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鄧恩慧離開的那日,竟是這個冬日裡難得的一場艷陽天。
陽光燦爛,滿世界都是迎接新年到來的歡聲笑語,只有沈承瑾並不知道自己那一天是怎麼過的。
他恨她,恨得幾度想親手殺了她,可現在他的心卻空了很大很大的一塊,無論他怎麼捂怎麼填,那空缺將永遠都在那裡,冰涼而空寂。
靈堂裡,客人來了走,走了來,直到夜深人靜,沈承瑾依舊跪在原位,麻木的雙腿早已經沒了知覺,他的腦袋也早已沒了知覺,有人拉他起來,他無動於衷,依舊斷了腿似的跪著。
跪著跪著,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真的什麼都沒了,最後一個親人,最後一個會把他放在心尖上掛念的人。
他曾經擁有的所有,都已經煙消雲散。
又過了不知多久,靈堂的門口突然傳來不同尋常的吵鬧。
沈承瑾茫然地轉頭看過去,視線毫無防備地撞到一張寒夜裡冷酷無情的臉。
隔著人群,他看了何望一眼,幾乎是同時,那人也轉過頭來看向他。他的腦袋頓時「嗡嗡」地響起來,而他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一眼之後他的視線從對方臉上移開,就像他從未認識過何望,不曾喜歡,也不曾仇恨。
門口的人們阻擋著何明生和跟在他身邊的何望,大罵著驅趕何家的仇人,幾乎要跟何明生的保鏢打起來。
沈承瑾麻木地說了一聲:「讓他們進來。」
沒人聽到,沈承瑾手撐著地,痛苦地喘了一口氣,瞅著地面吼道:「讓他們進來!」
空氣霎時安靜,有人急道:「可是——」但即刻被勒令住了嘴。
何望去找鄧恩慧並沒有瞞著任何人,當夜就傳了出去。更糟糕的是何望離開後鄧恩慧的病情就急速惡化。
而就在何望前往醫院的第二天,何明生對外公佈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何家還有一子,而那個私生子,便是從未在人前露面過的何望。
之後更如戲劇一般,不過十幾日的時間,華宇高層動盪,總裁易主,沈承瑾迅速被踢出局。就在那之後第三天凌晨,鄧恩慧撒手人寰。
何家和沈家的仇,永遠,都不再解得開。
何家看起來終於復仇成功,大獲全勝,而沈家的人死的死,敗的敗,一夜之間,彷彿曾經羨煞旁人的過往都如夢不復。
沈承瑾想,他不怪誰。
他不能怪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他做的孽,最終都該由他來還。
他早有準備,可是明明如此,他卻依然痛得這麼厲害。從未有過的疼痛,痛得他恨不得即刻死去。
何明生和何望走到鄧恩慧的遺照前,沈承瑾依舊木然地跪著。
他們終於大仇得報,他竟想,或許他該對他們說一聲「恭喜」。
何明生上完了香,遲疑了一下,還是朝沈承瑾走來。他盯著何明生的腳尖,聽到何諾的父親對自己說了一聲「節哀」。
一年多以前,換成是他,他渾渾噩噩地走進何諾的靈堂,被剛失去兒子的何明生趕出去。
那時候他怎麼想過,有一天他們會換過來。
沈承瑾捂著心臟,單手撐地,幾乎要倒到地上。何明生雙腳的後邊還站著另一個男人,他沒有抬頭,他只知道自己所失去的,都是由那個男人所奪走。
唯有他最後的呼吸,僅剩的尊嚴,他不會交給他,不會任他蹂躪成渣,如垃圾碾入腳底。
他欠他們的都還了。
他們再不相欠。
沈承瑾緊緊地閉著眼,不再理會何家父子。直到他確認他們離開,他才緩緩睜開雙眼。然而他發現自己眼前瀰漫著無邊的黑暗。
還沒來得及想怎麼回事,沈承瑾的身子一斜。
「承瑾!」彷彿隔著很遠的距離,他聽到了宋知崢的驚呼。緊接著,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聲音,他觸碰到冷硬淒清的地面,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吵雜的人聲。
如果就這樣,再也不用醒來,那也好。
如此,或許他就能去見他了。
有人將沈承瑾抱了起來,沖開人群。
沈承瑾什麼都不再知道,那吵鬧的人聲,幾乎再一次大打出手的靈堂,宋知崢帶著人攔住何望的去路,帶著殺意將他從何望手裡奪過來……
他不想知道那一切。他只看到在一片廣闊無邊的花海裡,他的母親和他的小姨都在,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穿著白色的紗裙,戴著闊邊的草帽,是如此年輕而純潔。
他從遙遠的地方走來,發現自己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他走在柔軟的及腰的花海中心,手裡牽著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
陽光灼眼,天朗氣清,天空裡飄著花瓣,飛著蜻蜓,日光的光暈溫柔地落在頭頂,就像天空呼吸出的溫柔。
他拉著他,心底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滿足與快活。
「我是沈承瑾。」他帶著少年向自己的母親和小姨奔去。
「我知道。」對方朝他微笑,星眸皓齒,天真純粹。那陽光與風,那少年乾淨的臉是如此讓人回味,讓人眷戀,依依不捨,美好得剜心。
十幾歲的他開心地大喊:「和我在一起吧,我喜歡你,最喜歡了!我媽也喜歡你,最喜歡了!何諾!」
「好啊。」少年回身抱住他,他們突然倒進了草地,倒進了雲朵,倒進了他母親的腿上。
「媽媽。」他抱住她的腿,不知為何,濃烈的哭泣的衝動襲擊了他,他一下變得傷心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他在出生之時便失去了她。而他在出生之時,又擁有了別的母親,別的不知真假的幸福。他已分不清愛,分不清恨,分不清如何是好,如何是壞。他以為自己是受害者,可是他卻傷害了更多的人。
他們都因為他死去。
是的,生死茫茫,無論再如何追憶找尋,他什麼都不再找得到了。
「……不起——媽……諾、何諾——」
「……承瑾、承瑾——」
胳膊被人搖晃著,一道熟悉的呼喚漸漸地沈承瑾拖離出濃烈的悲傷,漸漸的,他感到一道刺眼的光芒,眼皮滾動了好幾下之後,沈承瑾睜開了眼睛。
頭頂上是陌生的天花板,沈承瑾訥訥地看了幾秒,接著轉過頭,看到坐在床邊的宋知崢擔憂而悲愴的注目。
宋知崢手裡拿著帕子,伸過來要給沈承瑾擦臉。沈承瑾擋開了他的手。
沈承瑾坐起來,起身下地,隨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痕往外走。
「承瑾,你去哪裡?你該休息一會兒!」
「我沒事。」
宋知崢連忙抓住沈承瑾的手,他比沈承瑾高大,又用了力不讓沈承瑾走,反駁道:「你有事,你休息一會兒,我叫周默過來了。」
沈承瑾突然怒火上沖:「叫他來幹什麼?他能把她從棺材裡醫活嗎?!」
宋知崢依舊抓著他的手腕,心酸地說道:「他不能醫活已經去世的人,現在需要休息和看醫生的人是你。」周默是沈承瑾和宋知崢的老同學,也是沈承瑾的私人醫生。因為一些原因宋知崢已經很久沒和那人聯繫,他現在主動聯絡周默,也只能是為了沈承瑾。
宋知崢半哀求半強制地讓沈承瑾待在房間裡,又過了十來分鐘,周默終於趕了過來。
「我出去看看外邊的情況。」周默到了之後宋知崢終於鬆了一口氣,他跟周默對視了一眼,而後出了房間。
宋知崢在靈堂裡待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把他父親、沈家的老管家勸回家去。
白天太陽高照,夜裡卻依舊冷風陣陣。宋知崢靠在靈堂外的一棵老柏樹下抽著煙,不知什麼時候一名年輕男人無聲地走到了他的身後。
直到對方發聲,問了句:「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他才恍然看到旁邊地上斜著道人影。
宋知崢滅了煙,回頭望著許久不見的人。周默比他稍微矮一些,戴著眼鏡,穿著一件又厚又長的風衣。對方站在他的面前,在寂靜的寒夜裡兩兩對視,竟恍若隔世。
宋知崢收回視線,把煙蒂揣回衣兜,他沒有回答周默的問題,反問道:「承瑾他怎麼樣?」
周默摘下眼鏡,撩了撩額前的髮絲,說道:「我給他開了點藥,現在睡了。他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別擔心。」
宋知崢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周默走近他,和他一起站在柏樹的陰影裡,用更低的聲調在昏暗裡問頗有些心力交瘁的男人:「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方便告訴我的話不妨對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片刻後,經過考量宋知崢才深蹙著眉頭,憤恨地抓著身邊的樹乾說道:「承瑾被姓何的父子暗算,現在不僅華宇讓他們搶走,夫人她也是——」這樣被氣死的!
宋知崢後悔得不行。當初沈承瑾讓他調查何望,那時候他為什麼就沒更深入地把那個男人挖個底朝天?!
他把能說的都告訴了周默,良久,對方伸出手放在宋知崢的胳膊上,安慰道:「他接觸沈承瑾之前就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你沒能抓到他的把柄並不是你的錯。現在沈承瑾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你要做的不是後悔,而是盡你的力支撐他。」
少年時期兩人也曾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很久二人都不曾再交過心。如果不是這次沈承瑾出事,宋知崢也不會跟周默碰面,在靜默的樹影裡他有些恍惚,但還未開口說話,突然從靈堂的方向傳來了一串焦急的喊聲。
「宋哥,宋哥!」
宋知崢臉色一凜,從樹背後轉出去。
「沈總不見了宋哥!」
當宋知崢和周默回到休息間裡,他們以為在睡覺的沈承瑾卻連影子都不在。房間裡空空盪盪,只有一部手機被人扔在床上,裡邊還在播放著一段視頻。
視頻裡,病床上,鄧恩慧靠在枕頭上勉強半坐著,此時的她已是強弩之末,每當說幾個字就要大口喘氣。
「……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我姐姐。但是媽仍舊厚著臉皮希望你能原諒我……不,瑾兒,你不原諒我也沒有關係,我、我只想告訴你,不管在別人眼裡你是什麼樣的,媽都永遠愛你。只是這些年我管不了你,導致你越走越錯。一切的錯都不是你的錯,都是、都是我的錯——」
鄧恩慧突然猛烈地咳起來。旁邊傳來一聲驚恐的:「夫人!」
宋知崢拿著手機的手一緊,唰地關了視頻,把手機放進自己口袋:「去找他!」
沈承瑾扔下了手機,他們就沒辦法憑著定位找到他。
深更半夜,他一天連水都沒喝一口,又是這種情況,他到底會去哪裡?!
一大早何望就坐著車到了華宇集團總部。
華宇易主了。近日來這件事一直成為高居不下的熱聞,從八卦揣測到坐實,再到昨日鄧恩慧離世,相關的熱度爆棚,連續幾日,沈承瑾和何諾當初的故事也被人翻出來,不管真真假假,構成好大一盆淋漓狗血。
大仇看似得報,但何望頭一夜並沒有睡好,從起床到進入華宇的地下車庫,他的身邊都是一片冷氣壓。
車在總裁專用電梯前停了下來,一打開車門,下車走了兩步,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風聲。
男人在電光火石間轉過身,一道影子裡夾著寒光,直直地朝他心口處插下。
那並不是多麼矯捷厲害的身手。何望根本沒用什麼技巧去躲閃,反而朝著刀光伸出手去,緊緊地、準確無誤地扣住了襲擊者的手腕,再狠狠一擰。
在對方強忍的痛呼聲中,刀「啪」地掉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