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鳳凰胎
被診為“中邪”的李夫人口中一直念叨著“那個東西”,一群僕婢好言相勸地才將她拉起來,扶到房中的一張大紅酸枝羅漢床上歇息,她似乎是鬧乏了,此時歪靠在羅漢床上,一手扶額連聲哀歎,旁邊的婢子們與她捏肩捶腿,連個敢大聲喘氣的沒有,生怕一個不留神,又將李夫人刺激得發起瘋來。
余錦年正不知自己在這裏有何用處,就聽見院子裏有些說話的動靜,好像是有人來了,正在外頭斥駡著什麼,隱約間一個婢子說了句什麼,便聽那人躁怒異常地罵道:“治了這麼久還沒起色,只拿錢不幹事,占著茅坑沒有屎,莫不就是個庸醫!”
聽聲音,可不就是那個嘴上沒有把門官兒的楊二爺,他那張臭嘴只要一張,就算是個聖人也能被他給活活氣死。
果然,此話一出,鄒恒的臉色唰的就變了,驟青驟白。
鄒神醫這人自認為醫術非凡,故而氣性高傲,記仇得狠,之前在何家時就被余錦年駁了一回面子,當時就黑了臉,這口氣是緩到現在還沒緩下來,看見余錦年仍跟見了什麼冤家似的,今兒個被楊財破口罵是“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庸醫”,簡直是當場就要氣厥過去。
他砰得推開門,將站在門外罵人的楊財嚇了一大跳,直斜楞著眼盯著他瞧。可楊府家大業大,鄒恒就算是再記恨,心裏卻還是有譜的,知曉沒法子跟財大氣粗的楊二爺抗衡,於是乾脆撂挑子不幹了,咬著牙道:“二爺,尊夫人的病實在是奇詭非常,近似中邪般了,鄙人不才,實在是無能為力。”
“不過……”鄒恒說完,還不忘將余錦年扯下水,陰險笑道,“此余小先生,實則上是大隱於廚的杏林聖手,醫術卓絕,乃是我醫門新星翹楚,前途無量。二爺可莫看他年紀輕,他曾救溺水死者,真真兒是活死人的神醫……二爺不若請他來看看?”
余錦年聽得心驚肉跳,好傢伙,這是要捧殺我麼。
再抬頭看看楊財,卻見他臉上表情多彩紛呈,眼珠滴滴亂轉,鬼知道又在盤算什麼。
楊財才從三房那院兒裏回來,正是氣得不行。
老三楊進那細狗縮胚,往日裏是個白蘿蔔紮刀子——不出血的狗東西,賭坊管事兒上一點蠅頭末利都要與他爭搶,小家敗氣的,前幾日也不知是發什麼病,竟然說服了那腦子不清不楚的糟老頭子,大手筆請來個一看就不便宜的大和尚來做法。
方才,楊進還特意把他叫過去,說是白衣上師吩咐下來,道明日開座講經時,為使鬼怪妖孽無所匿藏,得要楊家所有人都在場聽法,方可滌蕩邪煞,缺一個都不可。
楊進原話說的是——就是病得快死了,也得抬出來曬曬太陽。
這暗指的可不就是李氏。
楊財這是一百萬個不願意,直說這李氏病入膏肓,見不得人,可楊老三就跟個石頭似的,說什麼也不聽,只言是他們二房心裏有鬼,定是在屋裏豢養了穢物,這才不敢出來見人,還又將那穿得猶如奔喪的禿頭抬出來,說若是李氏不來聽經,那就休要怪他們不客氣,令那和尚闖進屋裏去捉妖。
可這話正戳刺在楊財心上,他氣得與楊進爭吵了兩句,便摔門而出,直奔著這喪氣娘們院子裏來了。
李氏時而瘋癲,時而清醒,這倒不怕,大不了鎖在房裏不與見人,可怕就怕在,她要是明日法事上又犯病,胡亂說出什麼話來……
想及此,楊財又是一惱,直咒駡楊進是個多管閒事的刺兒頭,又恨不能李氏的瘋病當下便能好全。
此時聽了鄒恒誇讚余錦年的話,楊財先是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廚子竟然還會瞧病。他方才雖是大罵鄒恒是“庸醫”,卻也只是貪圖個口頭上的痛快,心裏還是不敢小覷這位“鄒神醫”的,一聽連鄒恒都連聲誇讚余錦年,詫異之下,不免心生動搖,死馬當活馬醫算了。
他頓時又擺出那副半死不活的臭臉,對余錦年道:“那你就給她看看,現在就看,明日就得讓她好端端的出去聽經。你的法子若是見了效,賞銀二十兩,若是不見效……”
余錦年真是頭疼,想也不想便回絕道:“這不可能。”
莫說那李夫人神神叨叨無法交流,底下一眾僕婢也畏畏縮縮不說實話,這讓他如何瞭解病史、又如何能看出其中曲直。就算這些人都是好相與的,將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這病也是纏綿數年之久的頑疾了,非一朝一夕就能痊癒的,要讓他此刻馬上拿出一個即刻見效的法子,除非是天仙下凡,否則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楊財見他連瞬息思考都沒有就拒絕了,登時勃然怒道:“你這廝,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著便抬手要扇。
鄒恒早遠遠躲在一邊看起了笑話,就等著楊財替他出一口悶氣,將那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好好教訓一頓。
楊財的巴掌正要落下來,突然一道袖風從身後掃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只感覺身周卷起一股寒風,他半舉著的手腕就被此人給死死的攥住了。他身體早已被酒色掏空,此時竟是掙了好幾下也未曾掙脫開來,反而搖搖晃晃,便惱羞成怒地喝道:“是哪個龜蛋兒子抓你爺爺,還不快給老子鬆開!”
這一回神,竟見是一個風姿出塵的白衣公子。
又是個穿得跟奔喪似的喪氣鬼。
余錦年驚訝道:“阿鴻?”
“管你是阿紅還是阿綠,趕緊鬆開老子!信不信老子——哎喲喲喲喲,疼疼疼!”楊財還沒罵痛快,季鴻冰著臉將他手腕向外一翻,這也不需要多大的力氣,全是因人體關節構造就是如此脆弱,季鴻又沒給他留分毫情面,直將楊財疼得嗷嗷大叫,“你他娘的——”
“——二爺,住口!”
管家帶著一波家丁隨後神色慌張地趕來,進了院見此情形,厲聲喝止住楊財,他匆匆忙忙走進來,不由抹了一把汗,卻也不敢上去解救楊財,便咽了聲口水朝季鴻笑道:“季爺,是我們二爺不懂事兒,冒犯了您,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一回罷,我替二爺向您磕頭認錯!”
他說要磕頭,當即便一個彎兒也沒打,撲通跪在地上,朝季鴻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余錦年看得一愣,這是怎麼回事,季鴻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楊財也愣了,這管家可不只是個管家,他跟了楊巨富幾十年,活成了那老不死的肚裏的一條蛔蟲,若說渾渾噩噩的楊巨富還肯聽誰的話,那必然是這位老管家,說句並不荒唐的,要是管家肯開口替誰說話,這楊家懸而未定的繼業問題早多少年便就解決了。
眼下是個什麼狀況,這幾乎活成了楊家二把手的老管家,竟然給一個除了長得好看些,沒一點名氣的年輕公子磕頭賠罪?
季鴻就在原處站著,躲也沒躲,面不改色地受住了這幾聲響兒。
管家磕完,抬頭看看季鴻。
季鴻卻轉頭去看余錦年,手下又是一個用力,冷聲問道:“可打你了?”
楊財嚎得跟殺豬似的,哪里還管得著這人是誰,只疼得齜牙咧嘴地喊“沒打、沒打”!管家趴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恨自家二爺是個腦子不好使的麻煩精,整日混跡在花街柳巷,招惹女娘和平頭百姓也就罷了,這也不知是從哪里觸上了這尊神的黴頭。
這豈是他們一個在信安縣開賭坊的小小楊家能惹得起的人物啊!
余錦年好半天才轉過神來,而楊財的手腕子都要被季鴻折斷,臉更是已憋得通紅,他清了清嗓子,也覺得好生過癮,點點頭說:“差點……沒打著,你這不就來了。”
管家在地上膝行兩步,仰頭道:“季爺,季爺,余小公子也說沒打了,您就……”
季鴻寒眸如刀,在楊財臉上狠狠剮了一下,這才冷哼一聲,鬆開了手中骨瘦如柴的腕子,將楊財甩得往後推開了好幾部,差些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他心中鬱卒,不肯咽這口氣,順手從後頭一個家丁手裏搶過來一隻提燈,將前頭燈籠取下來扔了,握著挑燈的木棍,揚手就要照季鴻後腦揮去。
余錦年登時瞪大了雙眼,驚慌地沖過去道:“季——”
“鴻”字還沒吐出來,那跪在地上的老管家一個猛子紮起來,抬腳就朝楊財肚腹上狠狠一踹,將他直接踹飛在沙池當中,吃了一臉的土,又一揮手,嘩啦啦跑過去七八個健碩家丁,將已經被踹傻了的楊財按住,還與他口中塞了塊布團,以防他那張破嘴又罵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
季鴻頭也未回,徑直滿面冷怒地朝余錦年走來。
他將將握住少年的手,正有一種彷彿是失而復得的心安之情翻滾上來,忽地李氏房間中傳出一聲尖叫,緊接著是瓷器破碎在地的聲響。
有婢子驚慌道:“夫人,這是鳳凰胎,大補的。”
“滾開!”那女人又發起瘋癲來,在裏頭悽愴喊道,“不是我吃的,不是我吃的!你快走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