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的清城，市中心主幹道上，一輛計程車在兩旁懸鈴木灑落的樹蔭下駛過。

　車內，司機的目光落在後視鏡的女孩兒身上。

　「小姑娘，你是一師中學的學生嗎？」

　「……」

　正對著窗外出神的秦晴眨了下眼，目光落回車內。

　原本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否認被壓了回去，秦晴低頭在自己穿著的一師中學的校服上掃了一眼，這有點陌生的感覺讓她無奈地垂下眼角。

　「我是轉學過來的，今天先來熟悉環境。」

　「啊，那也很厲害了，一中可是省重點。」

　司機這樣說著，見後座的女孩兒只輕輕地應了一聲，有些不想深談的模樣，他便沒再說話了。

　逆向行經那些喧鬧著將笑聲撒了一路的學生，計程車最終停在一師中學的停車口。

　身材嬌小的女孩兒推門走下車來。

　此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放學的學生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只能見零零散散幾個出校門比較晚的，還沒來得及離開。

　秦晴壓了壓棒球帽，一直走到了學校外的大松樹下面。

　她拿出手機，按照媽媽之前的囑咐，撥出了一個號碼去。

　「孫老師您好……對，我是秦晴，我已經到學校門外了。」

　「……好，我在這兒等您。」

　電話掛斷，秦晴吐出一口氣來。

　嗯，還好一中這個出了名可怕的教導主任並沒有傳聞裡那麼可怕。

　等了一會兒，秦晴有些無聊地垂下眼，目光落到自己的圓頭小皮鞋上。

　幾秒之後，她的臉上露出一點溫軟的笑來。

　——

　不管怎麼說，一師中學作為清城最出名的一所私立學校，至少在校服上是要比三中好看上太多。

　襯衫小西服，外加格子裙小皮鞋，即便每天都要穿校服上學，學生應該也都很樂意吧。

　秦晴正這麼想著，不經意地抬眼，就見到兩個穿著襯衫和松垮牛仔褲的男生從學校裡面走了出來。

　沒穿校服。

　其中一個還染成了黃毛。

　秦晴呆了呆。

　同樣是中學，一師的校風卻都這麼自由開放的嗎？

　然後她把目光轉到其他地方——

　除了這兩個特例以外，其他學生無一例外都是穿著校服打著領帶的。

　秦晴正失神的工夫裡，那兩個男生已經出了校門，恰好就朝著這個方向走來，到她前面不遠處才停下。

　其中黑頭的男生站了一會兒，看看表，不解地扭過臉去問︰「煜哥今天中午有事？」

　旁邊染著黃毛的那個接話︰「你不知道啊？月考成績一下來，老付又例行留煜哥在辦公室批評教育了。」

　「噢……」

　黑頭那個點了點頭，停了兩秒，「嘿嘿」笑了兩聲，沖黃毛擠眉弄眼，「我還以為是齊璐璐沒死心，拉煜哥去小樹林了呢。」

　「你說也奇怪，」黃毛擰眉，「齊璐璐長得不錯，身材也好，最重要是那脾氣眼神都夠帶勁，煜哥是看不上她哪一點呢？」

　另一個搖了搖頭，「要我我也看不上她——這樣的你真跟她好了，轉眼就能給你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你看不上她？」

　那黃毛斜著眼瞥自己同伴，「你怕是連當那大草原上一坨牛便便的機會都沒有。」

　「⺪！趙子睿！我弄死你這嘴欠的！」

　黑頭的立刻炸了，作勢就要去追打，只不過還沒等他真做什麼動作，就被不遠處一個聲音喊停了——

　「李響！你又幹什麼呢！」

　兩個男生打鬧的動作一停，一齊看向了來人。

　「哎呦，孫主任啊——」李響嘴一咧，按著趙子睿那顆黃毛腦袋跟自己一齊鞠了一躬，「孫主任萬福金安！」

　「……」

　孫興嘴角一抽，「你倆怎麼又沒穿校服？」

　「我們穿了啊！」

　李響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伸手拎了拎自己上身的襯衫，「絕對一中質量出品，不信我脫下來給您看看，商標還在裡面呢！」

　說著，李響作勢就要當街扒衣。

　一旁看熱鬧的秦晴受了一驚，條件反射地退了一步。

　她腳跟後面是個易開罐，一不小心踩上去了，那明顯的聲音讓孫興和兩個男生都扭頭看了過來。

　秦晴回過神，見孫興皺著眉看向自己，她料想是對方沒認出來，便伸手摘下了棒球帽。

　「孫老師。」

　「……」

　一旁兩個男生眼楮一亮。

　站在樹蔭裡的是個個子不高的小姑娘，穿著初中部的校服，格子裙掐出細腰；長得白生生的，巴掌大的臉蛋上眼眸晶亮，小嘴紅潤，五官都精緻得像是拿筆描的。

　女孩兒之前似乎是受了驚，此時望著他們的眼神帶著點無辜，兩側臉頰也泛著粉。

　「哦，是秦晴啊。」孫興一看清女孩兒面容，臉色登時緩和下來，還掛上點笑意，「走，我帶你去你們班主任那兒。」

　秦晴應聲，重新戴上了棒球帽，走到孫興身旁。

　孫興一抬眼，臉上笑容一收，沒好氣地看向那兩個男生︰「下回我再收拾你們。」

　說完，孫興轉身走了，秦晴也跟了上去。

　進到了校門裡面孫興還在叮囑秦晴︰「以後看見這種不穿校服的，離他們遠一點——這幫壞小子最喜歡欺負同學了。」

　秦晴想了想之前聽到的對話和其中對某個女生的評價，不由臉頰一紅。

　嗯，確實應該離遠點……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

　「嗯。」

　校門外松樹下，兩個男生沉默了一會兒。

　「臥槽好可愛——」李響像是突然驚醒，大力一拍身旁的黃毛，「我一見鐘情了！」

　趙子睿被那一巴掌拍得齜牙咧嘴的，緩過勁來惡狠狠地白了李響一眼︰「天天一見鐘情，過後七秒就忘，你屬金魚的？」

　「……⺪，趙子睿你這張嘴快別要了，我給你撕了吧！」

　李響正欲撲上去，他口袋裡手機就響了一下。

　李響拿出來看了一眼，皺眉。

　「煜哥說老付一時半會兒是不想放他走了，讓我們先去。」

　趙子睿也跟著皺了眉︰「三中那邊這段時間總惦記著算計他的事兒，你跟煜哥個短信說一聲。」

　「行，」李響答應著，一邊敲短信一邊道︰「換了個老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那幫孫子可真是不自量力。要不是煜哥沒讓挑事兒，真想帶幾個兄弟揍他們一頓去。」

　…………

　秦晴熟悉完新環境然後離開一師中學時，已經是十二點半的事情了。

　奶奶家所在的富林苑距離一中並不遠，秦晴也就沒有再叫計程車，步行往奶奶家的方向走。

　只是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秦晴就後悔了。

　——這是她第一次步行走這段路，本來以為不會有問題的，現在看……她好像有點迷路了。

　秦晴猶豫地停了下來。

　她看看眼前的這條巷子，又移開視線落到前面那條巷子的入口上，搖擺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能確定是哪一條。

　糾結之後，秦晴決定打電話問問奶奶。

　然而一直聽了45秒的獻給愛麗絲，秦晴都沒能等到接通的聲音。

　依據奶奶的耳背程度，一定是又沒帶助聽器……

　秦晴癟了癟嘴，改撥號給媽媽。

　這次倒是沒響上45秒——號碼直接是關機狀態了。

　「又在開會啊……」

　秦晴不由無奈地皺起了小鼻子，在這條巷子旁邊的便利店旁蹲了下來，垂眼看著面前地上趴著曬太陽的那只柯基犬。

　看那副模樣，真是比自己還悠閑。

　秦晴嘆了口氣。

　「小短腿，你說我該走哪一條才能到富林苑呢？」

　「……」

　柯基耳朵一動，抬起頭來看了秦晴一眼。但在確定她手裡沒有任何要投喂的東西後，它毫不猶豫地又趴了回去。

　中間還轉了轉向，把尾巴和圓圓的屁股撅給了秦晴。

　秦晴也不沮喪，繼續逗問︰

　「小短腿，我要是讓你給我領路，是不是明天中午才能到家啊？」

　這次柯基還是沒有反應。

　秦晴的頭頂卻傳來了一聲低笑。

　之前跟小柯基「聊」得太投入，秦晴絲毫沒察覺到旁邊的便利店裡出來人了。

　此時聽了那笑聲，她的臉微微一紅，仰起來看向笑聲傳來的方向。

　便利店的台階上站著個男生，穿著一師中學高中部的校服。

　明明是統一版型的西裝襯衫和長褲，卻唯獨把這男生襯得肩寬腰窄腿長。大概因為是在校外的緣故，翻領西裝的扣子解開了，領帶也拽松了些，耷拉在身前，帶著幾分頹懶散漫的味道。

　再往上看去，這人生得五官清俊，眉眼鋒銳，鼻樑高挺，此時懶洋洋地餃了根煙，薄唇掀著點不甚明顯的弧度。

　而最深邃吸人的那雙黑眸，正似笑非笑地望著秦晴。

　「走那條。」

　男生抬臂，修長漂亮的手一點前面的那條巷子。

　秦晴︰「……」

　跟一隻柯基相談甚歡，還全被聽見了……

　盡管覺得自己把攢了初中三年的臉都丟盡了，秦晴還是站起身來抿了抿唇。

　「謝謝學長。」

　說完秦晴也沒好意思多待，轉過身往前面那條巷子走去。

　進巷子裡走了一段路，秦晴覺察身後好像跟了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她警惕地一停，轉頭看了過去。

　許是她的目光過于淩厲了，走在後面的人被她盯得腳下一頓，然後從左手的手機上抬起了視線。

　停了一秒，那男生了然，薄唇一掀︰

　「這段同路。」

　——是之前給她指路的男生。

　「……」

　秦晴快地轉回了臉，只覺著丟臉丟得厲害，耳朵也微燙，連步伐都加快了些。

　走出這條小巷時，秦晴的目光無意地掃過兩旁，正瞧見幾個流裡流氣的青年倚在巷口的牆上。

　離著最近的那人目光不善地從她身上掃過，只不過在看見那代表初中部的藍色領結時，就將視線收了回去。

　秦晴心裡一時古怪，走出了十幾米去之後，她的腳步驀地一停。

　然後秦晴轉回身去。

　果然，剛剛等在巷口的那幾個青年此時已經並成了半圈，向著之前走在她後面的那個男生攔去。

　秦晴心裡一緊。

　……這難道就是教導主任說的「不穿校服」「最喜歡欺負同學」的那些學生？

　秦晴攥了攥手，沒膽地想趕緊離開，只是走出幾步之後，她的步伐就越來越小。

　直至停住。

　剛剛還被指了路，現在就這麼跑掉，好像實在不是做人的道理啊。

　秦晴苦惱地站在原地，皺著小臉想。

　便在這時，不遠處的計程車開向這邊，秦晴眼楮一亮，連忙伸手招呼了車。

　車停在了路邊，秦晴拉開了後座的車門，沖著前面駕駛座的司機禮貌地問了好。

　「叔叔，您能稍微等半分鐘嗎，我叫哥哥上車，待會兒不管去哪兒都會給您付雙倍等候費的。」

　司機答應下來。

　秦晴也沒關車門，轉過身去在胸口位置輕輕拍了拍有點受驚的心跳，平穩一下呼吸之後，她快步跑向了小巷。

　這邊幾個青年正兇狠地瞪著眼楮，他們圍擋住的前方，男生餃著煙懶散地笑，雙手插著褲袋站在那兒。

　這副神態更讓那幾個青年惱火，為的人咬牙︰「你就是那個聞煜風——」

　「哥哥！」

　甜甜的聲音在幾人身後響起，幾個青年包括被圍住的男生皆是一怔，望向聲音來處。

　縴細漂亮的女孩兒趁這會兒從青年們中間穿過，跑到了男生面前。

　頭頂勉強到男生的肩。

　認識到這個身高差距，讓秦晴嘴角笑意僵了一下，不過沒兩秒她就揚起臉來，笑得很甜，眼楮都微微彎成月牙，看起來乖巧可愛。她拉住男生的手臂晃了晃——

　「哥哥，爸爸和媽媽已經在車裡等我們了，中午還要一起吃飯呢，快來不及啦。」

　說完話，秦晴沖著男生飛快地眨了眨眼。

　然後她扭回上身，沖著巷口的路邊揮了揮手——

　「爸爸，我們在這兒。」

　幾個青年本能地掉頭看向路邊——

　只有一輛敞著門的計程車。

　在這之前，秦晴一見青年們轉開視線，就立刻抓緊了男生的手臂，使出了最大力氣，二話不說拖著男生就從其中兩個青年中間跑了過去。

　等青年們反應過來，兩人已經跑出幾米了。

　「愣什麼！攔下來啊！」為那人氣急敗壞地叫。

　幾個青年這才連忙去追。

　所幸離著路邊距離不長不短，秦晴把男生推進車裡，自己也快地跳上車，猛地拉上了車門。

　「叔叔快開車！」

　司機一腳油門踩了出去。

　氣極的青年們跟著跑了十幾米就停在後面，被越落越遠了。

　車裡，秦晴從趴在後座上的姿勢轉了回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心有餘悸地坐下去。

　「……‘哥哥’？」

　她身旁男生驀地開口，聲線帶著點謔弄，倒也低啞好聽。

　直到這時秦晴才回過神，想起她身旁還有個人來。

　沒等秦晴想好怎麼回答，她校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秦晴看了來電顯示，微怔一下之後便接起電話︰「曼雪？」

　電話剛一接起，話筒裡就炸開個聲音——

　「小晴，我聽說你要轉去一師中學了？！」

　這音量惹得司機和身旁男生的視線同時落了過來，秦晴倒是習慣了林曼雪的咋咋呼呼，此時只能無奈地把手機移到另一側，歉意地沖身旁的人點了點頭。

　然後她收回了視線。

　「……是我爸爸媽媽的意思。下個月我媽媽也要去外省工作，讓我搬到奶奶家住。如果不轉學，離著奶奶家太遠了。」

　「你奶奶家，哦——是那個環境很漂亮的富林苑？」

　「嗯。因為一師中學離富林苑要近很多，所以媽媽讓我轉來初中部，之後升到高中部。」

　「……一師中學的高中部？？」

　林曼雪聲量又一提。

　「對啊，怎麼了？」

　「那你豈不是有機會跟一中那個帥到慘絕人寰的校霸見面了？！」

　這一聲炸響，坐在秦晴身旁的男生身形一頓。

　薄唇掀起的弧度帶著點嘲弄，他轉目望了過來。

　「……‘帥到慘絕人寰’？」

　沒注意到身旁人的反應，秦晴失聲笑了，眼角也軟軟地彎了下來。

　「林曼雪，你這詞用得，語文老師要打你了。」

　「那是你沒見過他——真的太帥了！三中那個校草跟他一比簡直要被秒成渣……」

　林曼雪這樣說著，又猶豫了下，才接了後半句。

　「不過我聽說，他總是抽煙打架逃課，還泡酒吧，學習成績特別差，回回交白卷那種。」

　秦晴眼底尚沾著三兩點笑色︰「你這是道聽途說？」

　「不是，至少他打架真地厲害了！三中之前一幫人堵過他，被他一個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有幾個在醫院裡躺了兩個周！這樣也沒轍，誰讓他們自己找事，想想就解氣哈哈哈……」

　秦晴聽得無奈，忍不住打趣林曼雪︰「聽你說得這麼開心，你喜歡他啊？」

　「怎麼可能？！」

　笑聲戛然一停，林曼雪立刻炸了毛似的，過了幾秒才自覺心虛地補充︰「雖然他確實長得特別帥，但我聽說他有過好幾個女朋友呢，就是不知道真假……嗯，秦晴你以後可離他遠一點。」

　「別擔心啦，我怎麼會跟他有交集。」

　坐在旁邊的男生聞言，眉尾一揚，薄薄的唇掀起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秦晴未察，抬眼望見車窗外漸漸近了的富林苑，匆忙應了聲。

　「我這就要下車了，我們晚點再聊。」

　電話掛斷，秦晴忙與司機搭話︰「叔叔，前面富林苑停一下就好。」

　司機去踩剎車，車行出十幾米去，停下。

　秦晴拿出二十元錢來往男生手邊一放，推開車門下了車。

　臨關車門之前，秦晴的動作停了下，剛剛「劫後餘生」帶來的小小的興奮勁兒還沒散，秦晴忍不住冒出點想法來。

　……反正她應該不會再跟對方見面了吧？

　想到這兒，秦晴放下心來，拉著車門沖男生甜甜一笑，聲音糯軟——

　「我先回家，哥哥晚上見！」

　說完，秦晴甩上車門就跑了。

　車內，司機目光古怪地看著後視鏡裡的男生︰「你去哪兒呢？」

　那句「晚上見」的餘音在心底滾了一圈，聞煜風慢慢收回視線，神色恢復了慣常的懶散。

　「回上車的地方。」

　「你們兄妹倆逗我玩呢？」

　司機剛埋怨了句，就被後座男生冰涼的眼神一刺，他本能地一縮脖子，開始找位置掉頭。

　沒一會兒，車停下，聞煜風付錢下車。

　看起來在路邊等了一會兒的趙子睿等人連忙走過來。

　「煜哥，你不是說三中那幫孫子來堵你了嗎？怎麼沒見著人？」

　「……」

　女孩兒甜笑的模樣在聞煜風腦海裡一掠而過。

　「出了點意外，被一個初中部的女生‘救’了。」

　李響聽了眼楮一亮，沒心沒肺地湊到了聞煜風面前，嘿嘿直笑——

　「煜哥，你不會也看上哪個初中部的女孩兒了吧？」

　「……滾。」

　停了兩秒，聞煜風的視線一垂，落到手上那張二十元的紙幣上。

　一點光透進了深邃的黑眸。

　片刻後，他似笑非笑地一掀薄唇，視線橫掃。

　「初中部的都惦記，你當我跟你一樣禽獸？」