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無意間,目光掃處,不由心頭一震,只見一個面圓體胖,蓄著八字鬍的青袍老者,站在進門處,目光逡巡,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似乎想找個合適的座位。
這胖老者並不陌生,正是曾使自己吃過苦楚的田莊生。
幸喜田莊生沒有注意他改變後的裝扮。
此刻燈火初燃,正是晚飯的時分,座頭全被站住了,沒有空位,只岳奇單獨佔了一張方桌。
田莊生的目光,掃到了岳奇,四目交接,岳奇趕緊低下頭,對方的目芒帶了刺,看了很不舒服。
小二走近桌邊哈了哈腰,堆下笑臉道:“客官!讓那位老先生共坐一下如何?”
岳奇點點頭,表示同意。
小二又哈哈腰,立刻把田莊生引過來安頓坐下,隨即送上酒菜。
岳奇心裡很不自在,想會帳離去,想了想,終於息了去念,他想摸摸對方的來意,好在對方還沒有認出他來。
田莊生首先開了口,道:“陌路相逢,請教閣下貴姓?”
岳奇欠身答道:“在下姓湯,商湯的湯。”
“台甫?”
“小名自立。”
田莊生口中喃喃地吟了兩遍,呵呵大笑道:“湯老弟由何處而來?”
“在下以賣藥採藥為生,由襄陽來到貴寶地。”
“襄陽?”田莊生對襄陽兩個字很敏感,道:“湯老弟去過襄陽?”
“在下在襄陽住了一個多月,到過很多地方。”
田莊生干“咳!”了一聲,道:“湯老弟去過襄陽,大概到過白石庵吧?”
“白石庵的慧心神尼,在下有幸見過一次。”
“那老婆子身體怎樣?”
岳奇答非所問,道:“閣下也認識神尼?”
“也是一面之緣,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下遊走四方,逢人就是朋友,敬閣下一杯。”岳奇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田莊生一仰脖子,也照幹不誤。
岳奇藉著斟酒的空檔,又問道:“請教在這山裡出什麼藥材,在哪裡才找得到?”
想不到田莊生精通藥理,反轉來問道:“湯老弟遠來,不知要採集什麼樣藥材?”
岳奇隨口道:“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不過是楮實、蛇床、覆盆子這些。”
“這幾樣藥材,只是強身之用,湯老弟何必千里迢迢,不辭勞苦?”說著,他露出了懷疑的眼光。
“在下性喜遊山玩水,兩得其便,豈不快哉!”
二人談到這裡,店中突傳來一陣叫賣花生的聲音。
岳奇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青布包頭,蒙著半邊臉,走路一顛一拐的少年,手挽籃子,穿行在酒座間,那形貌似曾相識,不由心中一動,目光再也收不回來了。
小二上前推了那少年一把,粗聲暴氣地道:“快滾!到別處去賣!”
那少年賠著笑臉道:“小二哥,行個好,家裡窮,幫個忙吧!”
小二撇撇嘴,罵道:“誰管你家窮不窮,快給我滾!”
客人中,有人開口道:“小二! 人家不礙你的事,凶巴巴幹什麼?”
一人開了口,立即有人附和,還有人就罵開了:“這小二好現實,生成一付勢利眼。”
眾人都排小二不是,小二一氣之下,索性不管,尷尬地走開了。
“落花生,又香又脆的落花生呦!”那少年轉到了岳奇的桌前。
岳奇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眼光發直,全身的肌肉不由抽緊了一下,這少年不是別人,赫然就是馬掌櫃說的王九,為什麼他來得這麼快。
王九抽空向岳奇眨眨眼,顯然他是故意偽裝的。
“這傢伙搞什麼鬼?”岳奇心中暗罵了一句,眼卻向門外瞧去。
田莊生何其老滑,一眼就看出來,問道:“湯老弟怎麼了?”
岳奇情急生智,目光向門外連掃,徐徐道:“好像是個熟朋友,一晃便過去了!”
說完,順便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碎銀,道:“小哥,隨便抓些花生佐酒。”
口裡說,心裡卻防田莊生看出破綻。
王九望著那塊銀子,道:“客官!小的沒得找。”
岳奇順著他的口氣道:“不必找了,多的送給你。”
王九張著大嘴巴,怪聲怪腔叫道:“這怎麼可以,小的花生全部也不夠……”
“隨便抓點,不必多說了。”
田莊生不知他們二人在演戲,出聲罵王九道:“混小子,給銀子不要,難道要老夫給你一巴掌?”
王九哭喪著臉,惶恐地道:“謝謝大爺,小的恭敬不如從命。”
說著,抓了兩大把的花生放上桌面。
岳奇一伸手,攔道:“夠了,吃不完那麼多,你到別處去賣吧!”
“不行!小的跟定大爺了。”王九變成了麥芽糖,頓時黏著就拉不開了。
田莊生胖嘟嘟的圓臉,露出好奇的神色,問道:“混小子,這又是為了什麼?”
“吃花生呀!”王九正正經經地解釋道:“花生不吃完,小的就不能走。”
田莊生望望那滿籃的花生,又好氣,又好笑,道:“混小子,你真是一個混球。”
“我不管!”王九裝得像真的一樣,露出一口白牙齒,道:“這位大爺心好,小的跟定他了。”
岳奇心裡明白,王九一定是奉他師父之命,來協助自己的,於是繞個圈子問他道:“小夥子,你要跟在下,不回自己的家了。”
“小的沒有家!”王九聲音一下低了起來。
“你家人呢?”
“小的家人,被人給殺了。”
“誰?”
“是那批住在深山裡的壞人!”
“他們是些什麼人?”岳奇的眼角迅速地瞄了田莊生一眼。
田莊生哈哈大笑道:“混小子!算你運氣好,沒把小命給丟掉,就已不錯了。”
岳奇劍眉一皺,道:“你的家人,犯了什麼罪?”
“他們要我們搬得遠遠的,不准再住老家,老家的田地也不准再種麥子……”
“他們不講理?”
“我爹不答應,他們就發脾氣開始亂殺人!”
二人扯到這裡,王九眼光突然向門外掃,臉色倏然一變,頭一低,匆匆地提起花生籃,溜向後門。
岳奇心知有異,一看門外,只見門外站著個怪人,他不是別人,正是“萬年堡”新任第一副總巡察厲木端,他站在門口打量店中的每一個人。
他看得很仔細,一個個地從門前看到門後。
田莊生大概不認識這個人,神情沒有兩樣,和岳奇天南地北的扯些武林掌門,盡情地喝酒吃花生。
岳奇心中打了一個結,再也無心吃喝了,本想探聽田莊生的念頭打消了,撒了一個謊,向田莊生道:“失陪了!”
他匆匆地追向後門而去。
出了後門,只見王九的身影,已走向屋後菜圃的一條小路,鬼鬼祟祟地利用樹木的陰影。
岳奇心裡有數,王九是在躲避厲木端,他大概吃過了厲木端的苦頭。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情況很詭密,很巧合。
奇怪的是王九的影子,走著走著,有時還回回頭。
岳奇遠遠地跟在後面,他知道厲木端一定也在追蹤,此時只有靜等情況的發展。
“小鬼,給老夫站住!”一聲暴喝,厲木端已追過來,橫身攔在王九的身前。
王九全身一震,驚叫一聲,竹籃掉下的花生撤了一地。
厲木端陰陰一笑,道:“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王九惶恐地嚷道:“好漢饒命,小的靠賣零食,沒錢沒……”
厲木端獰聲道:“別裝了,老夫找的就是你小子!”
“小的實在沒什麼錢,不信你檢查我身上……”王九邊說邊掏衣袋。
“混小子,誰要你的錢,老夫只要你的命!”
厲木端右手如風,五指一抓一收,抓向王九的衣領。
想不到王九的身子像一條鰻,就在他手指剛要抓到時,腳下一溜,人已轉到另一個位置。
岳奇在暗中點點頭,覺得王九的功夫,比以前進步很多,像厲木端這招大擒拿手,掌法暗含琵琶勁,只要沾上衣服的邊,起碼得被抓掉一層皮。
“真有你的,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