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趙王爺回府時,順手把司徒將軍落在池邊的愛枕撿了回來。
他家阿靜仍在窗邊立著,只是身軀病弱,有些站立不穩,扶在窗沿的那隻手白皙消瘦,幾乎能看清經絡。
趙殺把瓷枕隨手一放,湊過去想扶他,趙靜卻拿手擋了一擋。
趙殺想到他過去可憐可愛的模樣,臉上威嚴肅殺,心中卻軟成了一灘水,硬把趙靜攬住,額頭壓在自己肩頭,低聲道:「哥哥錯了。」
趙靜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沉,彷彿極不願意被這人碰到,極不願意被這人抱住,然而下一刻,他又像是被蠱術魘住,眉間的鬱色一點點散去,嘴唇無聲翕張,反反復複默念起一句話:「世上只剩我跟哥哥相依為命,我們相依為命……」
趙殺緊緊摟著自家弟弟,不住輕撫趙靜發頂,自不知道趙靜起了這番變故,還在聲音嘶啞地勸道:「阿靜,再睡一會兒吧,哥哥陪你。」
他說罷,把人稍稍鬆開,低頭打量了趙靜許久,看到弟弟神色恍惚,細且鋒利的眉峰被亂髮掩住,當真是心疼至極,又把人抱住懷中寬撫。
趙靜乖乖伏在他懷裡,片刻過後就累得睡了過去。
趙判官在這一刹那,忽有百煉鋼成繞指柔之感,只想把這人護在懷中,饒是天塌地陷,也一世世地護他周全。
趙殺想到這裡,越發小心翼翼地攬住趙靜,一步步挪到床邊,把人輕手輕腳地抱到榻上躺好,自己合衣躺在榻沿,唯恐驚醒了人。
他本想多守片刻,可滿身疲憊如潮水湧來,甫一合眼,就沉沉入睡。
許是思慮過重,趙判官這一睡,竟是做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身著判官紅袍,往小院四角千辛萬苦地植了四株桃樹。
他剔肉去喂,割血去灌,桃花總算爭相怒放,紅的灼灼,黑的婷婷,黃的嫋嫋,白的霏霏……
然而想收斂心神賞花時,摸摸黃的這株,這株便被沖天黑氣染得烏黑,摸摸白的那株,那株也花色漆黑。
再一眨眼,紅的也在他身旁枯死,黑的也不見蹤跡,只在院角留下一個偌大的坑洞。
趙判官便在這夢裡微微而笑,心中頗有幾分果然如此的念頭。
果然如此,本官負心薄幸,又是孤家寡人了。
好在夢終究是夢。
趙判官儘管夢見自己大徹大悟,人卻渾身大汗地嚇醒過來。
他雙眼一睜,眼睛先不由自主地淌了兩行淚,然後才看清房中一景一物。
可他雖然是看清了,人還像目不能見一般,腦袋裡嗡嗡作響,坐著發了許久的呆。
等趙殺徹底平復過來,四下一掃,身旁床褥掀起,已經空無一人。
趙殺想到夢裡種種,一下子慌了神,不顧頭疼欲裂,倉皇下地,繞過屏風,定睛再一看,這才發現趙靜並未走遠,仍舊站在窗邊,手裡捧著司徒靖明那個瓷枕,猶猶豫豫,似乎是打算砸。
趙殺看得心中惶惶,喊了他一句:「阿靜?」
趙靜轉過頭來,眼眶通紅,手一揚,當真將瓷枕砸在地上。
眼看著趙靜赤足站在一堆碎瓷當中,趙殺一顆心幾乎從胸膛裡蹦了出來,臉色煞白地喝道:「阿靜,你別動,哥哥來……」說著,急急彎下身,一片片去撿地上的碎瓷。
趙靜站得搖搖晃晃,心緒起伏中,眼中淚水氤氳,連嘴角也溢出一絲血跡。
趙判官驚慌中瞥見他這般淒慘的模樣,唯恐他踩到瓷片,更是不顧三七二十一,拿雙手胡亂攏起碎瓷,為他清出腳下一片淨土來。
趙靜定定看著趙殺,看得久了,眼睛甫一眨,便流下兩道清淚。
趙殺不知為何,心疼得厲害,喃喃勸道:「阿靜,別哭,哥哥在呢。」
趙靜睫羽上淚珠點點,幾不可聞道:「這世上,只剩我跟哥哥兩個人相依為命……我該多讓讓他,待他好一些……」
趙判官僅聽見幾個字,不禁反問了一句:「什麼?」
趙靜看著他,嘴裡發出含糊的哽咽聲:「不對。」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趙殺,臉上雖然掛著淚,鋒利纖細的眉卻微微揚起:「我跟哥哥兩個人,就我們兩個人……不好嗎?」
趙殺聽弟弟這樣一問,維持著蹲踞的姿勢,仰著頭,細細看了他好一陣,眼眶亦是微微泛紅,聲音嘶啞道:「阿靜,哥哥會好好照顧你。」
趙靜後退了半步,眉宇間隱隱泛起一絲戾氣,噙著眼淚追問:「只是照顧?那哥哥想和誰相依為命?」
趙判官在人間處處留情,被他問得羞惱,拂袖而起,拿來竹帚簸箕去掃碎瓷。
趙靜原以為趙殺那般著急,是擔心自己被瓷片傷了腳,此時此刻靜下心來一想,更像是捨不得司徒靖明的瓷枕,碎了也要仔細收攏。他只差一點,就把別人的深情厚誼,錯想成對自己的些許不忍。
一旦想通這點,趙靜眉間戾氣更深,可他不能說。
昨夜再如何驚怒,此刻再如何怨恨,亦不能說。
腦袋中原本渾渾噩噩,一片迷霧,哪怕傷心苦悶,落下幾滴淚,下一刻就全數遺忘,以一副天真癡傻的心性,戀慕那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哥哥。
幸好昨夜氣到極處,人突然多了一線清明,開始明辨自己身上的諸多怪事。
自幼時父母亡故起,只要他心中稍有恨意,人便陣陣頭疼,喉中腥甜,有無數妖言鬼語在腦海中勸他向善;一旦面露不忿,立即病得步履蹣跚。這等怪症,何其荒誕?
算命的說他命中帶煞,生來克父母兄弟。子不語怪力亂神,王府上下卻深信不疑,從此目無少主,又是何其可笑?
至於自己,被怪症蒙蔽雙眼,抹去喜怒,癡癡傻傻活了這麼多年……更是可笑至極。
趙判官哪裡猜得到他弟弟的心思,每一揮帚,被碎瓷劃破的手指就齊齊作痛,為了在趙靜面前保住幾分做哥哥的顏面,再立一座威嚴不失和藹的孝悌牌坊,最後還親力親為地拎著簸箕跨過門檻,走了老遠的路,把碎瓷倒得乾乾淨淨。
趙靜自他出門,一個人站在屋裡,胸膛劇烈起伏起著,腦海深處盡是厲聲尖嘯,時而為情語叨叨,時而為恨語嘈嘈,時而勸他回頭,時而笑他偷生。
然而哪一句,才是他自己真正的念頭呢?若是訴諸於口,或許能多少明白一些?
趙靜這樣想著,千挑萬選,終於從萬千個念頭中挑出幾句,把聲音壓得極低:「不要碰我,真髒……」頓了頓,又譏笑道,「你算什麼哥哥?」
狠話出口,趙靜神情古怪,心口一陣絞痛,如同不忍,如同大仇得報、萬分解恨。
趙靜靜靜站了一會兒,等著自己出言無狀的懲戒。
果然,不過片刻,人就斷斷續續地咳了六七聲,鮮血從指縫中溢出,只得用袖口掩住嘴角,數息過後再挪開,整片袖擺都染作殷紅。
身患這等惡疾,若是和過去一樣,不問、不疑、不想、不說,或許能少咳幾聲,多活幾年。
可他七尺殘軀,又無人同他更相為命,為何要惜命呢?
趙殺急匆匆趕回來時,趙靜已換了一身素色裡衣,蜷在榻邊睡下了。
趙判官看見他弱不禁風的模樣,心中百般憐愛,輕輕摸了摸趙靜的發頂,挨著他坐下,然而下一刻,人就鐵青著臉,捂著臀部站了起來。
瑣事稍稍忙完,昨夜操勞之苦就捲土重來。
趙殺咬緊牙關,在屋裡顫巍巍地散了幾圈步,忽然察覺出一絲異樣,屋中血腥氣極濃,絲絲死氣揮之不去,嚇得趙殺有一刹那,還以為自己已經魂歸地府,負著千鈞債,孤身一人,一事無成。
多虧舉目四顧時,發現此處並非他坐鎮的孽鏡臺,而四位債主之中,阿情愛他,阿靜敬他,怎能算一事無成呢?
趙判官這樣一想,便吐出一口濁氣,臉色大為好轉。
他定下心來,循著血腥在屋裡細細翻找了一遍,一路尋到銅炭盆前。因趙靜體虛的緣故,即便是大熱天,屋裡也常備著炭盆火爐取暖。
趙殺在盆前皺了皺眉,把雕花罩子掀開,拿火鉗子撥了兩撥,從通紅炭火中撥出一塊被鮮血浸透的破布。
趙判官木愣愣發了許久的呆,然後才慢慢醒悟過來,原來阿靜的咳血之症到了這個地步,延請名醫一事委實勢在必行。
趙殺自還陽以來,只記得一位大夫的名諱,如今遇上大事,頭一個念頭,仍是去請他。
許是心煩意亂,趙殺一面往將軍府走去,一面雜念紛紛,憶起許多金屋醫館裡耳鬢廝磨的舊事,到了將軍府門前,才想到自己空有拜帖,忘了診金,又匆匆折回去取。
王府私庫中備了不少金銀珠寶,然而許大夫並不好財寶,趙殺千挑萬選,才找到一個玉藥杵,幾盒上了年份的藥材。
等他統統揣進懷裡,再度趕到將軍府,已餓得肚裡空空,錯過了用膳的時辰。
趙王爺用力叩了三下大門,托門童把拜帖送進去,然後便饑腸轆轆地守在風中,時不時看一眼自己的手背。
與許青涵分別了許多日,直至此刻,手背上才顯露出一朵病懨懨的白色桃花印,枝頭零零落落的花骨朵,自有一股愛來不來的孤高清冷。
即便如此,趙殺心裡依舊泛起一絲歡喜,只要桃花還在,總有相見的時候。
果然,他在風裡兜著手,才等了四五炷香的工夫,門就「吱呀」一聲開了。門童把他領到亭中,給他上了壺隔夜涼茶,趙判官便歡歡喜喜地坐了下來,安安心心地等著人來。
從烈日當空守到暮色四合,趙殺仍孤零零坐在亭中。他細細回想了一遍自己寫的拜帖,依稀記得字字情真意切,兩人交好的時候,更是恩愛匪淺,趙判官想得神魂欲醉,殷殷盼到月色昏黑,人雖然還想等下去,五臟廟卻經受不住了。
恰好亭外有幾名護院提著燈籠經過,模樣頗為眼熟,依稀是從趙王府跳槽出去的。趙王爺忙把冷茶一放,過去打了聲招呼,祭出王霸之氣,沖幾人討要熱食。
幾名昔日忠僕懾于王爺威嚴,都說要謝王爺不殺之恩,爭著把人請到屋裡,分了半個油餅予他。
趙殺囫圇吃了個半飽,從僕人房裡出來,千辛萬苦摸回涼亭,遠遠竟看見一個白衣青年失魂落魄地立在亭中,手裡握著他喝剩的茶壺。
趙王爺忙小跑了幾步,氣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忽然近鄉情怯,腳步再也邁不出去,隔著一丈遠,遲疑喚道:「青涵,我回來了。等了多久,累不累?」
許青涵一驚之下,猛地抬起頭來,趙殺這才發現許大夫雙眼通紅,依稀是哭過一回。
可他依舊不敢湊上前去。
許青涵望著趙殺,雙目一瞬不瞬,眸中情意哪裡遮掩得住,隔了半晌,臉上才勉強擠出些許決絕之色。
他自然不能叫這人知道,他晌午本欲出府,曾在門縫中窺見這人身影,只一眼,就攪得他心海生波。
好不容易想到照面後要如何開口,要如何遮掩,要聽到怎樣的話再回心轉意,這人卻掉頭就走。
當他魂不守舍地回了屋,那人又遞來拜帖找他,帖中幾句寒暄過後,就盡是些「腥風掀案牘,債冊起飄揚,仰頭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之流文理不通的歪詩。
他不過是反反復複把拜帖看過十幾回,把歪詩牢牢記住,天色居然就黑了。
等他奔赴涼亭,桌上只剩下半壺冷茶。
樽中月影晃蕩,袖裡兩手冰涼,最是心涼如水的時候,趙王爺于這千秋萬載之中,于將軍府後院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冒了出來。
許大夫霎時間心跳如鼓,幾乎誤以為兩人之間,牽扯著月老欽點、天造地設的一段因緣。
而趙殺還嫌不夠,專門在月色明亮處立著,著一身筆挺蟒袍,露一張端正俊容,拿最做小伏低的語氣哄人,殷殷問他,累不累?
許大夫一顆心似疑非疑,似醉非醉,若非他被這人辜負得多了,又牢牢記得數十樁王爺強搶民男的舊事,只怕早已把齟齬拋到腦後,執起趙王爺的手,紅著眼睛大訴衷腸。
幸好被辜負得多了……
這一眨眼的工夫,許青涵就把這來龍去脈重頭回想了一遍,面露決絕,心底也有了幾分計較。
他把一雙眼睛戀戀不捨地從趙殺臉上挪開,裝作無動於衷,冷笑道:「王爺好手段,偏偏挑這個時辰出來,怕是故意設了局,專等許某在亭裡露了破綻,好來拿捏許某。」
趙殺在一旁眼巴巴看了許久,好不容易盼到許青涵開口說話,頓時喜上眉梢。直至許大夫目光灼灼地瞪了過來,趙王爺才想起先前那句話聽得不甚明白,訕訕地問:「什麼破綻?」
許青涵面色一沉,愈發羞惱起來:「你明明……看見我……」
他雖是勃然大怒,因為話說得含糊,趙王爺聽在耳中,居然不怎麼害怕,仍是茫然問道:「青涵,你露了什麼破綻?」
許大夫氣得背過身去,憤憤道:「你看我落了淚,才肯出來見我……王爺難道不認?」
趙殺把這句話在心裡咀嚼了幾回,眼前一亮,彷彿是正斷著懸案,忽然窺見朱筆筆尖上開出了一朵花。
然而趙判官並不敢真信,遲疑道:「你落了淚?」
他話一出口,自己先懊惱了起來。此話問得太過荒誕無稽,許大夫如今郎心如鐵,哪裡會像初初相識一般,為他拈酸吃醋,淋雨流淚。只怪他心猿意馬,兼具昏庸耳背……
然而萬一、萬一是真的,這涼風枯草舊亭冷夜,該有多芬芳鮮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