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沈國棟腦中轟然一響,懵了。
地面顫抖起伏,人像是在處在搖籃中,幾乎站不穩。突如其來的大災難令得沈國棟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到,完全只是憑著一種生物的本能跌跌撞撞地隨著霍英治逃生。
公路邊上有一塊巨大凸出的山體,彷彿是一道擋住飛沙走石的天然屏障。霍英治拽著沈國棟往那邊跑了過去。四周滾石飛濺,兩人都護著頭,剛一避到下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看到一塊巨石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剛好砸在他們乘坐的車上。那車本就被顛得如在浪濤中,被這石頭一砸,徹底失去平衡,翻身傾在路上。
沈國棟因為神經緊張而無意識地顫抖,一點兒都沒有發現此刻他和霍英治挨得有多麼的近。也許是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很多事都被忽略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兩人的手緊緊握著,彷彿以這樣的方式互相汲取著對方的勇氣。
躲在這樣一個相對來說較為安全的地方,這會兒他才有餘睱去注意四周的情形。
驚惶地望出去,四周彷彿是世界末日的景向。天空中塵土瀰漫,對面的高山轟鳴抖動著,有好些地方都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
中國成語歷來是公認的精妙。它用最簡潔的字眼,維妙維肖的形容出每一種人生際遇。沈國棟這會兒才清楚地認識到,什麼叫『地動山搖』,什麼叫『飛沙走石』,那真是一點兒也不誇張,貼切到極致。
忽然間,轟然巨響,山體搖晃,強烈的震動令得他們也幾乎站不穩。沈國棟看到對面山頂上滾下的無數泥土山石漸漸形成一道黃色的泥石瀑布,傾瀉而下,那蜿蜓的小路、青翠的菜地、半山腰上零星散佈的農家,全都被覆蓋,再不見蹤影。
沈國棟一把掩住嘴,眼中驟然充滿淚水。
人類自詡為萬物之靈,可在這樣巨大的天災面前,卻又渺小如螻蟻!多少生命就這樣逝去,多少家庭就這樣被毀滅,人定勝天——人怎麼去勝天?!
這一幕同樣也讓霍英治臉色發白。
他有些急促地喘著氣,目不轉睛地瞪視著對面那籠罩在黃土煙塵中的高山。能見度很低,但隔著煙塵也能看見,僅僅只是一兩分鐘的工夫,那山已垮塌了大半邊。
霍英治側臉去看沈國棟。後者眼含淚水的模樣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才好,只能無言地,緊握了他的手兩下。
沈國棟轉過臉來,神情困惑,嗚嚥著小小聲發問:「怎麼會這樣?」
四川不是天府之國嗎?成都不是麻將之城嗎?滿街大大小小的茶館,不正是因為此處乃安居樂業之地,人們才這樣悠閒度日的嗎?
為什麼會突然間發生這樣一場天災?!
霍英治看著他,一時怔忡無語。
猛然間大地又晃動起來,霍英治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將沈國棟一把抱住護在懷裡,等著這一場震動過去。
山石搖下的泥灰沾了兩人滿臉滿身,眼睛鼻子裡也全是塵土,霍英治這麼愛乾淨的人一時間也沒辦法顧及到這些,只一遍遍沉聲道:「不會有事,絕對不會有事的。」
沈國棟鼻音沉重地發出一聲:「嗯……」
他也知道地震的消息一定會上報給中央,國家的應急預案很快就會出台,部隊也會立刻出動。這麼一想就覺得心安了不少,更何況身邊還有個霍英治,在這種時候自己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真是一個莫大的安慰。
「聽我說。」霍英治鬆開他,刻意把語調放得輕鬆,「我在日本遇到過一次地震,所以是有經驗的。現在主震完了,但是很快就會有餘震,至少一個半小時之內我們先別動,先躲在這裡就好。」
沈國棟雖然真實年齡比霍英治大,但對地震卻全然沒有瞭解,此刻聽到他如此說,也只得頻頻點頭,聽命行事。
這一個半小時格外難熬。
像是身處在被遺忘的孤島上,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彷彿是靜止了,但大地卻並不靜默。每一次餘震都讓沈國棟膽顫心驚,驚恐地掃視著頭上那簌簌搖灰的山壁,惟恐它最終崩塌下來,如果這樣的話,那他和霍英治只怕就真的會埋骨於此了。
相比起來霍英治就比較沉著。
最初他試圖聯繫外界,但手機一直顯示無信號。他明白是地震破壞了通信設施,於是放棄了與外面聯繫的念頭,專心思索著如何才能自救逃生。
是,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很清楚在震感這麼強烈的地震中,度假村施工工地一定不能倖免於難,股票市場也絕對會受到影響,可那些必竟是身外之事,總得要等到保全了性命才有餘力來處理。
看看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又一場餘震過去之後,霍英治深吸了口氣,終於說:「我們走。」
臨行前沈國棟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說:「等等。」飛快地跑到車子前,取出一袋零食。
這是他在超市時順便買的,本來是想著兩人都沒有吃早飯,打算在路上充飢用,不想這會兒卻派上了大用場。
霍英治看清楚他手上拎著的東西,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一絲讚賞的神色。
雖然過來時開著車只有短短幾小時的車程,可是步行回去的話那可就遙遠了,更何況前面受損的情形如何誰都不知道,路上到底要花多長時間也實在是難說,身邊有食物怎麼也比沒有的好。
一路走來,地震造成的巨大破壞令兩人都不由得心臟下沉。
公路靠著溝坎的一側有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沉降,路面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和被砸出來的小坑。塵灰仍然在飛,溝裡小溪的水顯得格外昏濁,而餘震,也不時在繼續。
被震鬆的山體不時坍塌下來,兩人能聽到兩面山上石頭滾落時發出的那些轟隆之聲。這給他們的逃生之路增加了很大的難度,因為除了要注意腳下的路,兩隻眼睛也得隨時盯著上面和兩側。
巨大沉悶的聲音由遠及近,大地再次象波浪一般起伏起來。石塊傾瀉而下,砸在堅硬的路面上呯呯作響,這一帶沒有可避之處,霍英治與沈國棟只能硬著頭皮向前狂奔。
路上遇到了幾個倖免於難的當地村民,從他們口中兩人才知道原來前方的路已經塌方了,根本沒辦法出去。壯勞動力們都在鄉政府幹部的指揮下去了第一線搶險救災,剩下的老弱婦孺們則集中在前面小學的操場空地上避震。
對那所小學霍英治有印象。他記得大概位置是在轉回去大約兩三公里的地方,以現在這種情況來看,那裡的確比較安全。
兩個人冒著生命危險終於在時斷時續的餘震中到達了那間學校。
這是一所由某知名企業援建的希望小學,兩層樓高,看得出修建時未曾偷工減料,這樣大的地震,樓房除了欄杆塌垮了以外,大體上還沒什麼裂痕,空曠的水泥操場上集結著的村民們都在心有餘悸地談論著這次大劫。
看到他們兩個人跑過來,早有熱心的群眾迎上前問長問短。兩個人這才發現彼此手腳身上都多出了許多擦傷和撞傷,血已經沁出來了。在剛才那種生死關頭,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轉移,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受了傷,此刻到了安全地帶,才發覺傷口火辣辣地疼。
條件有限,兩人只能作一些簡單的消毒包紮處理。現在的情形是通信不通,電力中斷,與外界完全聯絡不上,大家都不知道這次大地震震源在哪裡、破壞程度到底如何,只能作一些有限的推測。
過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終於有鄉幹部回轉,大致講了一下情況。
狀況不是太妙。餘震不斷,看樣子晚上是不能進屋睡覺了,再加上有些村民家的房子完全垮塌,鄉幹部建議大家今晚就露宿在操場。
沈國棟露宿野外倒是無所謂,只是不知養尊處優的霍總吃不吃得了這種苦。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卻看到霍英治臉色白白的,大力緊捏著自己的腳踝。
沈國棟知道他的腿是受過傷的,怔了一下,低問道:「怎麼?舊傷發了?」
霍英治沒有正面回答,只微側過頭,低聲道:「待會兒你去老鄉家裡買條棉被,最好再買把傘,不然晚上會很難熬。」
骨頭受過傷的人,對天氣變化都很敏感。沈國棟看了一下他的腿,有所領悟。「你傷口陰痛?」
「不光是因為這個……地震之後必會下雨,這也是自然現象。」
夜幕漸漸降臨,氣溫果然有所下降,而大雨也果然滂沱而至。
避震的人們紛紛轉移到了廊下避雨,並不敢熟睡,因為餘震的震波雖然減弱了,但頻率卻越發頻繁。誰也不敢保證這幢二層樓的樓房會一直這樣堅固地屹立不倒,而每一波震盪更像是大自然的一場考驗,考驗人們的神經是否堅韌。
沈國棟冷極了。
早上他們出門時是二十多度,霍英治因為非常重視儀表風度,即使是盛夏,也是西裝革履。而他卻穿著短袖。當地晝夜溫差本就很大,更何況此刻淒風苦雨,漸漸地便一張臉都凍得發了青。
彩虹鄉是個貧困村,村民家裡也沒有多餘的棉被,沈國棟只買到了一件舊的軍大衣,勉強能給兩人禦寒。
霍英治感覺得到他漸漸地在往自己這邊擠,也明白這只是出於一種尋求熱源的本能。他沉默了一下,略有一點遲疑,最終卻還是伸手攬住了他。
這過於親密的舉動令沈國棟僵了一下,迅速地望了他一眼。
霍英治被他這一眼看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避開他的視線。
有點尷尬。
因此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保持沉默。
也許是因為的確太冷了的緣故,沈國棟並不想拒絕人類的體溫。而他的靜默則給了霍英治很大的勇氣。他並沒有低頭看他,而是故作平靜地注視著廊外滂沱的大雨。
事情演變到如今這個局面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有點混亂地想到了《傾城之戀》,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所安排,在駱雲起即將離去的當口才發生了這一場特大地震?如果沒有這一場變故的話,這個時候駱雲起應該會帶著靦腆的笑容與小妹的家人共商婚姻大計吧?而此刻他還在他身邊,還能感受到他的體溫,焉能不說這場地震成全了他?
霍英治感慨萬千。
「駱雲起……」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慢慢開了口。「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感觸是什麼嗎?」
沈國棟沒做聲,他想他猜得到。
「以後……真的要珍惜身邊人和擁有的一切。因為生命,是這麼的脆弱……」
沈國棟默然,沒有人比他更理解生命的易逝了。
這一段關於地震的記憶可謂刻骨銘心,他這一生也很難忘記。而霍英治恐怕也是如此——這麼近距離地感受到生與死,即使他再冷血,也不會毫不動容吧。
「所以駱雲起,以後——我也會珍惜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