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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圖騰》第4章
4. 後宮暗鬥

  明德從正泰殿出來,不知道往哪裡去好。正站在御花園門口徘徊著,突而只聽花園裡遠遠的傳來一陣笑語,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的道:「臣妾多日不見皇后娘娘,怎麼今日一看,氣色卻不大好?按理說臣妾應當叩拜娘娘,不過臣妾有了身子,太后她老人家恩旨說不必叩拜,那臣妾就免了這禮,娘娘不會怪罪吧?」

  這聲音一聽就是貴妃。她近日有了龍種,雖然人人都疑是她殺害了夏昭儀,但是皇帝並未苛責她,因此人都說貴妃的恩寵真是淩駕於眾人之上。

  明德默默的隱在一團雪梅之後,只見貴妃身著雪貂大氅,孔雀金翎紅緞裙,富貴之極的被眾人簇擁著站在雪地裡,恰好和皇后領著的幾個小宮女太監形成了兩派之勢。皇后已經上了年紀了,在後宮中什麼都經歷過,也不會因為這個就動氣,只淡淡的道:「貴妃妹妹好福氣,自個保養著吧,不必見禮了。」

  貴妃掩口笑道:「姐姐真是體諒人。我才對太后說,這女人懷孕的苦楚啊,沒經歷過的一定體會不出來;誰知姐姐真心疼我,妹妹的苦楚呢,姐姐您也感同身受,連禮也不要我見了,真真是一宮之後的肚量呢。」

  皇后雖然貴為六宮之首,但是並未生育,太子也不是她親生,只是先後遺子過繼來的罷了。貴妃處處都戳著她的痛點,皇后心裡極端的不舒服,只冷笑一聲道:「妹妹這張嘴巴我看是越來越甜了。」

  貴妃笑了笑,突而一握腰,嬌吟一聲:「哎喲!」

  身邊人立刻慌了,忙圍上去攙扶,貼身的大宮女忙一迭聲的叫:「太醫!快宣太醫!」

  貴妃嬌弱的揮揮手阻止了她:「罷喲!哪個女人懷孕不是這樣呢,我看這八成是個小子,踢得我好疼,這受罪的喲……」

  皇后臉色一沉,益發的難看。無奈身懷龍種,便是那響噹噹的免死金牌,她一個不得寵又沒生育的皇后,能怎麼樣呢?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少年聲音,極其柔和的緩緩道:「貴妃若是覺得為皇家生育子嗣是受罪,那微臣願為貴妃免罪。貴妃以為如何呢?」

  那聲音清越得好像是從空谷裡傳來,但是偏偏聽不出遠近大小來。貴妃慌忙的向四周一看,附近半個人影也沒有,她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口誤,頓時就慌了:「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後宮!」

  那少年聲音一笑,幾乎是很溫柔的道:「臣以為,延續龍種、傳宗接代乃是後宮嬪妃的正事,以此為苦的,大可以出宮不必再為天子妾。貴妃若是有這個意思,臣願幫忙向陛下稟明,不知貴妃意下如何?」

  一干人等恐慌更甚,早有小太監慌忙向四周大叫:「來人啊!來人啊!有刺客!快快護駕!」

  然而御花園周圍卻沒有侍衛趕來。貴妃正惶惶然的時候,皇后一摔手,威嚴的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那是在周圍執勤的皇家暗衛,怎麼成了刺客了?大驚小怪,沒得叫人笑話!」

  貴妃哪聽說過皇家裡還有暗衛的存在,一時之間愣在原地。皇后便道:「妹妹也該管教管教自己宮裡的人,一看就沒有皇家的體統!」

  貴妃哪受過這樣的羞辱,只見她銀牙緊咬,幾乎要滴下淚來。

  皇后輕輕點頭,道:「貴妃還是以養育龍種為榮好。畢竟這宮裡上下,兩年沒有孕育的消息傳來了,貴妃這一胎可是萬眾矚目呢。」

  說罷也不待貴妃回答,返身就帶著宮女太監們緩緩的踱步而去了。

  皇后走到自己寢宮之外,便揮退了眾人,自己上前去輕輕的推開門。冬暖閣裡一片暖香,明德跪在地上,長長的衣裾鋪灑開來,內裡露出一點褻衣的一角,竟然是明黃色的。

  皇后幾步上前去扶起明德,低聲問:「從皇上哪裡出來?」

  明德面無表情的道:「皇后但凡狐媚一點,臣都不至於落到這麼個尷尬境地去。」

  言下之意,你皇后抓不住皇上的心,真是太失敗了。

  皇后被他說得幾乎無言以對,半晌道:「你這孩子真是……夏昭儀被貴妃殺了,你知道嗎?」

  明德輕輕的笑了起來:「夏宰相已經差不多和貴妃的娘家丁尚書翻臉了呢。」

  他這點笑意也是轉瞬就不見了,繼而板起臉,道:「娘娘不要姑息了貴妃,皇上其實,並不喜歡她呢。」

  皇后很想問他是怎麼知道皇帝的心思的,但是想了想,也罷了。這孩子好像對皇帝的心思有著極其準確的洞察力,而乾萬帝,出乎意料的,竟然對此不加手段,相反還很欣賞。

  如果這孩子是個姑娘……

  皇后搖了搖頭。上官明德十五歲被強召進宮,從此兩年,後宮再無所出。他如果是個姑娘,今天坐在皇后這個位置上的,未必是自己吧。

  「不過話說回來,」明德輕輕地說,「貴妃那個孩子,我真的……」

  他話說到一半又閉口不言了。他雖然是是堅定的太子党,但是並不會把他做過的所有事都告訴皇后。

  人心隔肚皮,血親也一樣。這個世界上,誰是可以真正託付真正相信的呢?

  皇后看周圍沒有人,急忙掩住他的嘴:「別說了!謀害龍種,你想下天牢嗎!」

  明德退去半步,正色問:「皇后可知道,陛下現在還去貴妃宮裡麼?」

  皇后點頭道:「天天都去的。」

  明德便微微的笑了起來:「那就好。」

  那笑意裡竟然有點溫柔的甜蜜的意思。皇后心裡卻知道,就算是乾萬帝每天去貴妃宮裡,那也不是次次都臨幸的;那個男人主要的精力還是發洩在了上官明德身上。

  皇后正疑惑明德是什麼意思,卻看他壓低了聲音,向皇后輕聲道:「次次接駕,卻不得臨幸,貴妃心裡慌得很吧?」

  皇后勉強道:「這個滋味我心裡最清楚了。」

  明德點點頭。對外看來帝后只見一片情深,實際上卻冷冰冰爾虞我詐,這個滋味不僅僅是貴妃,皇后也深得其味。話說回來,這個後宮裡誰又真正得寵了呢?哪個不是一天天苦熬?只待熬成了皇后,再熬成了太后,就功德圓滿了。

  明德站起身,盯著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皇后試試看讓貴妃準備幾個漂亮男孩子接駕吧。」

  皇后一驚:「貴妃如何會聽我的話,再說你這又是幹什麼?」

  明德卻不答言,只輕輕的哼了一聲。眉眼之間,容色精緻,卻陰霾得可怕。

  乾萬帝晚上照例擺駕貴妃宮裡,原因無他,單純跟皇后過不去而已。

  這兩天他一股火氣被挑起來又沒處發洩,晚上一進啟泰宮的門,就面無表情的直接往寢殿裡去。貴妃身邊近侍嬤嬤們相對而視,都鬆了一口氣:過了這麼多天心驚膽戰的日子,皇帝的恩寵終於是遲遲的落實了。

  這恩寵,才是後宮乃至朝堂上無數鬥爭勝利的砝碼。

  乾萬帝進了寢殿內室冰綃鮫紗織成的門簾,榻上茜紗裡隱約一個人影,身姿極其的綽約。乾萬帝懶得多囉嗦,一掀床幃,頓時愣住了。

  床上有一個男孩子,以一種最卑微最無助的姿態拜服在他腳下。那孩子不過十來歲大小,骨骼纖弱彷彿女子,眉眼極其的秀麗,肌膚潤澤細膩,完全不像是他那個年齡的正常少年。

  乾萬帝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接著幾乎就登時暴怒,霍然返身厲聲道:「誰出的荒唐主意!來人!」

  內侍戰戰兢兢的跑過來,跪在床幃之外:「陛、陛下……」

  乾萬帝剛要破口大駡,突然覺得自己衣角被輕輕的扯了扯。他回頭一看,那個男孩子幾乎全身都害怕得在發抖,甚至在皇帝這麼憤怒的情況下,都能一眼看見他手指發抖的頻率。

  外間內侍也一樣害怕,害怕得牙齒都在打顫:「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皇帝又是怎麼著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乾萬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生氣。不過是後宮女子爭寵的一點小手段罷了,一時之慾就毀掉了人家清白人家孩子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沒做過。

  但是就在剛才他看見這孩子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不能容忍,好像心裡有什麼東西被人染指、甚至玷污了。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把上官明德糟蹋了給他看。

  他自己知道那其實是很無稽的錯覺。毀掉了明德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但是那一刹那間的感覺就是,他放在心裡藏起來的一個什麼寶貴的東西,被人強行的染指了,還是打著向他獻媚、向他討好的旗號。

  乾萬帝在原地僵立了一會兒,伸手去拉起那個男孩子,出乎意料的看見那孩子哭了,流的一臉都是眼淚。

  皇帝張了張口,低聲問:「……你幾歲了?」

  男孩害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回、回陛下,十四……」

  「誰家的孩子?」

  畢竟還小,又害怕,說話一點也不利索,乾萬帝聽了半天才聽清楚,這孩子是州府獻給控鶴府的,被貴妃宮裡的姑姑買了來,至於父母,大概在家裡哭天搶地呢吧。

  那孩子說著說著就開始哭,他知道不能哭,但是忍不住,怕得臉色蒼白,好像自己馬上就要沒命了一樣。乾萬帝莫名的想起了兩年前那個深夜,明德他是不是也曾經這麼害怕、這麼恐懼過?

  ……大概吧。

  印象其實已經不清楚了,自己當時應該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喜悅和亢奮中。只恍惚記得那孩子當時也在微微的發抖,至於最痛苦的時候他有沒有流淚……實在是記不清楚了。

  乾萬帝想讓那孩子停止哭泣,他伸手去試圖擦掉那孩子的眼淚,但是男孩好像害怕得更厲害了。不僅僅是他的手,他全身都在顫抖著,牙齒裡好像都發出打戰的聲音。

  乾萬帝頹然垂下手,他開了口,聲音木然:「……來人,給這孩子黃金百兩,送他回家去。」

  近侍低聲答了一個是字,接著彎腰屈膝的走進來,把那個男孩子扶起來,小心翼翼的走了。

  乾萬帝又坐了一會兒,才緩緩站起身,走到床幃外邊。貴妃深深的跪倒在地,一個字都不敢說,甚至不敢抬頭看皇帝的臉色,就這麼僵直著跪在那裡。

  乾萬帝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就到冷宮替我贖罪去吧。」

  貴妃猛地撲過來想哭訴什麼,但是乾萬帝猛地推開她,大步走了出去。身後的隨從急匆匆趕來,心腹太監張闊緊緊的跟在後邊,低聲問:「皇上,召明德公子覲見麼?」

  乾萬帝猛然頓住了腳步。身後的人全都等在那裡,一聲不敢吭,大氣也不敢喘出來。

  其實已經是深夜了,月光灑在庭院中,彷彿積下了一潭幽清的水。風聲細微的掠過樹梢,樹葉在無邊的夜色裡沙沙作響,彷彿情人間呢喃的私語。

  乾萬帝深深的吸了口氣:「……叫他來。朕想……想看看他。」

  上官明德是在床上接到的密旨,皇帝說,想看看他。

  傳旨的容十八很不贊成的坐在床邊上,說:「明德,我覺得吧,後宮裡多一個嬪妃並不比暗衛裡多一個隊長來得有價值。我都把話說到這地步了,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上官明德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說:「那好吧,屬下不去。」

  容十八於是滿意的起身,從視窗出了上官家偏院的門。結果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門口探出頭,弱弱的說:「……對了明德,你這樣,好像叫抗旨呀。」

  明德拉了拉被子,懶洋洋的說:「是容大人你教屬下抗旨的。」

  容十八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別別別!明德!明德小祖宗!你還是去吧!你上司我不敢教唆抗旨!老子我就一個腦袋啊!」

  明德於是被生拉硬扯著拖了起來,幾下子裹上棉袍,出門被冷風一激,整個人都打了個寒戰,立刻就清醒了。容十八跳著腳搓手說:「好冷!好冷!明德,你房裡怎麼連個暖爐都不生?」

  明德道:「節省罷了。」

  「……」容十八說:「我不記得我拖欠過你薪俸。」

  「我不大花錢的。」明德說,「再說大太太有話,撫養子女要長帶三分饑和寒,所以我經常又有點饑又有點寒。」

  容十八回過頭去看他,少年清瘦的側臉在月光陰影下,沉默得彷彿岩石。

  容十八回過頭去趕路,突而聽明德問:「容大人。」

  「什麼?」

  「你快要轉明瞭?」

  「是啊。」

  「那你想幹什麼?」

  容十八想了想:「大概是當緹騎吧,指揮使之類的,……當然也有可能外放,我是比較想外放的啦,當個鎮南將軍之類的,雖然是雲南邊疆,但是天高皇帝遠,作威作福得多自在。」

  明德點點頭:「哦。」

  「你呢?打算幹什麼?」

  明德笑了笑:「我想去守皇陵。」

  容十八幾乎沒一跤跌到樹底下去。守皇陵?呆在皇陵裡,青燈古佛,食素念齋,一輩子不見天日?

  「你你你,你沒問題吧?你發燒了說胡話呢還是我失眠欠覺幻聽啦?」

  明德盯著容十八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慢慢苦笑起來,嘆了口氣說:「……我開玩笑的呢。」

  他們腳程極快,一會兒工夫已經從外郭城進入了宮城裡邊。正泰宮巍峨的大門已經隱約可見,在夜色中,猙獰的獸角反射出了慘白的月光。

  容十八站在宮牆下,說:「我就把你送到這裡了,你自己跟陛下應付去吧。」

  一般人這時候也不會這麼說話,明德知道他個性就是如此,於是點點頭,道:「容大人走好。」

  容十八往後走了幾步,再回頭一看時,明德已經推門進去了。

  他走路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這個人總是輕手輕腳的,好像無時不刻小心謹慎的忌憚著什麼。其實按他的地位和蒙寵程度來看,怎麼樣囂張跋扈都不會有人說什麼;但是他總是那個樣子,好像從來沒有舒展坦然的時候。

  厚重的宮門在眼前一扇一扇的打開,上官明德走進長長的青石正道,前邊就是夜色中沉默而威嚴的正泰殿了。

  他的腳步微微的頓了頓,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

  皇后是怎麼跟貴妃說的?貴妃怎麼樣了?是否已經得手?效果如何?這些他一概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既然那個男人說想「看看他」,那個意思就是貴妃準備的漂亮男孩子沒派上用場,不然今天晚上那個男人會三更半夜的召見他?那人哪次不折騰一晚上就能甘休呢。

  這種爭寵下流不上檯面的事,得手了就得手了,不得手,那可真能算得上是難堪到了家。堂堂一個貴妃,把下三流的齷齪事兒拿來教引皇帝,任何一個有點自尊的帝王都會火冒三丈吧。

  明德深深的吸了口氣,唇邊有點一閃即逝的冰涼的笑意。

  真愚蠢,這後宮裡的任何人都是。稍微一誘導就立刻上鉤,貪婪得一點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慾望。

  他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剛要走上前去,突而耳邊好像有什麼細微的風聲一閃而逝。

  上官明德整個人猛地就繃緊了——幾乎是在千萬分之一秒之間,正泰殿上方的夜空中掠去一個黑影,快得幾乎看不清。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上官明德彷彿脫了弦的箭一樣竄了起來,刹那之間一躍而上,淩厲的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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