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馴養

　實驗室內燈光幽暗。

　巫瑾驟然驚醒，一管體力補充劑、一杯清水被送到他的手裏。

　“信任、潛意識安撫。”宋研究員低頭瀏覽剛剛生成的分析報告：“衛哥那裏， 檢測波動已經接近降到安全閾值以下， 是個好現象。”

　巫瑾快速嚥下補充劑，鬆了口氣。

　宋研究員看向巫瑾：“帶他出來， 還需要一個契機。”

　“從潛意識裏出來，需要一個極端應激環境——前提是衛哥絕必須絕對信任你。”

　一份資料遞到巫瑾手中。

　短短12頁，詳細描述了R碼基地佈局、人員架構以及幾個重要時間線。資料對基地相當熟悉， 編集倉促， 像是臨時搜刮記憶——

　巫瑾下意識望向毛冬青。

　毛冬青微微頷首，鄭重道謝：“略盡棉力。”

　一刻鐘後， 巫瑾再次進入儀器。

　等待應激契機需要時間， 在這之前必須穩固少年大佬對他的信任， 俗稱固寵——

　天旋地轉之後，巫瑾瞳孔驟縮。

　他站在R碼基地臨近指導員居所的開闊空地， 和昨晚的寢室相距近半個山頭。濃濃黑霧遮蔽視線。

　他沒有跟在大佬身邊。

　巫瑾一頓， 拔腿往回狂奔。

　腦海中電流嘈雜， 與外界的聯絡通路終於建立，宋研究員的焦急問詢，連接斷斷續續：“小巫，看到衛哥了嗎……儀器波動剛才又和閾值拉開，不對勁……要找到衛哥……”

　時間流逝在潛意識與現實不對等，僅僅兩個小時， R碼基地已經從深夜推移到正午。巫瑾穿過嗆鼻黑霧， 在快速奔跑中捂住左肋， 呼吸幾乎要從胸腔中炸開，直到宿舍樓近在咫尺——

　寢室空空蕩蕩，門沒上鎖，本該疊的一絲不苟的被子凌亂散着，櫃子也被拉開縫隙。

　訓練服、枕被一樣不少。

　不像是有人闖入，更像是大佬在固執翻找。

　大佬從昨晚到現在，只可能少了一樣東西。

　巫瑾如墜冰窖。

　他咬咬牙，再次衝出寢室，飛快聯繫上宋研究員：“潛意識會自我補全？”

　宋研究員肯定答覆，突然驚悚意識到什麼。

　巫瑾攥緊拳頭：“衛哥……潛意識裏沒有安全感。”

　他早該想到，早該想到——十年後大佬睡過的牀上槍械齊備，堪比軍械庫，心理防線的成因溯源就在R碼基地。

　沒有安全感。塞到被子裏、抱在懷裏的東西都隨時可能消失。

　只不過這一次消失的是巫瑾。

　巫瑾沒有被挾持，是自己“走”的，出現在2公里外比衛時“更強大”的教導者附近。

　無異於捅刀背叛。

　巫瑾抿住脣，心跳猛烈，從一間一間平房搜去，無數陌生、驚奇、扭曲瘋狂的面孔閃過，未改造者指着他竊竊私語，改造失敗者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對着他哈哈大笑。

　操場邊沿，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激動比劃什麼，一眼張望到巫瑾，夾着尾巴就要避開。

　那兩人正是昨天打羣架的嘍囉，被巫瑾衛時搶了武器，還搶了兌換券餓了一晚上肚子。眼見巫瑾直直走來，一聲不吭擼起袖子露出手指間翻飛的餐刀，兩人腦袋後面隱隱一抽。

　這他媽哪裏來的凶神？看着還矮一腦袋，人狠話不多——

　巫瑾還沒動手的，一人立刻嚷嚷：“別，有話好說！……您找、找誰？衛時？他他……聽人說他昨天晚上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從半夜到早上一直在鐵門那邊晃悠……”

　巫瑾眼皮跳動，鐵門是自己昨天出現的地方。

　那少年又急促補充：“……就剛纔，教導員來問改造意願，衛時直接簽了二次改造……”

　巫瑾呼吸一窒，耳邊嗡嗡電流紛擾：“在哪。”

　“CL04樓……”

　巫瑾掉頭狂奔。

　意識最遠處，正在指導他R碼基地佈局的毛冬青脫口而出：“不對，衛哥二次改造不應該是這個時間——”

　“基因改造”是R碼基地中扭曲的榮耀，是改造人向上攀爬的唯一手段。巫瑾視線掃過濃煙滾滾的基地，受害者在加害者的鼓勵暗示下相互爭鬥、霸凌，每個選擇簽下改造協議的少年，都由不同的內因驅動。

　有人是爲了凌駕於其他改造人之上，有人是爲了能填飽肚子，有人是爲了能走出基地，有人是爲了更高難度的訓練准入，大佬提前申請改造——

　巫瑾心疼得一塌糊塗，悶聲道：“他想趕快變強。”

　CL04樓出現在視野之中，巫瑾切斷通訊，深吸一口氣推開大門。光滑的大理石地、淺色的訓練場高級塗料，比昨天簡陋的操場高檔了不止一級。

　這裏是少年們只有在改造前才能踏入的訓練場。

　是R碼基地對“自發、英勇接受改造”的嘉獎。

　巫瑾沒有準入芯片，只能順着巨大的玻璃窗一扇一扇找，最終在一處停下。

　射擊訓練室。

　衛時側對着他，訓練服脫下只剩背心，汗水順着少年略先消瘦的脊背滑下。他皺着眉頭，手中是一把老舊款的手動步槍。

　他握槍的姿勢並不熟練，還顯得有些可笑——如果在克洛森秀，第一批淘汰的F級練習生都有可能嘲笑此時的衛時。他正對着一小塊落後的投影屏幕，盡力調整射擊體態。

　巫瑾趴在窗戶上，對這樣的少年幾乎看入了迷。

　簽下改造後，這是衛時第一次被基地准許握槍。明明青澀得一塌糊塗，卻將每一個動作都落在了巫瑾的心尖尖上。

　撲通撲通。

　一整片巫瑾黏着明亮的落地玻璃，使勁兒敲打窗戶。

　衛時一頓，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最終側過臉冷冰冰掃過巫瑾方向。

　他漠然回頭，視若無睹繼續擺弄槍支，原本差一點接近靶位的彈道卻再次因爲抖動失準。

　大佬在生氣。

　巫瑾繼續砰砰敲窗，使勁兒做出口型，手忙腳亂比劃——衛時！衛、衛時！

　衛時毫不理會，甚至換了個方向。

　巫瑾趕緊又厚着臉皮換了面玻璃粘着，可憐巴巴對着玻璃道歉。

　衛時近乎惱怒。準鏡內視野扭曲，夾着黑霧的冷風從凌晨一直刮到清晨，他在冷風中找遍了整個基地，在鐵門外執拗等到日出——

　少年冷冷扭頭。

　正午的太陽從一側移到另一側，巫瑾幾乎換遍了每一面玻璃。

　衛時收了槍，一眼掃到小矮子軟唧唧扒拉在窗戶上，被曬得蔫蔫巴巴，就像是一塊奶油棉花糖被烤化，在陽光下滋滋冒着奶香。

　見大佬訓練結束，巫瑾嗖的一下振奮精神，使勁兒在玻璃上拉伸自己，又生怕大佬看不到，高高舉起的小胖手努力比心心。

　衛時終於推開練習室大門。

　巫瑾拖着冒煙兒的小身板追上，糯糯開口：“衛時！”

　大佬步伐加快，巫瑾又湊上去：“衛、衛時……我錯了……”

　大佬回頭，眼神冰涼。

　巫瑾呆呆愣了兩秒，幾乎控制不住慌亂，小短腿卻執着跟上。衛時一言不發，巫瑾就在後面失魂落魄跟着，大佬走哪兒他去哪兒。

　他跟着大佬經過人聲喧囂的操場，大佬去兌換物資他就在旁邊守着，大佬去食堂吃飯——

　R碼基地，食物和任何物資一樣需要用券兌換。巫瑾消失前把所有綠券塞到了大佬抽屜，沒有食物不能上桌，只能默默找了個角落，可憐巴巴蹲着。

　衛時的拿碗筷的手一頓。

　巫瑾又往角落縮了縮，小動物一般敏銳的直覺瞬間警惕——大佬好像比剛才要更生氣。

　巫瑾下意識眼睛睜的溜圓，使勁兒把自己藏在陰影裏，努力表現出乖巧、不佔地兒、不吃東西很好養的……等一系列無害形象，以期再次被大佬撿走。

　衛時吃飯速度極快，幾分鐘後，碗碟重重摜在桌上，轉身漠然離去。

　塑料碗下一角，隱隱壓着一張綠色紙條——

　巫瑾心跳急劇攀升，從角落躥起將綠券攥在手中。

　R碼基地物資兌換券，1點。

　折合一頓標準餐。

　壓在這個角度，只有在牆角種蘑菇的巫瑾能夠看到。

　小圓臉突然揚起，巫瑾抑制不住傻笑，迅速把綠券珍重收好，向着大佬消失的方向衝去——

　食堂一側，樹林邊緣，衛時終於肯正眼看他。

　大佬筆直站在樹蔭之中，稚嫩卻初見英挺的輪廓於光影中明明滅滅。他抱臂站着，有那麼一瞬，巫瑾幾乎以爲自己看到了十年後的衛時。

　眼中光芒灼灼，薄脣抿起的角度都一樣冷硬。

　像一把剛剛出鞘的刀。

　巫瑾乖巧走到他面前，正要開口解釋——

　肩膀忽然被巨力按住，脖頸、鎖骨一應被衛時鉗制。陰影兜頭而下，巫瑾猝不及防被制，小卷毛傻乎乎翹着，倏忽反應過來，不是親吻而是質問。

　大佬的動作和十年後出離一致，快準、狠辣，做出威逼脅迫的架勢卻遠沒有十年後熟。

　衛時表情緊繃，啞聲開口：“你到底是誰。”

　巫瑾被迫靠在身後冰涼的樹幹上，脖頸泛紅，理智飛速運轉：“B、B區改造者……”

　B區，非戰鬥類改造試驗區，毛冬青給巫瑾找的理由。

　衛時：“昨天晚上去哪了。”

　巫瑾可憐兮兮回答：“回B區拿東西，回來的時候路封了……”

　基地內各區互不相連，只偶爾才有教導者打開通路，回答並不違背常理。至於是否封路——潛意識中，如果衛時願意相信巫瑾，邏輯會自動補全藉口，如果不能信任，再多理由也是百搭。

　巫瑾緊緊盯着大佬的眼睛，不反光的瞳孔有風暴醞釀，直到自己的影子在瞳孔中亮起。

　衛時面無表情：“走的時候爲什麼不告訴我。”

　巫瑾終於鬆了口氣，指尖微微發顫。

　大佬選擇相信。

　巫瑾小聲道：“我怕吵醒你。”

　小矮子小心翼翼蹭着少年挾持他的手，最脆弱的咽喉像稍微使力就能掐斷，就剛才稍微嚇唬一下都能冒出嬌弱的紅印，還眼睛溼漉漉看着他。

　不僅矮，而且傻。

　衛時眼神微深，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少頃才想起來架起氣勢。他必須要在小矮子面前樹立起威嚴。

　少年眯着眼睛開口呵斥：“站好。”

　巫瑾嗖的一下站好。

　衛時命令：“我只說一次。在我面前，不許隱瞞，不許逃跑。如果被我發現——”他捏了捏手指，骨骼咔嚓作響。

　巫瑾瞪大眼睛，衛時數了幾秒，直到確認小矮子被嚇唬了個夠，冷冷開口：“我會把你抓回來。”他有兇狠補充：“你跑不掉，我有槍。”

　巫瑾一呆。

　衛時略顯稚嫩的眉目又變爲倨傲，熟悉少年微表情的巫瑾卻是能看出他在緊張。

　“剛才，”他開口：“在靶場，你看到了。那把步槍是我的，你不可能跑掉。”

　R碼基地，沒有任何東西比槍更珍貴。巫瑾睫毛微微抖動，大佬一定花了很多代價才換來那把槍。

　衛時看他皺眉，心裏咯噔一聲，又怕把人嚇壞了。這小矮子雖然能打羣架，看着膽子就挺小。他又故作厭煩補充：“作爲義務，欺負你的人我替你記着。喂，聽懂了？”

　這種沒有人要的小傻子，只有自己才會花費這麼大代價馴養！

　巫瑾連忙點頭點頭，跟着大佬重複：“不隱瞞，不逃跑……”

　衛時滿意，繼續把人壓在樹上逼供。

　“你的基因改造供體是什麼？”

　巫瑾趕緊搬出準備好的說辭：“雪豹！就那種，白白的、有斑點、捕獵很靈敏的小豹子！”

　衛時氣壓沉沉，巫瑾的答案顯然沒通過潛意識判斷。

　巫瑾緊張補充：“還有一點遠古翼龍基因……”

　衛時面無表情看着他：“不許隱瞞。”

　巫瑾抓狂，只得嘗試性添加：“還、還有兔子……”

　衛時哼了一聲，終於通過答案。

　巫瑾：“……”你根本就是想用□□打兔！

　不料下一秒大佬又扔出史詩級難題：“什麼兔。”

　巫瑾磕磕絆絆：“好像就是普通白兔……”

　大佬不鹹不淡嗯了一聲，慢吞吞開口：“食堂有，燉的不好。”

　巫瑾：“……”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衛時：“你的改造方向是什麼。”

　巫瑾努力比劃：“非戰鬥方向，藝術類……唱、唱歌，主要是民謠，帶一點流行。”

　衛時指示：“唱。”

　巫瑾被迫唱了一整首克洛森主題曲，最後終於消除大佬疑慮。

　衛時頷首：“怪不得會被仍到鐵門外面，果然沒什麼用。”

　巫瑾嗚嗚嗯嗯應着，冷不丁又被大佬扯着領子往他拉了拉。衛時嚇唬巫瑾完畢，最後準備給小矮子蓋章了事：“喂。”

　巫瑾揚着小圓臉看他。

　衛時手指緊了緊，少年修長的手還沒有十年後厚重的槍繭，驅使人做事也不甚熟練。他指了指自己，讓小矮子利索做事。

　巫瑾茫然。

　衛時催促：“向我表忠心——”

　巫瑾誒了一聲，腦袋高高興興湊過去。少年比他高不少，臉虛張聲勢繃着，握住自己衣領的手卻刻意控制力度，像在拎着一袋易撒的糖果。巫瑾又是心疼又是暖乎，下意識踮起腳尖揚起臉……

　衛時一僵。

　等待的那聲“大哥”沒有聽到，臉頰卻微微溼潤——

　被啾咪親吻的地方火燒火燎。

　少年驀地臉色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