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相思一場
鳳凰印這件事,雖然各種流言蠻語在刻意的壓制下很快的平息了,但是仍然不受控制的偷偷傳到了民間。
不過幾天聖旨下來,封上官明德為督軍,前往北疆大營輔助北平將軍林冰作戰。這在外人看上去其實是大大的擢升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去了那個瘟疫橫行的戰場未必還能回的來,再說京官外放,根本就不是一種寵信的表示。
以上官明德的聖寵來說,一路從兵部參贊做到侍郎再做到尚書都不是什麼難事。他在青樓裡被當場抓在床上,結果聖旨下來,不但沒有貶職反而還提拔了。這個陰陽怪氣、脾氣古怪的年輕官員特別得到皇上的恩寵,這個整個朝堂上下都知道。
但是如果去了北疆,那一切就不一樣了。上官大人那個沒病都要咳兩聲、有病更是驚天動地的病秧子,一旦去了戰場,有幾分的可能性完整的回來?
人人都在觀望著,連夏丞相都忍不住托人帶了話:「上官公子若是為難,就且將一切交給老夫,皇上那邊,老夫自然會代為勸說……」
帶話的小廝半晌等不到面前那個小公子的回音,聯想起上官公子一向脾氣很壞的傳言,不由的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公子若是擔心,我家老爺說了,賈真人的話不以為信,皇上也未必真的捨得公子出京……」
話音未落就被明德淡淡的打斷了:「北疆人民瘟疫橫行,國家山河被異族入侵,抗擊西宛大軍乃是我朝子民的責任,敢情夏丞相是忘了這一點嗎?」
不僅是小廝,連身邊的上官侍郎和張氏都忍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放肆!怎麼能如此回答夏丞相!」
可惜上官明德今天的心情顯然很不好,冷笑了兩聲,袖著手抬高了聲音:「下官身為賈真人預言的破軍之將,當然應該身先士卒、殞身殉國!怎麼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放任國家山河於不顧!夏丞相如此執迷不悟,怎麼能對得起三代帝王的倍加恩寵?真讓祖宗寒心、讓天下人不齒!」
可憐的小廝幾乎已經站不住了:「上官公子,您……您……」
明德看他要撲過來,抬腳就是一踹:「滾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就說是我說的,叫他看好點自己家女兒!別的沒他的事!」
那小廝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衝出上官府邸跑回了夏家,戰戰兢兢的向夏徵彙報了上官公子的「旨意」。如果是別人,可能夏丞相會驚怒拍案,但是如果物件是上官明德,夏徵也只能在愣了半晌之後喃喃的道:「……今天這小哥兒脾氣好大。」
小廝氣狠狠的問:「大人,要發帖子去上官家教教他們如何教養兒子嗎?」
夏徵猛地摔了手裡的茶杯,砰的一聲脆響:「——胡說八道!你看丁恍被上官明德氣得哆哆嗦嗦,他敢頂過一句嘴沒有?本官的……的涵養,還能差過了丁恍那老傢伙?!」
上官明德的脾氣是真的不好。尤其是這兩天,幾乎達到了一個暴戾的程度。
臨行前張氏又派人來教訓他,她身邊的小廝侍女都是高人一等的,昂著頭進了明德的小偏院,結果小廝還沒有開口,便聽明德厲聲道:「滾!」
小廝哪裡見過這軟弱可欺的庶子還有這樣的時候,立刻一股惡氣爆發出來,指著明德的鼻子嚷道:「哥兒,你反了不成——」
話音未盡就只覺得眼前一黑,接著被明德重重一腳踹出了老遠。那個侍女已經嚇傻了,坐在原地就要尖聲大哭起來,卻見上官明德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立刻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叫夫人!叫夫人來!反了!反了!」
張氏急匆匆的帶著丫鬟趕過去的時候,明德正收拾好了東西。雖然聖旨上說的是讓明德擇日啟程,然而實際上,他是專門讓北平將軍林冰派了兩個心腹手下來專程迎接的,連車馬轎子都準備得精心妥當,竭力做到在千里奔襲中不讓明德受一點的委屈。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貼身帶的東西準備一下就可以了。
張氏進門就指使小廝們說:「給我拆了這院子!我倒要看看,這個新出爐的欽差禦史是想打殺父母了不成!」
小廝們一擁而上,哪裡還用命令,直接便動起手來。張氏早就因為自己生的大兒子沒有中榜而鬱悶不已,見了明德,哪裡還控制得住,連連冷笑起來:「好一個欽差大臣!別以為皇上有多喜歡你,喜歡你能派你去那有去無回的地方?一個小妾生的野種,你以為你……」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張氏的身體甚至因為這巨大的衝力而被打翻在了地上。
這個養尊處優、頤指氣使了大半輩子的貴婦人沒有想到自己會挨耳光,在地上頓了頓,立刻暴跳起來,拍著大腿哭嚎:「來人啊!還不快去請老爺!他生的什麼野種喲……」
明德蹲下身,直視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張氏,淡淡的道:「我的母親,雖然曾經不堪,但是畢竟是國母;我的父親,雖然被滅了九族,但是至少留下了這個血脈傳承。」
他輕輕的笑起來:「我一直很想因為父母的原因而抽李驥一耳光,沒想到今天這個夢想在你身上實現了。」
張氏想怒駡,想跳起來,但是明德抬起手,袖中刀光一閃,赫然一把小匕首斜斜的滑出來。
「太太,你注意一點……上官寒雖然嫁進了東陽王府,但是東陽王晉源勾結西宛國軍隊意圖謀反,這件事皇上今天不辦、明天不辦,遲早都是要辦的。到時候……」明德站起身,低語之間,一點厲色掛在精緻眉角,笑意盈盈的,「……到時候,給你女兒準備一口上好棺材去罷……」
張氏簡直氣得要充血,她恨不能用指甲去抓明德的臉,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外邊傳來了大門轟然打開的雜亂聲音。一隊禁衛軍跑進來分立兩排站好,張闊帶著一眾侍衛昂首挺胸的走進來,大喝道:「兵部參贊上官明德接旨——」
明德頓了頓,站起身來,步伐甚至是很優雅的走了過去。
全族的人都深深跪在地上,張闊站在大門前,森嚴環立的侍衛軍中,明德作勢要跪下:「哎呀張公公,怎麼好意思讓您老親自……」
張闊頭皮一陣發麻。這小哥兒這幾天脾氣異常的壞,連深宮中的皇上都有所耳聞,看來他是找不到發洩物件,於是要找自己的麻煩了。
「明德公子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奴才實在是受不起公子這一跪,公子還是自便、自便吧!」
明德於是就很自然而然的跪了下去:「公公好大的膽子……」
張闊膝蓋一軟,此時此刻深切的體會到了夏丞相和丁大人共同的心情。
明德婉轉的微笑起來:「見聖旨如同見皇上本人,如何能不跪呢?公公這個權力未免太大了點,不知道公公在替皇上傳旨的時候,是不是經常予以官員不跪之權呢?」
張闊無聲無息的跪倒在明德面前:「奴才知錯!」
明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笑意盈盈的猛地厲聲大喝:「知錯了還不趕快宣旨!」
張闊一個激靈,肅然起立,高聲道:「兵部參贊上官明德接旨——自聽聞卿將出使以來,朕憂心不已。北疆天寒,特賜厚衣二十件,火狐裘一襲,欽此——!」
火狐裘,其實深宮裡也就找得出那麼一件而已。
以前乾萬帝當太子的時候穿過,但是畢竟顏色豔麗,乾萬帝並不是非常喜歡。這個東西最是輕薄嬌軟,一個經歷過戰場、對生活沒有什麼特別苛刻的要求的帝王,其實並不是很需要它的。
穿它最多的人是明德。他重傷的時候,病弱的時候,乾萬帝都特別喜歡用火狐裘圍著他,把他摟在懷裡,看那火紅的長長的軟毛裡露出來一個尖尖的小下巴。這個隱秘的樂趣伴隨著高貴的帝王過了整整一個冬天,之後再也沒有說出來見到天日的機會,就隨著那個曾經小心翼翼放在掌心裡寶貝的人一起遠去了。
張闊以為明德會拒絕的,但是明德沒有。眼前這個眉眼穠豔到可怕的少年只愣了愣,然後淡淡的一低頭:「臣接旨。」
張闊倒是呆住了,半晌才微微有點尷尬的低聲笑道:「公子何必和皇上制氣呢,歸根結底,真要召您回京,那也只是一句話的事……何必呢?他畢竟是皇上,九五之尊,哪能硬著挑釁……」
說著猛地住了嘴,看看明德的臉色,訕笑著又道:「您要是真想出去轉轉,撒個嬌,不就什麼都完了……依奴才之見,公子何必去那吃人的北疆?公子的身子骨也不見得就很好呀……」
「張公公,」明德輕輕的問,「上次那三十廷杖,您覺得少了是不是?」
張闊猛地閉了嘴,只看見明德輕輕咳了兩聲,抬眼看看後邊內侍手裡高高奉上的火狐裘。
那一刹那這小哥兒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張闊就是有一種感覺,他甚至能肯定,只要自己一轉身,明德就會立刻把這件火狐裘給燒掉。
出京的那一天是春濃將盡的天氣。除了城門,就是北平將軍林冰送來的兩個親信副將和護送人馬,恭恭敬敬的等在漫天的塵沙之中。
明德回過頭,送行的張闊低聲道:「公子往城牆上看。」
明德闔上眼。
城牆之上,一個明黃色的身影高高站立著,孤拔而寂寞。他能感受到那視線凝結在自己臉上的熱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
……具體是什麼時候感覺到,「那個男人愛我」的呢?
就像一隻記仇的小獸一般,感覺到對方的柔軟,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有被傷害的危險,於是立刻放縱起來用尖利的小爪子去抓對方的臉。
因為知道自己是會被豁免的,所以報復和傷害都覺得特別有效果,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和報復之後,慢慢的確立起一個信心:嗯,他的確是愛我的。
這個信心來得很不容易,也很珍貴。但是明德這個人是沒事也要憂患三分的,他不僅僅要確信「他愛我」,還要確信「他一直愛我」。就算確定了這個「一直」,他也要小心翼翼的保護好自己,然後再向對方伸出試探性和解的小爪子。
明德搖搖頭。可能是那個男人給予的曾經的溫暖太深刻了,城外的風刮過,竟然有點對於未來的茫然和寒冷慢慢的入侵骨髓。
張闊低聲道:「……公子現在反悔,還是來得及的……」
啪的一聲明德手起鞭落,一馬鞭把張闊抽得摔倒在地。
「來人,」他淡淡地說,「啟程。」
前來迎接的士兵沉默的走上前來解開馬繩,大隊在風沙中慢慢的轉過頭,漸漸的消失在了漫天的煙塵之中。
「……連看我一眼都沒有啊……」城牆上,乾萬帝微微的苦笑著,「膽子真大……」
他覺得心臟很疼痛,就彷彿一個總是滿滿的充盈著什麼柔軟內質的部位,一下子空了,再也填補不上了。
那個人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離開自己的呢?雀躍?興奮?甚至是甜蜜?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低下頭,用手緊緊的按住自己的心臟部位。那裡細密的疼痛彷彿繩索,把他整個人都捆了起來,不得超脫。
他想起曾經的鮮血和傷口,曾經聲嘶力竭的恨和叫駡。在那些回憶面前,他就像一個再懦弱不過的普通男人一樣,連衝下去跪在那個少年腳下親吻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如此思念不忘,也算是惦念一場吧……
乾萬帝苦笑著,慢慢的轉身,走下了長安城沉默屹立的高大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