥了三十個豆子以後,又開始糾結起來—— 一個豆子是十個數,那十個豆子是幾個數,三十個豆子又是幾個數?
惹了禍又渾然不知的余錦年卻早跑了,利用這個空,去到前頭幫了會兒忙,他端著碟子,踩著季鴻的影子走了一圈,好像又忘了早上季鴻生氣親他那回事了,直到被季鴻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盯了一下,才笑吟吟地說:“阿鴻,你也數三百六十下。”
這少年心中不知又有了什麼鬼主意,季鴻嘴上說著“莫裹亂”,心裏卻暗暗數了起來。
玩完了季鴻回來廚房,其實已經超過六分鐘了,可清歡還在掰手指頭,面前的瓷碗裏一堆大大小小的豆子,嘴裏還念念有詞,彷彿是魔怔了一般,余錦年這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件為難人的事情,於是誠心誠意地愧疚道:“對不起,我說著頑的,這就給你變。”
清歡沒有被戲弄生氣的心情,反而覺得余錦年厲害,連三百六十那麼多的數都會數。
那邊季鴻數得飛快,壓根沒數到五分鐘就全部數完了,走到後廚來時正好看到少年在跟清歡賠禮道歉,便問道:“何事?”
清歡高興說:“年哥兒說數到三百六十下就要變戲法呐!”
“哦?”季鴻饒有興趣地倚在門間,看著余錦年,“我也看看。”
不想余錦年自己跑出去戲弄人,最後反而成了被聚眾圍觀的那個,他呵呵笑了笑,端起溫度晾得剛好的熱牛乳,又快又勻地倒在盛有薑汁的碗裏,黃色的薑汁在奶白色乳汁的衝撞下,煙花似的翻攪起來——這就叫做撞了,其實還挺形象的。
撞好的牛乳又靜置了一會兒,清歡忽然驚奇道:“變成凝酪了!”
季鴻也挑了下眉頭。
余錦年一共撞了五碗,一碗麵館中的大家每人一碗剛好,天氣冷了,薑汁撞奶不僅好吃,還能散寒暖胃。清歡拿了幾碗去與二娘穗穗講這新鮮事,季鴻便自己端了一碗,問余錦年:“這戲法是你答應清歡那三百個數的。我那三百六十個數呢?你還有何新的戲法?”
他哪里還有什麼戲法,他又不會大變活人!
余錦年誠實道:“真沒了,就這個。”
見季鴻也不說話,只盯著他看,看得他頭皮發麻,他只好又試探說:“……那我再給你變個翻花繩兒?”
季鴻在他頭上摸了一把,低聲道:“那就記賬上罷,等我想起來想看什麼再說。”
“……”
余錦年忍不住心中對他的“小肚雞腸”與“斤斤計較”腹誹了一番。
又過了會,制薑餅的麵團也差不多冷卻好了,他將麵團拿出來,用擀麵杖擀製成一張又大又薄的生面餅。
接下來應該是印花,可他沒來得及去訂做現成的模具,於是乾脆直接用小刀刻出來,雖然耗費了些時間,但他此時別的也沒有,就是有閑,便平下心來安安靜靜地刻餅乾,除了普通小餅人形狀的,他還多做了小魚、星星、花朵的。
這時前面忽然熱鬧起來,不知在吵嚷些什麼。
余錦年身為小老闆,自然得出去看一看。
剛撩開了簾子,便見到一堆食客擁擠在門口,又聽人群之中傳出清歡的嗓音,她正扒著門框湊熱鬧呢,還問道:“那就是白衣神僧麼?”
“正是,正是!”
“只這通身氣度,便知不是凡人哪!”
他聞言也走到店前向外望了一眼,長街上走過的正是那日的白袍僧,他手裏仍持著那支六環的蓮花錫杖,白袍翩翩鼓動,還真跟神仙下凡似的,只是今日他的左手上沒有套那串梅花入骨丹,而是另勾了一隻金佛鈴,走動時杖上金環與金佛鈴共奏出叮鈴鈴的響兒。
行過間,兩旁便有三三兩兩的路人忍不住與他行虔誠佛禮,他也與人回敬。
余錦年卻注意到白袍僧前面,還有幾個引路的人。
仔細一看,呵,也算是熟人了罷——正是楊三爺家的趙夫人,帶著一眾小廝僕婢施施然走過來,還有腳夫抬著頂空轎跟在後頭。
余錦年豎耳聽了陣八卦,似乎是因為那白袍僧執意要步行,趙夫人也就不再好意思獨自乘轎,所以便有了這一行人遊街似的場面。
引起圍觀的白袍僧隨著趙夫人消失在街路盡頭後,食客們才意猶未盡地回到麵館裏,只是又將這神神秘秘的“白衣神僧”掛在了嘴邊上,開始宣揚他新的不知有的沒的活菩薩事蹟。
余錦年正隨耳聽著、隨口附和讚美,不經意間瞥到季鴻,見那人眉頭深鎖,儼然又有要吃飛來橫醋的勢頭,他忙不迭抽身而退,回他的小廚房刻面花兒去了。
因今日白袍僧這一出粉墨登場的好戲,外頭食客熱情高照,似乎就著“白衣神僧”這四個字,就能多吃三碗飯。
余錦年索性也趕個潮流,又刻了些金鈴形狀的薑餅,正好還能假託一道唐代名點“金鈴炙”的名頭,賣給外面那些盲目追風的食客們。
這金鈴炙在《燒尾食單》中的描述是“酥攬印脂,取真”,大概是說,它是一種以酥油麵餅製成的印如金鈴的烤制小點心,因為成品色澤金黃,真如金鈴一般,故而稱為“金鈴炙”。
左右此處也無人見過真正的金鈴炙是什麼模樣,余錦年便將它拿來借用一下,也叫個“金鈴炙、花花炙、魚尾炙”什麼的,只是不能再叫薑餅人了,不然那姜府的小少爺聽了,還不得立即殺過來把他打成餅乾,於是又改叫“小人炙”,不過聽起來好像怪怪的。
各種形狀的薑餅烤得半好,余錦年又用蛋清加糖打發成蛋糊,分成幾份,各加入茶粉、紅麴粉、薑黃粉等,做成了天然的彩色裱花液,用油紙卷成個尖筒兒,拿來在薑餅上裱花做點綴。
小人炙用原白色畫上可愛的眼睛嘴巴,再用紅色綠色畫幾條花邊,金鈴炙也用薑黃色的畫些花紋出來,其他各種也諸如此類……
這種有意思的活兒他教過一次後就全交給清歡去做了,總之小女娘應該要比他更擅長這種畫畫的事情罷,而且清歡還從沒見過在烤餅子上作畫的,覺得很是有趣,幹得起勁,也不以為枯躁。
裱了花的薑餅再烤一會,等裱花液凝固就可以端出去賣了。
時人也從沒見過畫著各種花兒的小餅,覺得奇形怪狀,五彩斑斕,挺好看。先買的人嘗了一個,薑黃味的吃了胃中發暖,而原味的也甘甘甜甜,而且咬起來有咯嘍咯嘍的響兒,比酥餅子還脆些,卻沒有酥餅子那麼膩人,也不怎麼掉渣。由於餅子做得很小,跟零嘴兒似的,讓人吃過一塊,就忍不住想再來一塊。
因為形狀可愛,還十分討小孩子和小女娘們的喜歡,一時間就賣出去了很多,有堂吃的,有按油紙包買了回去嘗鮮的,也有吃了以後覺得不過癮,又回過頭來按斤兩稱的,真是讓余錦年和清歡忙得不可開交。
而季大帳房則安安穩穩地站在櫃後,做他的吉祥物和活招牌,供人伴美色下飯。
試問誰不想一邊吃著小甜餅、還一邊賞著大美人呢?
有此想法的余錦年被季大美人冷冷地剜了一眼。
也許是那白袍僧當真十分流行,就連一碗麵館的金鈴炙也成了搶手貨,余錦年原本只打算賣一天就撤的,畢竟這東西不比其他糕點,手工印花、烤制、裱花,哪個不是費功夫的活兒?誰知來預定的客人源源不斷,都點名要買金鈴炙,只有少數幾個有要訂花花炙和魚尾炙的。
余錦年無法,只好請木工鋪連夜雕了個模具出來應急,不然僅憑他們的幾雙手來熬夜刻金鈴,豈不是要累昏過去!
接連兩日,都是頭天晚上將面揉好浸井,然後第二日寅時,天還漆黑一片,余錦年就得爬起來,開始印花模、烤餅乾,裱花、再烤,若不是廚間時而有幾道冷風貫過去,他這頭早瞌睡到灶裏去,也被烘成一條烤鹹魚算了。
季鴻見少年整日昏昏沉沉,連說話都犯糊塗,自己上句說了什麼轉臉就給忘了,白日前頭店裏又忙,一天都不得歇,他生怕余錦年在灶間看火的時候睡過去,一個不留神就將房子給燒了。左右他習慣了失眠,以前便常常獨自夜讀至天亮,少睡些無妨,於是乾脆也陪著早起晚睡,寸步不離。
余錦年打個盹,季鴻就伸手替他托住腦袋。
後來余錦年乾脆挪挪小杌子,偎在季鴻身邊,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偷懶睡起來,讓季鴻盯著點小餅乾們,再每隔一盞茶的時間就叫他起來翻翻餅乾。
兩個大男人像小孩子一般蹲坐在小杌子上,相擁著圍著火爐看餅乾,且年哥兒歪著頭睡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早起想幫幫年哥兒的清歡見了這幅場景,頓時覺得整間廚房都被異常香甜的氣場籠罩著,簡直讓她這種外人都沒地兒落腳了!
如此起早貪黑地賣了幾天金鈴炙,雖說賺得盆滿缽滿,可也將余錦年累得夠嗆。終於金鈴炙的熱潮有所消退,來預定的客人日漸稀少,他也能喘口氣時,門外便又來了個小嬌娘。
只可惜此時再美的嬌娘他也不想看,都不如抱著季美人睡大覺來得痛快,更何況那小嬌娘張嘴便問:“那個,請問——”
余錦年當即、立即、馬上,斬釘截鐵地回道:“金鈴炙賣完了!”
小嬌娘委屈了一下,又重新問道:“那,請問,魚——”
余錦年立刻閉著眼擺擺手:“不,魚尾炙也不賣了!”
“不是的。”小嬌娘搖搖腦袋,髮髻兩邊垂落下來的發帶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而微微晃動,她清清嗓音,道,“奴想問……余老闆是在這兒麼?”
聽她不是來買金鈴炙的,余錦年這才睜開眼仔細瞧了瞧,瞧清楚了她的模樣,不禁驚訝了一下,這不是當日在風波寺上,那個偷撕了幾頁《法華經》後逃跑了的小女娘麼?
小嬌娘從懷裏掏出一張請帖,遞給余錦年道:“我是楊府來的,我們府上這幾日要做場法會,故特請余老闆過府上去,幫忙擺三天清齋席面兒。”
一聽是楊府,余錦年就不太樂意,更何況自家季公子也不待見楊家人,所以這事就算是他答應了,季鴻肯定也是不會同意的。
只不過他剛想一口回絕,那小嬌娘又從懷裏掏出來個用小手絹裹著的東西,說:“是我們府上請來的法師點名要請您做齋,法師道,您做出的齋席有清心靜氣的功效,能夠助他驅魔除妖……還說若是您不願意去,便給您看這裏頭的東西,您只要見了這個,肯定就會去的了。”
余錦年皺了下眉,楊府近日請了個法師,莫不是那白袍僧?
於是問她:“這裏頭是什麼?”
小嬌娘又搖頭:“奴不知。”
余錦年思索了一番,還是接過了那小絹包,心想,無論我去與不去,先看看裏頭是什麼總是無妨的罷,裏頭最多是什麼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又或者什麼懇請書,那白袍僧總不至於寫張威脅信來逼我就範。
只是當他打開了小絹包,登時呆住了。
因裏頭既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威脅書懇請信,那小白絹裏躺著的,只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糖薑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