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天,北條剛史再度來到舞香,這次他單獨前來,並未有友人或同事同行。
「舞影小姐怎麼會進這行的?」跳完舞後,北條剛史和她聊了起來。
她替他斟了一杯酒,微笑地說:「我非常崇拜舞香老師,因為跟她學舞,後來也就在這裡工作了。」
「噢,」他飲了一口酒,又問:「我看你也沒幾歲,怎麼對日本舞有興趣呢?」
她掩嘴而笑,「北條先生真會哄女孩子,我已經二十五歲了。」說起二十五歲,她就忍不住心頭一跳。
女人一過了二十五歲,總覺得離「年華老去」不遠了。
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二十五歲的女人呢?要是他喜歡的是像美代她們那樣年輕的小妹妹,那她釣金龜的希望不是要破滅了?
「二十五歲的女性正是開始要散發出成熟美的年紀,不是嗎?」
聽見他這麼說,奈奈不覺鬆了一口氣。「是嗎?」她乾笑著。
「舞影小姐結婚了嗎?」北條剛史試探地詢問。
她搖搖頭,「還沒……」
「那一定有男朋友了吧?」他又問。
她又一次地搖頭,唇邊是一記越來越得意的微笑,她知道他在試探她,而原因就是他對她有意思。
「沒有?」他一臉訝異,「像舞影小姐這麼迷人的女性居然沒有男朋友?」
雖然臉上塗著蒼白如紙的粉,奈奈的臉頰依舊可見紅暈。
「我沒有時間交男朋友。」
「為什麼?」他微愣。
「因為我還有個父親需要照顧,如果我交了男朋友或是結婚,那我父親就沒人照顧了。」雖然這番話有刻意讓他對她印象更好的企圖,但卻也是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她需要找一個能讓她無憂無慮,而且還能照顧她父親的男人,如果對方要的只有她,而不願接受她父親的話,那再有錢、再英俊也是枉然。
北條剛史頓了頓後,以一種激賞的眼神注視著她,「舞影小姐真讓人敬佩,比起你,常跟父親唱反調的我就顯得太不懂事了。」
奈奈看得出他是打心裡佩服她、欣賞她,不覺有點竊喜。
「其實也沒什麼,我母親已經過世,現在能陪伴父親的只剩我了……」說到母親,她不禁又落下淚來。
北條剛史溫柔地以手帕拭去她頰上的淚,「你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女孩。」
這次她不是故意在他面前扮可憐,只是一提起母親,她就忍不住淚水氾濫。
「舞影小姐,」他凝臉著她,輕聲地問:「我們下次可以在外面見面嗎?我是說……一起吃個飯或是聽場演奏會之類的。」
她微怔,訥訥地望著他。
他是在邀請她吧?這樣……算不算是約會呢?
「為什麼?」男人就像「魚」,釣魚的時候千萬不要急著拉線,要慢慢來、慢慢拉,直到他深深地咬住魚鉤,怎麼都甩不掉。
他一笑,「我想跟舞影小姐做個朋友,你說好嗎?」
「唔……」她沉吟著。
「你不願意嗎?」他有點憂急地問道。
她嫣然一笑,「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
「覺得怎樣?」
「北條先生不會瞧不起我這種以跳舞為生的女性嗎?」她問。
「一點也不。」北條剛史咧嘴一笑,「我倒覺得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孩。」
「噢?」她知道自己的欲拒還迎讓他惴惴不安,但這是必要的過程。
當一個男人有意追求你時,千萬不要一副迫不及待答應的樣子,你不能傲慢,但該有的矜持卻不能少。
「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她輕拍胸口,臉上掩不住笑意。
他凝視著她,「你答應嗎?」他兩隻眼睛充滿期待地望著她。
她欲語還羞地輕輕點了頭。
雖說她不是這樣嬌嬌弱弱的女人,但她知道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因為這樣的女人讓他們有種自己是英雄的感覺。
☆ ☆ ☆
將北條剛史送到門口,又話別了兩句,他才駕著他的白色BMW轎車離去。
奈奈目送著他的座車離開,臉上是一種慶幸的神情。待車子已經完全看不見,她僵直的背脊放鬆下來然後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
「哼……」突然,在她身後傳來低聲哼笑。
她警覺地轉過身去,只見身後已經站著—個高大的男性身影。
「是你……」待觀清來人,她心頭一震。
又是他?那個臭流氓又來幹什麼?難道他還不死心,或者……他已經識破她所說的謊話?
「那個人是北條的兒子吧?」他似笑非笑地問。
他認出北條剛史的身份,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北條剛史是北條和夫的兒子?他……到底想做什麼?
她聽說有些黑道會做那種敲詐名人的勾當,莫非他正想那麼做?要是他知道她正要和北條剛史開始交往,他會不會趁機敲她一筆?
不,沒關係,她行得正坐得正,才沒有什麼把柄讓他敲詐呢!
可是……假如他在北條剛史面前胡說什麼,而北條剛史真的相信了呢?那……她的釣金龜計劃不是全泡湯了?
不成!好不容易碰上北條剛史這種條件好的豪門貴公子,她絕不能讓任何愚蠢的人、愚蠢的理由壞了她的大事。
「你究竟想怎樣?」可惡!這個男人為什麼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不准你壞我的事!」她朝他大聲咆哮。
他微怔,旋即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噢,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她討厭他總是一副自以為對她相當瞭解的模樣。
這可惡的臭流氓,要是他真敢壞了她的好事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白川龍介欺近她,而她本能地退後了幾步。
他一笑,倏地將她的手臂一拖,「你想釣北條剛史這隻大金龜?」他挨近她,近得她可以聞到他嘴裡濃濃的煙味。
「你……」她驚愕地瞪著眼前的他,不敢相信他居然一眼就識破了她。
「這就是你做流氓的直覺?」她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眼睛。
她清澈的眼眸無畏無懼,毫不心虛地迎上了他,那種理直氣壯的神情讓他對她的一切更加好奇,更加想去探索。
「如果你想趁機敲詐我,你是在做夢!」這一回,她反而逼向了他,「告訴你,我不怕你這種人!」
這種人?她究竟把他當成哪種人了?
「我是哪種人?」他不慍不火地向她索討答案。
「你是臭流氓,是那種只會威脅別人而不去努力的社會敗類!」她越罵越上火,言辭也越來越尖銳。
他挑挑眉頭,「我是社會敗類?那你是什麼?」他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並用另一隻手抹去她臉上白色的蜜粉。
當他的手捏住了她,她心上咚地一跳,然後是止不住的心悸。「你……」
「哼!」他將臉挨近,徐徐地在她已經被他抹得亂七八糟的臉上吹著陰鷙的、狂妄的氣息,「你也不過是個拜金的女人,憑什麼說我是社會敗類?」
「放開!」一直以來,她從不覺得自己拜金有什麼不對,但他的一句話、一個鄙夷眼神,卻讓她覺得自己很卑微、很無恥。
她感覺受辱地想掙開他,但他卻將她攫得死緊。
「像你這種一看到對方戴名錶、穿名牌、開名車就挨上去的女人又算什麼?」
當他面對她時,她的氣勢、她的美麗都深深吸引著他,但一想到像她如此高傲的女人居然也是個拜金女時,他心裡就充滿了對她的不屑及厭惡。
這兩種極端的心情讓他相當矛盾、相當痛苦、相當懊惱,也相當遺憾——
「別把男人當笨蛋,當他們滿足你的物慾時,妄想的可是你的身體!」他定定地注視著她,仿似提醒,「要是以金錢權勢來衡量一個男人,到時吃虧上當的一定是你自己!」
「你懂什麼?!」她狠狠地撥開他的手,強忍著幾乎要決堤的淚水,「就算我拜金,但至少我努力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是真的付出了所有心力!不像你……」
她恨恨地瞪視著他,像是被傷得極深的母獸般,「像你這種臭流氓只會靠拳頭、靠惡勢力威脅他人、強迫他人,以得到你們所賴以維生的利益,跟你比起來,我可取多了!」說著,她轉身奔進了店裡。
☆ ☆ ☆
「前輩,」美代見她進來,一臉驚異,「你……你的臉是怎麼了?」
奈奈坐在化妝鏡前,一聲不吭地凝視著鏡裡,妝已經全都花掉的自己。須臾,她抽噎起來……
在眾人面前情緒失控,這還是第一次。
「前輩?」美代手足無措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剛剛才見她歡天喜地的將北條剛史送出去,怎麼回來時妝也花了、人也傻了?
「舞影?」舞香老闆娘恰巧進來,不覺驚訝,「你是怎麼了?」
看見舞香老闆娘那張慈愛關懷的臉,奈奈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母親死後,因為怕父親擔心,她總是在父親面前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當她想念母親,想找人撒嬌或傾訴心事時,她只能偷偷躲起來哭。
而這十年來,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已磨練得夠堅強、夠獨立、夠強悍,但才出現兩三次的他卻讓她變得脆弱無比。
她甚至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而他卻已經深深影響了她的心情。
每當他看著她時,她總有一種被看穿而無所遁形的驚慌感;他像是知道她所有弱點,像是看透她所有念頭似的。
她拜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所珍惜、所深愛的親人,她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任何的不對,從不覺得。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的每句話、每個眼神都教她覺得自己實在差勁透了。
他瞧不起她、譏諷她、嘲謔她、輕視她……她原可以不在意,因為他不過是個突然出現的人、只是個不相干的傢伙、只是個可恨的臭流氓,然而……為什麼她會那麼在乎他對她的看法?
她到底是怎麼了?!她現在的心思應該放在北條剛史身上,而不是那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臭流氓身上!
「舞影,」舞香老闆娘拍撫著她的背,「你受了什麼委屈嗎?」
她在舞香老闆娘的懷裡猛搖晃著頭,「我只是……只是想哭……」她像個撒嬌的小女兒般賴在她懷裡。
舞香老闆娘笑歎一記,「好吧,好吧!」她愛憐地撫摸著奈奈的後腦袋,「今天就一次哭個夠吧!」
☆ ☆ ☆
白川龍介神情沉鬱地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一片翠綠的院子。
他指縫間的煙不知何時已幾乎燒盡,但他卻一點也無察覺。
想起她強忍眼淚的模樣,他就一夜難以閩眼。
初次見到她,他被她高傲的臉龐及堅定的眸子所吸引;第二次見到她,她逼人的氣勢更是教他刮目相看。
在對她強烈的好奇及渴望下,他再度前往舞香,就為見她一面。然而這次,他卻發現她的「真面目」,拜金的真面目。
對於拜金的女人,他一向唾棄、也一向不屑,但他卻無法真正地厭惡她。
在他的心裡,拜金的女人全都是愛慕虛榮、擅於撒謊、欺騙的虛偽女人;他憎惡她們,但他卻無法憎恨她。
「該死!」香煙燙到了他的手指,他驚覺地鬆開了手指頭。
煙蒂一落地就熄了,他也沒去搭理它。
突然,拉門被人從外面拉開了;通常敢這樣一聲不吭地拉開他房門的,只有他母親,可是……她不是去北海道找姨媽嗎?
回過頭,果然是他母親——白川萬里子。
「母親……」
睇見他一眼沉鬱,白川萬里子微微蹙起眉頭,「你那是什麼表情?像是死了媽一樣。」
他淡淡一笑,沒作任何回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快?」她瞅著他,「我都去兩星期了,還說快?」說著,她在暖爐桌旁坐下。
「我以為您去找姨媽會多住一些時候。」他在她對面坐下。
白川萬里子觀著他,不知在盤算著什麼。「對了,我這次去找你姨媽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當地的女孩子。」
「嗯?」他有點不專心地應了聲。
「嗯什麼?」她白了他一記,「我說要把她介紹給你,人家也答應了呢!」話罷,她從腰帶中取出一張紙想也不想就往他面前一遞。
他皺起眉心,「是什麼?」
「當然是人家的電話號碼啦!」她氣定神閒地拿起桌上的茶啜飲一口,「有時間給人家打個電話。」
「打電話做什麼?」他明知故問地開口道。
她眉梢一揚,有些懊惱,「你是存心跟我作對嗎?」她逕自又沏了杯新茶喝上一口,緊接著又說:「那位小姐漂亮又溫柔,最適合當老婆了。」
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拿起那張紙條,「您有沒有說我們家是幹嘛的?」
「當然有。」白川萬里子雖已年華老去,但從她臉上猶然可看出她年輕時必定也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
「您怎麼說?」他像是早巳知道她的心眼兒似的臉著她。
「我說我們白川家在京都是名門望族,家世淵博,擁有龐大的資產及物業,而且你比那個竹野內什麼的男演員還要帥。」她興高采烈地說。
白川龍介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您這麼說,十個女人有九個都會迫不及待地想嫁到我們家來。」
她頓了下,「十個才有九個?那剩下的那一個為什麼不願意嫁到白川家來?」
「那一個,您得『寫』給她看。」他沒好氣地睨著她直瞧。
「為什麼?」
「因為她是聾子,聽不見您的『誇大其辭』。」他莫可奈何地聳聳肩。
「啐!」她輕聲一咬,「我說的都是事實。」
「您沒告訴人家我們是黑道世家,也沒告訴她說她將來要嫁的是一個大尾流氓。」說著,他又一臉落寞地望著窗外。
白川萬里子已經很久沒看過他這樣的表情,母親的直覺告訴她……她不在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唉,小子……」她逕自拿起暖爐桌上的煙,動作利落又自然地點燃並抽著,「你還在想那個東京的女人?」
「沒有。」他不加思索地搖頭。
「沒有的話,為什麼一直不結婚?」她睨了他一眼,嚴肅地說:「別忘了我和你老頭子都快進棺材了。」
他瞅著她,「放心,像您這種古靈精怪的人還能活很久呢!」
她閒閒地吐了一口煙,「你該不是受過愛情創傷後,變成只愛男人,不愛女人的怪物了吧?」
他蹙眉一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良久,他幽幽地逸出一句,「我喜歡的是女人。」
從他的神情與語意中,白川萬里子隱約嗅出不尋常。
「你……是不是有看上眼的女人?」
他沉默,算是承認了。
「誰?哪一家的女兒?」她喜出望外地迫問。
「她是個藝妓,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本來也不想跟她說得太多,豈知被她一問,還是什麼都招了。
她忖度著,「總有藝名吧?」
「您想幹嘛?」他警覺地睨著她。
她捺熄才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煙,「我總得知道我兒子喜歡上的是什麼樣的女人。」
他眼底突然閃過一抹悵然,「不必了,她……她想交往的對象不是我。」
「嗯?」她一愕,「在關西還有誰條件比我兒子好嗎?」她是個母親,一個眼裡、永遠只有兒子的母親。
他撇唇一笑,「您別鬧了,我是說真的。」說著說著,他眼底又浮現出一絲落寞。「她的對象是北條剛史。」
「北條剛史?」她微愣,「你是說北條和夫那老傢伙的兒子?」
「唔。」他點頭。
白川萬里子突然縱聲大笑,「你別逗了……」她忽地眼神一凝地注視著他,「北條剛史上周才剛訂婚,對象是夏木家的小女兒。」
「什麼?」他陡地一震,驚愕不巳。
她勾起一抹微笑,「你喜歡的那個女人若不是被騙了,就是甘心做小,當人家的地下情人。」
她才說完,門外傳來隨扈的聲音,「大姐,老會長找您呢!」
「噢。」她應聲,緩緩地站起,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出去。
她在門外汲上鞋,隨即掩上了門。「稻尾……」她向前走去,低聲問著跟隨在一旁的隨扈,「少爺這幾天都去了什麼地方?」
稻尾想了一下,「好像是一家叫『舞香』的店吧?」
「在哪裡?」她問。
「右京的北造路町……」
「知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稻尾搖搖頭,「我只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說來聽聽。」她淺淺一笑。
「上星期會長在一家夜店外頭救了她和另一個女孩,還被刺了一刀呢!」
「噢……」雖然已經年過七十,白川萬里子的眼神依舊犀利,心裡也比誰都明白。
這個讓她兒子被刺傷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她」值不值得她兒子為她受這一刀?
不過不管她值不值,白川萬里子都可以確定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可自拔地迷戀上那個女人了。
☆ ☆ ☆
知道北條剛史已經跟夏木不動產的千金訂婚後,白川龍介的心就一直懸著。
她知道嗎?她知道她自以為難得一見的豪門貴公子已經訂婚的事情嗎?如果她是心甘情願為了利益而被騙,那麼他無話可說,但是假如她是被蒙在鼓裡的呢?
他能看她就這麼被騙了,卻不伸出援手嗎?可是她對他的成見那麼深,要是他告訴她關於北條剛史的事,她肯相信嗎?
一定不會的,她那火爆性子決計聽不進任何話,決計會認為他是在挑撥離間、造謠損人——
他該怎麼辦?
天呀!他為什麼要在乎那個拜金女人的死活?她被騙了感情、騙了身體又干他何事?像她那種拜金的女人是該讓她吃一次苦頭的!
她把男人當笨蛋,以為男人會無所求地對她付出,簡直就是天真、單純、愚蠢!
金錢不是維繫感情的東西,真正能維繫感情的是兩個人的真心,這麼簡單的道理連他這種流氓都懂,她……她居然不明白?!
好吧!好吧!就讓她被騙一次,就讓她哭一次吧!這樣一來,她總會學聰明、總會學乖。
只是心裡明明這麼想著的他,還是忍不住擔憂起來……
「該死!」他猛地在桌上一捶,不知在咒罵著誰,「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