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還是那句話。既然是躲不過的事,那遲不如早。趁著勇氣未竭一鼓作氣,沈國棟一咬牙,迅速把這事提上日程,免得往後一拖,又給自己留下了猶豫的時間。
沒有辦法買機票,他只能乘坐火車。火車轟隆隆一路向西,溫度也漸漸降低,為了省錢而買的硬座,坐久了會感覺得到雙腳僵得有點發木,只能不時地跺上幾下。
霍英治所在的這個城市,如果是春夏天來此,會看到極好的風景。府南河如一條翡翠項鏈環繞全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一個城市用上『錦』字,可見顏色是多麼的繁多彩濃。可是這裡的冬天不是這個樣子的。
這裡的冬天格外陰冷,天空是沉重的鉛灰色,讓人看了覺得好生壓抑。沈國棟走出火車站時抬頭望了一眼,聯繫到此行目的,也忍不住憂愁地嘆了口氣。
這天霍英治下班回家,車子剛駛近大門,就有保安小跑著迎上來敬禮,往車門前靠近了一步,笑說:「霍先生,您今天回得真早。……有訪客呢,等了一下午了。」
霍英治眼中光芒微微一閃。偏頭往那保安身後看去,果然看到沈國棟提了個包,從崗亭裡出來有些遲疑地往這邊望著——
一瞬間霍英治發現再看到這個人,自己心頭竟然毫無反感。他向他微一點頭,打開車門示意他上車。
沈國棟略微猶豫了一下。在大門口一味地客套推阻實在太難看了,所以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坐了上去,臨上車前還向保安微笑了一下,點頭道謝。
霍英治在旁邊坐著不動聲色,心頭卻暗暗地有點兒意外。他打量沈國棟兩眼,心想這人現在的人緣兒竟然如此之好,真是平易近人,和廣大群眾打成一片啊。
司機將車子平緩地駛上山莊大道。沈國棟靠車門而坐,刻意與霍英治保持一個謹慎疏遠的距離。他有點兒納悶霍英治對他的突然到來居然毫無意外,也有點暗自慶幸對方沒有當眾讓他下不來台。他聽到他淡淡地在問:「什麼時候到的?」
沈國棟下意識地收攏了一下膝蓋,停了一下才答說:「……早上。」
霍英治看得出沈國棟對同他寒暄有那麼一點勉強,嗯一聲後便沒再作聲。
開車的司機任職才一年多,根本不認識駱雲起,只是嗅出氣氛有點兒古怪,明知此時此刻應該目不斜視,卻還是忍不住從後視鏡裡偷瞧了兩人一眼。
遠遠地,已可看到霍家那棟大宅,夕陽餘暉下仍然華貴大方。沈國棟心中不是不感慨的——車子停下他站在大宅前,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晚初到此地,夜色中自己也是這樣抬頭打量這幢大宅,當時的心情半是敬畏半是惶恐……
「進去談。」霍英治開了門,以國王引領使臣般的姿態先行而入。
沈國棟亦只得硬著頭皮跟上。他想陳嬸若再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會不會像吞了只綠毛雞蛋一樣格外精彩?如果不是沒辦法,他也不想專程送上門來看別人厭惡的臉色啊。
傭人笑著迎上來,「先生今天回來得真早,再等等就可以開飯了。」卻不是陳嬸。
霍英治隨意點了下頭。下巴抬了一下,示意沈國棟坐。「酒還是茶?」
沈國棟只想將一切簡單化。他並不是到這裡來喝東西的,速速完事才是正經。
「謝謝不用,我不渴。」
霍英治瞥他一眼,自顧自走到吧檯後。
沈國棟訕訕地坐下。這房子太大了,氣氛又不夠溫暖,在這兒待著只會令他拘謹。不好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他也嘗試著想先找點其他話題打開局面。「……怎麼不見陳嬸?」
霍英治倒酒的手略停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回家帶孫子去了。」想想也是諷刺,那麼疼他,也還是要離開他,到底比不過自己的親人重要。
「哦……」
霍英治端著酒過來,姿態優美地往沙發上一坐,看著他說:「說吧,找我什麼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也很清楚,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求於他,駱雲起是不會再上門的。
沈國棟輕輕清了一下喉嚨,「是關於那個……第二代身份證的事……」
霍英治不語,等他說下去。
「我記憶一直沒有恢復,戶口……也不記得是在哪裡。」沈國棟有點無措。被霍英治這樣凝神注視著令他有點心慌,下意識舔舔嘴唇。「所以想來問一下……」
片刻沉默之後,霍英治點了點頭。「是。你的戶口在這兒。」
「呵——」露出喜悅的笑容。
這笑容不耀眼,但不知怎的卻令霍英治有片刻走神。他迅速穩住了自己,輕咳一聲。「好吧,這事我著人去辦。」
沈國棟意外,隨即就明白過來了。
這麼重要的物件,霍英治不放心交到他手上也是正常的。也好啊。他對這個城市並不熟,而政府部門辦事手續又很繁瑣。簡單的一件事小老百姓去辦往往要跑好幾趟,而如果由霍英治出面的話,手續會簡化很多,效率也會提高很多。他很慶幸霍英治並未為難他,壯膽提出要求:「那請你的人辦理快證行嗎……?」
霍英治瞅著他問:「你急著用證?」
沈國棟猶豫片刻,點頭。
霍英治心念轉了幾轉。他在猜度駱雲起會把這證用在哪些地方。掩飾著抿了口酒,他抬起眼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沈國棟有點兒驚訝,霍英治居然也問這種關心他未來走向的話,感覺莫名地詭異。他毫不掩飾眼中那層怪異的神色,霍英治兩排秀麗的長睫毛閃動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
他其實只是想知道他是專程回來辦證,辦完之後會回廈門呢,還是決定回來定居。如果這人有腦子的話,應該知道沒有文憑和技術,只憑青春和勞力吃飯,即使活著也很辛苦的吧。
沈國棟過了很久才勉強答了一句:「走到哪兒是哪兒吧……」
他眼睛也不看他,這種隨口敷衍的態度和言辭令霍英治皺起了眉。他又尖銳起來了,冷哼:「都沒有什麼人生規劃的嗎?」
沈國棟迅速盯了他一眼。
雖然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眼皮兒就垂下去了,但霍英治還是在那一眼中捕捉到一抹惱怒和憤恨之色。他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具體的分析,就聽到對方硬梆梆壓抑著氣的回話。
「有規劃也會被別人破壞吧。」
這話一說出來,霍英治就沉默了。
突然而至的漫長靜默讓沈國棟懊惱。
他本是作好了忍辱負重的準備才來的,可怎麼就忽然沉不住氣了呢。竟然在這緊要關頭同霍英治使氣,搞不好會壞事的吧。
但這時候要收回那句話也來不及了,他決定撤退。「那麼……改天我再來拿證。先走了。」
霍英治沒動彈,在他身後緩緩抬眼凝視住他背影。他就這麼一直坐在客廳裡,直到夜色完全湧入房中。
傭人出來按亮客廳的燈,乍看到他靜坐著,嚇一跳。「……先生。」
霍英治這才捏了捏鼻樑,像有些疲倦似的:「開飯了嗎?」
三菜一湯。霍英治照例只吃了一碗飯。
不存在什麼胃口不好的問題,他只有這麼一點食量。傭人剛來時也非常的惶恐,以為是自己的手藝不到家做的東西不合僱主胃口,後來時間漸長才慢慢習慣。她甚至有點兒同情地想:也難怪啊,老是一個人吃飯,就是山珍海味也會覺得沒什麼意思吧。
等他吃完,傭人削好一碟水果。進廚房去洗的洗抹的抹都清理好了,這才擦乾手出來說:「先生,那我先走了。」
霍英治點頭。聽到大門合上的聲音,他眼中露出一種絕不會在人前流露出來的孤寂之色。
看了一會兒最新的財經新聞,又進去洗了個澡,擦乾頭髮上的水汽,等它自然風乾的時候取出新買的《中國國家地理》,靠在床頭翻閱起來。
翻著翻著,那些原本挺吸引的文字圖片漸漸模糊起來,他視線漸漸上移,凝視窗外的夜色,自然而然地就出起了神——
空蕩蕩的大宅一個人住實在是太冷清了。中央空調、暖色調的燈光,都不能為其增色添溫。而這樣的寂寞,一輩子也不會習慣的。
他真的,很想要一個家。
在他這個年紀的同齡人中,他是那種少見的對家庭有渴望的人。
以他的才能家世外表,商場上不乏想與他聯姻的大老。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個性清冷,為了互補,他覺得自己大概比較適合那種活潑嬌俏的女孩子。但是與之相處後,他納悶地發現竟有些受不了那種成日嘰嘰喳喳『啊,那個我喜歡,好帥啊』的小女生。而對方對他的最初幻想經過接觸也宣告破滅:王子不是應該百般寵愛公主的嗎,為什麼他卻毫不熱情總是冷冰冰的呢。
也許,成熟的事業女性跟他比較有共同語言?
但接觸了兩次,也不行。
觸覺敏銳、頭腦清醒、言辭也很鋒利。這樣的女子也許會成為生意場上的好搭檔好助手,但絕不會帶給他那種家的溫暖。
那種溫暖……他倒是在一個男人身上看到過。
他出神地回想在醫院裡的那一幕:
那人靜靜陪坐一旁,在一片濃墨重彩中溫和的微笑。他微垂著頭,手指靈巧,長長的蘋果皮從他指間像有生命感一點點延長垂下……這樣一個毫無侵略感的人,絕不會刻意讓人察覺他的存在,但他營造的那種安心和舒適卻又像是無處不在。
霍英治沉吟著,忽然側身從床頭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袋。
打開,倒出來十數張照片。張張主角,都是沈國棟。
顯然他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在跟蹤偷拍他,神情非常純樸自然。站在攤子前向菜販講價、提著魚行走在林蔭小道上、從火車站買完票出來……請的這人是偵察連退役的老兵,偵察跟蹤是老手了,他甚至還租用了對面的公寓,架起長鏡頭偷拍了室內的照片。沈國棟站在陽台上晾衣服、半夜穿著睡衣打遊戲、還有他和VV、衛朝宣一起圍坐桌前說笑吃飯的……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霍英治無比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他確實丟棄過他,可是現在,他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