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斷章一 深宮之夢
即位的當天,侍女偷偷的笑著,躲在身後看我,羡慕的稱我為最幸運的公主。
是的,我的確很幸運。
我只是個王妃生下的小公主而已,頭上有即位的王兄,有身為長公主的姐姐。長公主很漂亮,也很強硬,她好像幹什麼都比我強,很小的時候父王就歡喜的抱著她,宣佈要給她挑選西宛國最好最英俊的少年來當駙馬。
而我,一向都是乖巧而安靜的,沉默的呆著,聽從王兄的命令嫁給哪一小國的貴族或和親,就是我以後所有的命運了。
我總是沉默的呆在宮殿繡滿精緻花紋的窗簾下,偷偷的看著外邊。運氣好的話,可以看見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袍,在很多人畢恭畢敬的簇擁下急匆匆的往大殿那邊走去。那個時候要是能遠遠的看他一眼,整整一天都能讓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那個人,是王兄氣恨不已卻也懼怕不已的卓國師。
卓玉。
很多宮人隱晦的告訴我,是他操縱了朝政,是他控制了兵權,是他挾天子而令諸侯,他是個十足十的壞人。然而也有人不這麼認為。我的姐姐,西宛國尊貴的長公主驕傲的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冷笑著問:「你躲在這裡偷偷的看他一千次一萬次又有什麼用?喜歡一個人就要去爭取!就要讓他知道!」
我只是沉默而懦弱的低下頭。我沒有姐姐長的好看,也沒有她勇敢。她有著天下最漂亮的蜜色的皮膚,她的眼睛明亮而嘴唇鮮紅,就像新鮮的草莓的顏色一樣。
也許只有她那樣的人,才能勇敢而毫無保留的顯露出她對於卓國師的愛吧。
一切都在那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裡發生了轉機。我的房門被猛地撞開,當時我正坐在大大的躺椅裡看書,巨大的撞擊聲讓我差點跳了起來。闖進來的是兩個年輕的紅衣少女,我認出來那是卓玉十三鐵衛中的兩個,她們平時都是低下頭去看人的,現在卻低低的俯在地上,喝道:「請小公主前去正殿!」
侍女們嚇得哭了起來,我很茫然:「去正殿……可是……為什麼呢?……」
「國王殿下已經在天朝遇刺身亡了,長公主殿下也遇刺了,」她們的聲音不容置疑,「——現在西宛國的嫡傳血脈只剩下您一個了!請您快去即位吧!」
王兄和長公主都……死了?
王兄怎麼會去天朝?姐姐不是和卓玉一起去覲見那個天朝皇帝了嗎?她臨走前不是還來到這裡狠狠的嘲笑了我一番嗎?
我至今記得她那時說的話,她哈哈的笑著,指著我說:「像你這樣的小白兔出生在我們王室,真是血統上出現了問題呢!你連說一句話都要臉紅!」
其實我並不是說一句話都會臉紅的,只是那天卓玉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身,史無前例的對我說了一句話:「公主在這裡做什麼?」
我的臉頓時紅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幸虧他沒有糾結於這個問題,只是淡淡的點頭,命人:「夜深露重,送公主回宮。」
就這樣一句話,讓長公主整整記了好幾年。卓玉很少主動跟她說話,他甚至很少對女人說什麼。
我的王兄,我的姐姐,他們怎麼會突然死了?他們永遠的留在了天朝嗎?
那卓玉呢?卓玉她……他還活著嗎?
我猛地跳起來,跑出了門。我記不得自己有沒有穿鞋,當我跑到正殿的時候,只看見卓玉倚在寬大而華貴的榻上,一襲黑衣鬆鬆的裹住他的身體,他的臉色蒼白,正抬手捂著嘴唇,一口一口的吐出黑血。
「路九辰……」他好像在對別人吩咐著什麼,突而抬眼看見我,立刻住了口。
我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大殿裡都擠滿了重臣和將軍,十三鐵衛圍在卓玉身邊,人人都屏聲靜氣,人人都面色嚴肅,人人都詫異的看著我,好像我冒冒失失的打斷了什麼重要的會議一樣。
我踉踉蹌蹌的想逃走,突而卓玉說:「來人。」
「是。」
「扶公主上座。」
一個鐵衛中級別很高的首領走來,畢恭畢敬的把我「扶」到了大殿最高的、只有王兄才能坐的位置上。我茫然的看著底下的大臣,他們也一樣茫然的看著我。卓玉勉強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輕輕的問:「國王和長公主遇刺了,你知道麼?」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的看著他。
我點點頭。
「你願意成為新王嗎?」
我想說,我願意,不管為你做什麼我都是願意的。但是我太激動了,也許姐姐說的對,我根本不應該出生在這個王室裡,也不應該成為這個國家的公主。
卓玉許久的看著我,大概過了一個世紀,他終於不耐煩等下去了。
他轉過身,指指自己的鐵衛:「你們五個,伺候好她。」他吩咐完了那五個少女,又轉向其餘八個年輕人:「你們負責保護她,一直到登基大典。」
我本來是要嫁到一個很遠的鄰國去給一個年過半百的國王當繼後的,但是有一天,突然我被推到了舞臺的正中,面對著同樣不知所措的觀眾,扮演一個國家的君主。
多麼滑稽的戲劇,所有的一切都是提線木偶,真正的觀眾只有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的卓國師。只要有他看著,這一切我都甘之如飴。
那一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紛亂的時光。大家都忙碌著,重臣不斷的進出,軍隊不斷的派遣,侍衛如臨大敵。只有我一個人沒什麼事做,只要按時出現在登基大典上戴上王冠就可以了。
直到有一天,這井然有序的一切都被一個消息打破。
他們告訴我,路九辰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卓玉正和我坐在御花園裡討論登基大典的事。其實那不叫討論,只是他吩咐,我照著做而已。
卓玉刹那間的表情,有點震驚的意味,但是很快又恢復了一點淡淡的平靜和微微的厭惡:「他回來幹什麼?」
鐵衛搖搖頭:「不知道,守城的人說,他只說:開門。」
卓玉臉上的表情一點沒變。只要是面對路九辰或提起他的名字的時候,他臉上都是那個表情,淡淡的,有點厭惡,有點挪揄。
在這之前他一直把路九辰關在西宛國深宮的一個秘密地方,關了多長時間沒人知道,據說從他舉兵叛亂攻入皇宮、操縱朝政的那一天開始起,他就一直軟禁了路九辰。路九辰對他來說就是個赤裸裸的威脅,那個名震天下的路總管是唯一一個讓卓國師忌憚的人,這一點整個王宮都知道。
據說他帶著長公主、率領使團出使天朝的那一天,路九辰逃出去了,逃到哪裡沒有人知道。其實那不叫逃,以路總管的武功來說,沒有什麼監牢是可以困住他的,他只是一直呆在那裡不想走而已。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走了,然後他就不見了。
但是為什麼他回來了?
卓玉想了很久很久,之後他說:「……給他開門。」
又一個鐵衛飛奔而來,跪俯在地上:「大人,不用了……路總管已經進來了。」
卓玉刹那間的表情很奇怪:「……那派人跟著他,看他往哪裡去。」
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先前領命而去的鐵衛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戰戰兢兢的:「大人……路總管他……他又回到了您關押他的沐帿殿,坐下就不動了……」
我很久以後都能記起來卓玉當時的表情,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卓玉臉上出現過那樣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一樣,好像路九辰不是個腦子正常的人。
……路總管的腦子,大概的確不大正常吧……
誰都知道卓玉是打算把他關到老死的,一日簡單三餐,一方小小天地……任誰逃出去了,都不會想再回來吧……
卓玉慢慢的垂下了眼睫,慢慢的飲盡了杯中的殘酒,突而起身大步離去了。
他走得這樣急,連再見都沒有和我說一聲。
關於路總管,其實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面。
他是個「袖手刀」中人,父王曾經語帶敬畏的說起他。路九辰這個男人,任是天塌下來都不會改變一下神色,真正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
他很威嚴,總是沉默,不到真正應該出手的時候,就像一把沒有鋒刃的刀。他樸素而平淡,即使是聲震寰宇,那也是一種慢慢的積累在人心裡的威壓和影響。
卓玉比他進宮晚。那一年卓玉領兵進宮、威脅王兄交出大印的時候,有的朝臣其實是向著王室這一邊的。他對於異己者從來都是先拉攏,實在不行了再除掉,但是對於當時最有勢力的路總管,他連拉攏的行為都沒有,直接一道強令逼迫他關在了深宮裡。
那其實是很奇怪的。不論是拉攏了路九辰還是殺掉路九辰,卓玉今天都不會這麼如鯁在喉。但是卓玉既沒有把握和勇氣去拉攏他,也沒有那個決心去殺掉他。他把路九辰關著,好像在強迫自己漸漸的忘掉這個人的存在一樣。
曾經有人偷偷的語帶輕蔑的說:卓玉算什麼天下第一高手?路九辰武功比他高多了。
據說他們一共交手過三次。第一次卓玉微弱獲勝,第二次打平,第三次卓玉大敗。
據說卓玉不敢再比下去了,直接一道關押令,冠冕堂皇,不動聲色。
登基那天大宴,美酒和歌姬就像流水一般鋪滿了王宮的地面。卓玉喝醉了,他踉踉蹌蹌的站起身,說:「殿下,臣惶恐……臣先行告退了……」
鐵衛中一對少年男女立刻上前去扶住他。他們都是很英俊和很漂亮的人,就算不是頂尖高手的實力,放到人群中也是很扎眼的,就像能發光一樣。他們都對卓玉忠心耿耿,他們是卓玉心腹中的心腹,最珍貴最心愛的手下。
也許是狂熱的氣氛或酒精給了我勇氣,我站起身,高傲的命令:「你們都退下吧,本宮親自送國師回去休息。」
那一對少年男女看我一眼,並不言語。我惱火了,尖銳的問:「怎麼,聽不見我這個新王說的話嗎?」
他們頓了頓,欠了欠身,退下了。我過去想扶起卓玉,但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到一個男人,實在不知道怎麼下手。我想了想,模仿著剛才那個紅衣少女的動作用力想扶起他,結果竟然一扶就扶起來了,幾乎沒什麼過分的重量。
卓玉低著頭,不堪酒力的樣子,只有我能看見他低著頭,純黑的頭髮搭在眼前,眼睛明亮的看著我。
「去寢宮。」
我突而意識到他並沒有醉,只是不想再喝了而已。
剛才那兩個鐵衛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退下的真正原因其實並不是因為我的命令,而是卓玉的……默許。
他的默許,其實比我的命令要慣用的多吧。
我笑了起來,酒意反而讓我的笑意更加明媚:「國師,你怕過什麼人嗎?」
我們走到遠離笙簫的官道上,卓玉哦了一聲,笑了笑:「公主怎麼想起來這個問題?」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個問題,我強撐著一個少女所有的不甘心:「我就是想知道!」
卓玉看了看我,轉過頭。我們走了很長時間,就快要到達夜色中寂靜的宮殿的時候,他突而淡淡的道:「……有的。」
「……順著這個方嚮往下走,你會看到終年靜寂的沐帿宮……沐帿宮裡的那個男人,我曾經很懼怕他……」
那個時候我以為他回答我是因為我的堅持,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他喜歡看我沒有底氣、卻只能強撐著裝出一副很厲害的樣子。
這個樣子,就像是這麼多年以來的,他自己。
我們走上宮殿的九重玉階,我忍不住問:「可是國師,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殺掉路……殺掉他?」
卓玉搖搖頭:「殺不了的。」
「那你為什麼不拉攏他?」
「拉攏不了的……」
卓玉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很特別的意味。我把他放在榻上,黑衣從他的身體上覆蓋下去,月光下我們都彷彿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躺在榻上,非常疲憊的皺了皺眉,好像就要睡過去一般。
我忍不住小聲的問:「……是不是你一直想拉攏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
卓玉翻了個身,笑了起來:「公主,你怎麼對這些事這麼感興趣?如果你想打聽我對於路九辰的態度,那麼我告訴你,他是個英雄。如果你想以此推斷我對於保王黨的態度,那麼我告訴你,路九辰是英雄並不代表保王党裡的所有人都是英雄。好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我的臉一定又紅了,但是這並不是因為害羞的原因。我只是想多呆一段時間而已,我不知道這時候走出去適合不適合,我只是想和這個男人交談。過於窘迫的情緒導致我口不擇言,一個瘋狂的念頭突而閃現了出來,我冒冒失失的問:「路九辰就這麼重要?沒有他就無法完成你的大業嗎?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拉攏他嗎?」
卓玉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不管他要什麼都可以,哪怕你自己的身體也可以?」
卓玉愣了愣,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僅僅是這個?那當然可以了!」
很久以來我從來都沒有看過卓玉碰過任何一個美麗的男女,他總是生活得很靜寂,沒有人靠近,也不會主動去靠近別人。他不愛財,不愛美色,沒有娛樂。如果不是他操縱了王權,也許他會是個聖人也說不定。
我被這一切的對比驚呆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動作。卓玉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問:「公主,你還要再呆下去嗎?」
我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他盯著我,平淡的陳述:「——我以前已經成過親了。」
我慌慌張張的跳起來,跑出了大殿。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跑,只知道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鑼鼓喧囂的聲音從遠處遙遙的傳來,就像一個遙遠的夢境一般。所有人都沉浸在愉快之中,沒有人能看到我,他們的新王,躲在一個花叢的陰影裡,睜大眼睛,眼眶乾乾的,連一點眼淚也沒有。
半個月後,西宛國緊急調軍,集結三十萬,向天朝邊境沉沉壓去。
隨著那個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戰爭終於打響了第一聲號角。
西宛國國師卓玉親自領兵掛帥,所到之處大軍揮斥,一夜之間,戰線吞進三百里,幾座城池相繼失陷,天朝邊境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